“我认为刘易斯是被陷害的,甚至大部分被关在这儿的人都是被陷害的。”康斯薇露开口了,她的话有些没头没尾,但伊莎贝拉耐心地等她说下去。她也躺在自己身旁,泛着深灰色的光泽,看起来几乎与一个真人无异,“因此,我有一个想法,伊莎贝拉。也许他们留下的是自述,好让家人知道自己的冤屈。”
“之前那个叫做伊森的男孩悄悄把他找到的消息告诉丘吉尔的时候提过一句,”伊莎贝拉突然想起了点什么,“他说,之所以现在士兵也要去做管理档案室的工作,是因为之前让犯人管理的时候,总有失窃的事件发生。不然的话,德弗里斯应该安排我和温斯顿去档案室工作才是,比起厨房,那儿的活更加轻松。”
她偏着头,挨着康斯薇露,几乎能感到似乎有一个脑袋也贴着自己。对方清清亮亮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有着奇异的熟悉感,她的声音永远也不可能变回那样了。
“我也是因为那句话才得到了灵感。这些犯人们一进来,就该知道自己不太可能活着出去了,但他们不想让这个世界永远都认为自己是个罪人,所以他们或多或少会留下一些记录,甚至有些可以作为起诉塞西尔·罗德斯的证据。我想那就是他们口中的‘矿物’,而他们会把它‘贮藏’到某个地点。为了保险起见,他们会相互告知‘贮藏’的位置,就像霍尔先生的遗言中写的那样。”
伊莎贝拉突然明白了康斯薇露这段话将要走向何处。
“你的意思是说——”
“如果我死了,却没能告诉任何人我的‘矿物’‘贮藏’在何处,我想这份执念一定足够我留下一个鬼魂,在这儿萦绕不去,直到那份文件被人发现,关键是,我们要如何找到这样的一个人。”
“如果他们死得非常突然的话,”伊莎贝拉若有所思地说道,“也许他们就没能来得及告诉别人。”
等到温斯顿与她同时待在禁闭室里时,她把这个请求转达给了他,当然没说是为了能看见鬼魂,只说想要看看那些死因突然的犯人的档案。然而,她低估了这监狱里因为“意外”而死去的人数,那之后,当她在厨房工作第二轮的时候,伊森来吃饭了。借着收盘子的功夫,她站在他身边,低声询问他有没有什么成果。
“人太多了,乔治。”他抱怨着回答,一边咬着面包。士兵吃的食物与犯人吃的食物是不同的,他们的要更新鲜一些,也要丰盛一点,不过,在厨房工作的好处就是也能得到这些吃的。“我得工作到天荒地老,才能看完那些档案呢。别想了,而且我没法拿出来给你看,德弗里斯管的很严,要是发现了,天知道我会有什么下场。”
“我来到这儿已经几天了?”伊莎贝拉这会才记起自己可以向伊森询问时间,在这儿待了一段时间,仿佛让她的大脑也变得干涩了。这个监狱的纵深太长,康斯薇露的活动距离无法到达地面,看看是什么时候。她假装转身去拿另一个桌子的碗碟,这活本来不该让她干,但是如果她主动做了,本来该干这事的犯人也不会抱怨什么。
伊森扳着手指算了算,“四天多了,再过一会,就该五天了。”
伊莎贝拉这才知道此时是深夜,可她才从睡眠中醒来,开始工作呢,感觉就像清晨一般。
“你看起来不太高兴。”伊莎贝拉观察着他的脸色,温斯顿好不容易才与这些布尔人士兵打好关系,让她能获得一点内部的便利,她不想因为自己的一点请求,就破坏了这段珍贵的友谊,“怎么了吗?”
伊森奇怪地瞥了她一眼,伊莎贝拉不得不承认她确实还不太会温斯顿口中的“男人之间的相处”,但她的作息时间与温斯顿错开得太多,如果让他来与伊森交涉,不知道要过多久消息才能传到她的耳朵里。“没什么,”他说,“只是刘易斯先生的消息让我有些难过,他是个好人,做了许多好事。你知道他为布尔人建立了几所小学吗,乔治?如果我晚生几年,这会就该在学校里学习了。”
他说着,突然将手伸进了衣袋里,摸出了一张皱巴巴的报纸。递给了伊莎贝拉。“你看,那上面就是刘易斯先生。”他说道,指了指报纸中央照片上一张模糊的人脸,他被一群孩子拥簇着,笑得非常和蔼。照片上面的标题上说明这是在一所由刘易斯赞助建成的小学前拍的,“我的弟弟也在这张照片上,这就是为什么我留下了这张报纸,夹在我的日记本里。当我知道刘易斯先生死了以后,我又翻了出来……他是个好人……”
他的声音喃喃地低了下去,似乎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绪之中。伊莎贝拉还想说些什么,心中却响起了康斯薇露的警告。一抬头,她就看见德弗里斯正站在自己生前的不远处,挑着眉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神情叫她心里发毛。她赶紧端起碟子,转身回到了厨房中。
但那儿已经有人在等着她了,准确来说,他并不是人。
适才出现在黑白照片上的刘易斯就站在她平时洗碗的水池旁,他捕捉着伊莎贝拉的视线,似乎已经等待她多时了。当她惊讶至极的目光终于聚焦在他身上的时候,这个苍老的鬼魂呆滞的面庞舒缓了,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就向后退去,直到消失在沾满油污的泥墙之后。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时候的南非没有劳改营式的监狱(但是在第二次布尔战争中有集中营),但那个时期已经出现了类似的监狱(比如上一章提到的卡托加),在意大利的殖民地及俄罗斯帝国都有出现,可以看做是本文中的塞西尔·罗德斯借鉴了这个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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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7章 ·Consuelo·
此时是夜晚,并不是深夜, 但其实没有多少区别, 根据推算, 现在应该是他们来到这间监狱的第十天。
她们现在已经可以知道时间了, 多亏了那些鬼魂的帮助。
禁闭室的桌子上有一根蜡烛在静静地燃烧着,这根蜡烛是温斯顿连哄带骗地为她们找来的, 通过派崔克传递给了伊莎贝拉。德弗里斯对这间监狱的掌控可谓是巅峰造极,对这类物资控制得尤其严格。当她与伊莎贝拉告诉温斯顿她们需要一根的时候, 谁也没想到他竟然那么快就能做到这一点。
康斯薇露发现, 尽管大部分时候温斯顿都是一个很难相处的人,他孤僻傲慢, 刻薄得一针见血, 脾气偶尔会有压制不住的急躁,但如果他想的话,也可以摇身变为一个很有魅力的笼络者。他暂时还无法拉拢老犯人,他们太过团结,紧密地保护着彼此;但他却成功地与新来的战俘, 还有其余的布尔守卫打成了一片, 这根蜡烛与火柴就是最好的证明。他们三个才来一个多星期,德弗里斯就已经因为他表现出的这一点而调换了三次岗位,起先他负责剥玉米,接着被派遣去负责收拾垃圾,现在又成了搬卸生活物资的,但这只让他认识了更多的人, 影响力越发扩大。
伊莎贝拉也许没法在活人身上取得那么大的进展,但她在死人的身上倒是得知了不少。
那天,在厨房遇见了刘易斯先生的鬼魂以后,伊莎贝拉直到回到禁闭室中,才看见他再次从墙壁中走出。“请原谅我的唐突,马尔堡公爵夫人,”这位老人和颜悦色地开口了,他的称呼清楚地表明他不仅知道了伊莎贝拉女扮男装的事实,还知道了她究竟是谁,“我知道就这么突然出现在您的面前是一件十分失礼的事——”
“请别这么说,”伊莎贝拉尽管在听到称呼的瞬间闪过了几分愕然,但她仍然迅速冷静了下来。她没有追问对方是怎么知道自己的身份的,毕竟,只要知道了她的真实性别,猜出她的身份只是迟早的事,“通常来说,我才是那个要极力说服鬼魂不被我吓到的人,我很高兴这一次我终于不必经历这个过程。”
“您与丘吉尔先生一来,我就意识到了你们与其他犯人的不同。我先是见识了一番丘吉尔先生与德弗里斯之间的谈判,接着又发现了您能与鬼魂沟通——请原谅那时我对您的窥探,毕竟,那时我并不知道您的真实身份,我可以向您保证,那之后我从未在——”
“这是无心之过,刘易斯先生,请不必放在心上。”
“我感激您的谅解,公爵夫人。我说到哪儿了?是的,我发觉在您的身旁,鬼魂说话是会被听见的——事实上,您的身边此刻就该有一位女士的鬼魂,只是我没法看见她。我正是因为听见了您与她之间的谈话,才明白了许多——譬如我为何会留在世上,以及您打算出逃的计划。正是这一点促使我决心要与您接触,然而您却似乎一直看不到我,直到那个叫做伊森的男孩拿出了一张报纸——”
“我只有看到了活人生前的容貌,知道了他的名字,才能看到他死后留下的鬼魂。”伊莎贝拉说道,她避开了提及与自己有关的话题,如果这个鬼魂聆听了她们的对话,就会发觉活人被称为伊莎贝拉,而看不见的鬼魂才顶着公爵夫人的名字。但他既然聪明地绕过了这一点,伊莎贝拉也不该提起。
听了这句话,刘易斯先生叹了一口气,鬼魂的容貌凝固在他们死去的那一刻,可他看起来又比那一刻更加衰老了,哀愁神色里带着浓浓的讥讽。
“我这一生一直秉承着上帝的教诲,公爵夫人,与人行善,心怀宽恕,尽自己的能力去帮助他人——这就是为什么我建了那些学校。只是我那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想到,这么一个简单的无心之举,却能在死后将我拯救。”他说着,语气凄苦,“公爵夫人,如果我的心愿了结,我是否就能离开这儿,前去看看我的妻儿家人?”
“如果您的心愿了结了,刘易斯先生,那您就会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伊莎贝拉如实禀告。
“那样也好,那样也好。”他轻声说,“与其看着他们是如何将我遗忘,倒不如坦荡地去见我的造物主——我可以问心无愧地告诉彼得,我这一生从未做过任何错事。
“我唯一的遗憾,公爵夫人,就是没能将哈罗德的书信位置告诉别人,他的秘密随着我的死去一同湮灭,他信任我,而我辜负了他的期望——尤其是当您呼唤他,而无人应答时。那意味着这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还知晓着这一点,而那只更让我感到痛苦。
“夫人,您想逃出去,我会尽这把老骨头的一切力量帮助您的。而我对此只有一个请求,夫人,请把大家留下的书信随您一块带出去,那上面有许多吐露了他们被陷害,被污蔑的真相,揭露了塞西尔罗德斯的罪行,如果不能让这个世界知道,至少也要宽慰他们的家人——”
一定有更多像这样的鬼魂,伊莎贝拉,一定有更多的秘密随着他们的死去而无声无息地消失,如果我们要带着一个秘密逃出去的话,为什么不带着所有的秘密逃出去呢?康斯薇露开口了。我敢说,他们当中有许多就挤在这儿,激动地听着刘易斯先生与我们的谈话。也许我们的猜想是错的,伊莎贝拉,也许只有你看到了他们,他们说话的声音才能被旁人听见。
就算是这样,我要怎么看见他们呢?伊莎贝拉说道,刘易斯先生还在等待着她们的回答。总不见得伊森口袋里还揣着其他的报纸吧?
也许刘易斯先生可以向你描述他们的长相。还记得第七代马尔堡公爵吗?我们看到的只是他的画像——美化过的画像——却仍然能够看到他的鬼魂。
我没有学过画画,康斯薇露。伊莎贝拉无可奈何地说道,刘易斯先生可以把别人的容貌描绘得天花乱坠,细致入微,但他能得到的只是一个长得像蛋头先生的画像而已,再说了,我们该去哪儿弄到纸张与笔?
那些写下书信的人是怎么得到他们的纸笔的,我们就去哪儿找。至于画像——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在知晓了她对埃尔文所具有的感情以后,有什么改变了。仿佛是随着她的思念一同与日俱增,又或者是因为她下定的决心而产生呼应——至少伊莎贝拉肯定会把这称为爱的奇迹——她的灵体颜色越来越醇厚,从原本稀薄的珍珠灰色变回了最初的模样,又从最初的模样更上一步,像夜幕从天际逝去时的那一抹浓郁灰紫色,仍然泛着珍珠般的色泽,却多了几分实感。
这一路以来,每当伊莎贝拉倚靠着她,悄悄与她说着话的时候,她都几乎可以感受到对方血肉的重量,对方沉重的呼吸如何吹拂着自己,对方的睫毛如何在自己脸颊旁挥动。似乎只要她想,就能撑起伊莎贝拉的脑袋,肩膀,就能像一个真正的女孩一样坐在伊莎贝拉身旁,成为她永远的依靠。
我来画。
她轻声说。
我来握着你的手画。
于是,在烛光摇曳下,她轻轻扶着伊莎贝拉的手,在粗糙的纸张上描绘着眉毛,双眼,几十个鬼魂围绕在她们身旁——她画了上百张像,才找出了这么多鬼魂留在这儿的可怜人。她可以感到他们紧张的视线全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密切注视着她的一笔一划。现在他们都能看见她了,兴许都以为范德比尔特家实际生了一对双胞胎,却不幸夭折了一个,才导致另一个能看见鬼魂,还与自己的姐妹相伴吧。伊莎贝拉和她从不谈这件事,因此也没有一个鬼魂敢于多问。
“也许眉毛要再低一点。”一个鬼魂嘟哝了一句。
“左边稍微低一点。”另一个鬼魂补充道。
于是伊莎贝拉拿起了面包屑,擦了擦笔迹。面包来自于残羹剩饭,手中握着的碳则来自于德弗里斯办公室的壁炉,现在去那儿打扫的是新来的战俘,他们与温斯顿聊得很来,因此也愿意为他从垃圾堆里顺走一两根烧得漆黑的木炭。
至于纸张——德弗里斯的确对犯人们管得十分严苛,不留一丝漏洞。但其他的看守士兵可就没有那么严格了。比方说,每天在矿洞里,都会有士兵记录下每个犯人前往的矿洞,推进的深度,遭遇的问题,采集的矿物数量,等等。德弗里斯规定士兵每次只能拿上一本记录本,用完再来领取。然而在矿洞里进出一次非常不方便,就会有士兵贪图方便,找各种借口多领取本子,墨水,还有笔,如此就方便了犯人偷取。因为德弗里斯疑心大,每天都会换不同的士兵下矿,因此一次丢了一两件也不会引起士兵的疑心,只以为是前一个人带走了。
“我还以为你们是从档案室里偷的?”听到刘易斯先生告诉她自己是怎么拿到纸时,伊莎贝拉惊讶地反问道,“那个叫伊森的男孩告诉我们档案室里总是失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