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道街上迎接游|行的人群更多,警察紧张地在路边巡逻着,之前已经险些发生了两起流血事件——第一次是一个女孩企图袭击赫伯特勋爵,梅认得她,知道她曾经去福利院那儿寻求过帮助,当福利院遭受袭击时,她也在那儿,并因为惊吓而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当被警察从赫伯特勋爵身边拖开的时候,她泣声尖叫着“杀人凶手!”“杀人凶手!”“把我的孩子还给我!”。赫伯特勋爵因为脸上的抓伤不得不离开了队伍,跟着离开队伍的还有几个男人,一小群女人,他们羞愧难当地低着头,用领子或帽子遮着自己的脸,快步消失在街道的另一头。
第二次是一群宗教狂热分子,他们冲上街道,唱着赞美诗,宣扬着女人就该属于家庭的言论,拦着梅与布拉奇太太,不让她们继续前进,将圣水撒泼在四周,声称这样能清洁她们亵渎神明旨意的罪名。这一小群人当中就有许多是女人,穿着简朴的麻布裙子,仿佛一生都写在了那洗得泛白的裙摆上。警察不情不愿地赶走了她们,却没法赶走梅心上的悲哀与阴霾。
听见我们的话语吧,梅一次又一次地在心中祈祷着,加入到我们队伍中吧,与我们一同争取真相吧——
一间临街的酒吧的大门突然被撞开了,几百个穿着军装的士兵从里面你推我搡地走了出来,一大半看上去都醉得无法站稳,一下子将街道挤得水泄不通,——警察谨慎地围了上去,手中的警棍都从套子中取了出来,就连两条游|行的队伍也停了下来,梅屏住了呼吸,她的手心中全是汗水。身后站着的几百个女人根本无法抵抗这群士兵,这会是她们游|行的终结吗?
“我们前来支持我们的英雄!”为首的那个高大男人举着手中的酒杯,振臂高呼。听见这句话,眼泪一下子从梅的眼中涌出,浑身颤抖地看着他们向自己的队伍走来,道路两旁准有几百上千的伦敦人围观着,可没有人敢给予他们意味深长的眼神,没有人敢用嘲笑的神情去讥讽他们——这些是货真价实为国家上过战场的士兵,他们的付出是任何人都能想象得到的。而他们在为马尔堡公爵夫人呐喊,声援着布拉奇太太的新一轮呼号,这是梅听到过的最悦耳的声音。
“我们要求正义!我们诉说真相!我们呼吁公平!”
“乔治·丘吉尔!”
“法律才应当决定她是否是个骗子,是否是个叛徒,是否是英国的耻辱!而不是政治家,报纸媒体,与街头小贩!”
“乔治·丘吉尔!乔治·丘吉尔!”
“她为我们而战!她为这个国家而战!她为所有被忽视被不公对待的英国人而战!而我们也将为她而战!”
“乔治·丘吉尔!乔治·丘吉尔!乔治·丘吉尔!”
“如果你拒绝支持她,拒绝承认她,拒绝她做过的一切事情,英国人,今后就再也不会有乔治·丘吉尔阻拦在企图发动另一场毫无意义战争的政客与你们的孩子之间!今后就再也不会有乔治·丘吉尔阻拦在用践踏性命换取野心财富的塞西尔·罗德斯与你们的家人之间!今后就再也不会有乔治·丘吉尔阻拦在剥夺你的投票权,发声权,人生自由权的政府与你自己之间!如果我们现在不反抗,不抗争,不争取,乔治·丘吉尔为我们——为中产阶级与妇女所带来的那一丝曙光,为所有士兵,将领,还有战区的无辜百姓曾经带来的希望,就会永远消逝,而我们也将再度迎来长夜!加入我们!为了你自己,为了你的孩子,为了马尔堡公爵夫人,为了我们的英雄,为了明天!”
“乔治·丘吉尔!乔治·丘吉尔!乔治·丘吉尔!乔治·丘吉尔!”
上百个士兵的粗哑嗓门完全盖过了狮队的抗议声音,他们的到来不仅壮大了队伍,还在瞬间就吸引来了不少男性加入——梅根本料不到士兵对男人竟然有如此强大的号召力,他们对康斯薇露的认可似乎让大多数摇摆不定的人也下定了自己的决心,似乎如果就连这些士兵们也认定了马尔堡公爵夫人是英雄,而她是个女人这一点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大部分人——安安稳稳地待在国内,享受着由这些士兵换回来的胜利的人——也都该认同这一点。
游|行的队伍被拉得长长的,挤在后面的士兵自发地重复着布拉奇太太说过的话——尤其是那个在酒吧带头走出的高个子男人,他的嗓门最大,最富有感染力。显然,由一个男人来说这些话的效果,远远好于一个女人在那歇斯底里的大吼。越来越多的人被他说服了,加入到了队伍当中,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就如同海啸的浪花吞没了雨水汇成的小小溪流,在鸟笼路上,反对的游|行队伍就已经彻底被支持康斯薇露的人群所吞没了。有些人灰溜溜地离开了,就像听到那女孩嚷着刺耳的“杀人凶手”时一样,大部分都是贵族子弟;有些人识趣地闭上了嘴,转换了立场;还有一些人仍然坚持着自己的立场,很快就被支持康斯薇露的人群推出了队伍,溃散得像找不到蚁巢的蚂蚁,不成气候。
梅已经不在领头的位置,越来越多加入的人将个子娇小的她挤到了后头。她分不清自己在哪,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仿佛已成了洪流中的一颗小小水珠,只需要跟着人流向前缓慢挪动。她是如此激动,如此高兴,她能唯一听清楚的声音就是自己的心跳。
等最终抵达威斯敏斯特宫前时,梅已经算不准这儿聚集了多少人,放眼看去只能看见乌央乌央各色各样的人头,她的嗓子哑了,她的脚上恐怕满是水泡,裙摆也被踩烂,但她根本不在意。她举起了手,在她前面的许多人都正这么做着,有人举起了打火机,有人举起了杯子,有人举起了帽子,有人举起了自己的孩子,有人举起了国旗,有人举起了标语,有人举起了横幅,有人举起了画像——这些仿佛都代表了点什么,跟随着人群的呐喊一同呐喊着。
梅的手中空荡荡的,但她举起的是正义,是公平,是真相,是最初的声音,而它终于被听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一章可以被拆为3章的,但是为了体验和情感连贯,合为了一章发。
都使用了“Everyone”作为标题的三章,可以当做一章来看,“everyone”不仅仅是指章节中的pov角色,也指的是所有支持着伊莎贝拉的人们。
也包括你们,我亲爱的读者们。
第271章 ·Duchess·Princess·
“康斯薇露·斯宾塞-丘吉尔。”
伊莎贝拉应声仰起头,钻石耳环跟着她的动作而轻轻晃动, 她没有带假发, 没有化妆,被包裹在华服丽裳中的是晒得黝黑的皮肤, 是粗糙的面孔,是伤痕累累的双手, 是如同稻草般干枯的发丝, 她坦然地接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这些勋爵们可以鄙夷她,可以暗暗嘲笑她, 却没法看着她然后否定她做过的一切。
上一次她站在这里的时候,她是乔治·丘吉尔,她是意气风发的帝国荣光, 赫赫有名的战争英雄, 巧舌如簧的正义律师,塞西尔·罗德斯案件的证人, 手握无限风光的未来, 整个世界都在她的脚下,予取予求。
“当你在南非的时候,大不列颠帝国承认了你用以与温斯顿·斯宾塞-丘吉尔一同进行外交活动时的身份, 乔治·丘吉尔-斯宾塞的合法性, 然而你滥用了这一特权,并借助该身份的掩护参加了补选,违反了选举法中的规定, 你是否承认该罪行?”
伊莎贝拉与发问的哈里斯伯里勋爵对视着,接着,她的视线缓缓扫过在座的每一位勋爵——在索尔兹伯里勋爵的督促下,几乎所有能够赶来的上议院成员都赶来了,济济一堂。他希望用压倒性的票数向她,向阿尔伯特,向丘吉尔与范德比尔特家族,向抗议的人群展示他的政府的决心——女人是不可能踏足下议院的,过去不能,现在不能,以后也不能。
在开庭以前,他在隔壁的房间里召开了一个快速的会议,用以调查上议院议员的意向。康斯薇露也在场,亲眼目睹了9成以上的勋爵都举起手来,赞成判决伊莎贝拉有罪,剥夺她下议院议员的身份。沉默的少数人被淹没在手臂的树林中,如同粗壮树根上长的几朵蘑菇一般无足轻重。
无论是出于政治立场,个人立场,还是利益立场,这些人都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更不会被任何话而打动,她千辛万苦为自己争取来了这个机会,却仍然面对着必输的局面。
即便要输,也要输得漂亮。并肩站在她身旁的康斯薇露说道。
是的。
伊莎贝拉知道,她的抗争会使得这一切都能被完整地记录在历史上。
乔治·丘吉尔不会是历史书上一个语焉不详的反面角色,只写着他是如何促使德兰士瓦共和国成为了英国的殖民地,其他的记录早已不复存在。
只这一点,也让她的失败有了意义。
人们会记得乔治·丘吉尔是一个女人,会记得她是英国历史上第一个女议员,会记得她在一个女性甚至无法入读法学院的年代为多少需要帮助的女性辩护,还会记得那些为她而奔走奋斗的人群——
他们让三天前开始的游|行持续到了现在,就在威斯敏斯特宫外,抗议仍在无声地进行着,大部分是士兵,也有女人,男人,年轻的学生,拄着拐杖的老人。当警察企图将他们从威斯敏斯特宫前赶走的时候,士兵与警察起了冲突,他们筑起人墙,阻止警察逮捕其他的示威人群,为此一小部分士兵被关进了监狱里,不到一天又迫于浪潮般的公众舆论而放了出来。
不仅仅是警察想要将他们赶走,其他反对她成为历史上第一位女议员,认为她的经历全是谎言的英国人也有着同样的想法。士兵推搡着士兵,女人辱骂着女人,男人挑衅着男人,辩论家们大声争吵,媒体在报纸上相互指责。有多少人支持她,就有两倍以上的人反对她。
但他们仍然留在原地,没有离开。成败就系于是否能够坚持下去,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这件事给英国政府造成了很大的压力,一方面,民众的请求的确是正当的——他们没有要求英国政府直接承认伊莎贝拉的下议院议员身份,并且因此而赋予妇女选举权,他们只是要求政府能给予她一场公平的审判。另一方面,英国的确已经在外交上承认了乔治·丘吉尔身份的合法性——而伊莎贝拉能否利用这个身份而参加补选,这一举动是否违法,也的确需要经过法庭的判决。
这个决定没有让威斯敏斯特宫外的人群满足,他们没有离去,仍然安静地等着,等待着一个不会发生的奇迹,等待着一个不会到来的消息。有些人走了,有些人又来了,始终有上百双眼睛注视着威斯敏斯特宫的窗户。伊莎贝拉现在就能感受到这些目光,就能看见他们的面庞——
即便是为了他们。
“不,审判长。”
她缓慢而清晰地回答,确保上议院中的每一个人都能听见这句回答。
“我不承认我犯下了如此罪行。”
*
三天前。
“如果他们要审判马尔堡公爵夫人的话,就必须在上议院刑事法庭上审理。”
路易斯转过头来,对她的母亲说道。
她站在窗前,隐约的喧闹模糊地传来,声音在白金汉宫宽敞高耸的厅堂中会被放大,同样也会被减弱。精美的雕花墙纸,上百年历史的石灰岩,沉重的帷幕,还有玫瑰色的窗框,都牢牢地将任何来自外界的嘈杂挡在宫殿之外,君主是孤独的,君主也该是安静的。
女王陛下眯着眼睛,昂着头,被汇聚成两点的视线直直地射向窗外。她的母亲已经很老了,她出生那一年出生的英国人已经没剩下几个,但年纪无损她的头脑,路易斯依旧能从目光中读出她的冷静,理智——有时候,当这些品质与暴躁而变幻莫测的性格结合起来的时候,就会塑造出一个冷酷的女人。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路易。”女王陛下冷冷地转过身去,“我不会左右上议院法庭的决策。”
“为什么,妈妈?”
路易斯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嗓音中的怒气,好不容易才让这句话听上去不那么像指责——母亲也看见了窗外的游|行;她了公爵夫人演讲的原稿,甚至听宫廷总管一五一十详细地描述了当时的情形;她比大多数英国人与政府中的大臣更要清楚乔治·丘吉尔为英国做出了怎样的贡献;她甚至比任何人都要明白一个女人爬到这个地位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她怎么能够如此无动于衷,冷漠至斯?
女王陛下停住了她的脚步。
“在公爵夫人前去温莎城堡,并加入我们的下午茶时,我就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路易。剧烈的抗争在一个还未准备好的时代发生,只会推迟——”
“推迟真正能够造成巨变的革命时机的到来。是的,我记得你的话,妈妈,清清楚楚,一字一句。难道你还没有意识到吗?现在就是这个时机——这个时机已经到来了——窗外的那些人,那些为了公爵夫人而大声疾呼的英国人,就在告诉你,这个社会已经准备好面对剧烈的抗争,并且迎接因此而带来的狂风暴雨。”
“那么,英国政府就会给予公爵夫人一场公平的审判,如同她所希望的那样。在上议院刑事法庭,犯人允许为自己辩护。如果我听说的流言没有欺骗我,那么她的口才对于这份工作而言绰绰有余。”
女王陛下平静地回答路易斯。
“不,妈妈,你很清楚,在上议院刑事法庭,公爵夫人就连一丝取胜的机会都没有——在老贝利,在普通的法庭,面对着普通市民组成的陪审团,她能够取胜。但是面对着满屋子的英国贵族,不,她没有,没有一个女人可能有,即便她有着苏格拉底的口才。”
路易斯怒气冲冲地吼道,尽管对于皇室成员而言,怒吼只意味着声音提高了几个分贝。
女王陛下的平静没有因此而被打破,这是很罕见的,通常这会她的态度也会因为自己的冒犯而变得咄咄逼人起来。母亲的脚踝患有风湿,不能久站,她缓缓地在长厅中央摆设的软座坐下了。这些摆设从路易斯有记忆一来就在白金汉宫之中,她还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人坐在这上面。
“是的,我知道这一点。”
母亲坦然地承认了,路易斯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你知道——”
“路易!”
女王陛下提高了声音,这一刻,她横蛮的模样终于露出了痕迹。让路易斯不仅怀疑她此前的平静源于某种迟疑——也许母亲也在说服自己这样做是对的,也许她并不完全认为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