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我也是像这般让我的母亲挽着我的手——她是个娇小美丽的女人,我12岁时就足足比她高出一个头了——一起前往教堂。”公爵轻声说着,眼神却停留在花园石子路边长出的蒲公英上。按理说,布伦海姆宫该有50来个园丁来照料整座占地2000英亩②的花园,由于资金的缺乏,现在只有波斯维尔先生——据说他的家族是唯一一个从第一代马尔堡公爵开始就在布伦海姆宫侍奉的家族——带着他的两个儿子在这儿工作,因此难免有了不少疏忽。但从马尔堡公爵的眼神上看,他似乎并不是在挑剔长出来的杂草,只是需要一个地方放置瞳孔的焦点,就连他的语气也恍惚得让伊莎贝拉不确定他究竟是在跟她说话,还是在跟过去的他自己说话。
马尔堡公爵有些不正常。她在心里对康斯薇露说道。
我看出来了。康斯薇露回答她。这也许跟弗兰西斯说的与自己的妻子前往教堂做礼赞这件事之于公爵阁下的重要性有关。
伊莎贝拉这才后知后觉地记起来,马尔堡公爵曾经告诉过她,他过去非常期盼礼拜日的到来,因为那意味着他能够与他的母亲相处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而不只是喝下午茶时的那一个小时。当时说这些话的马尔堡公爵令她过于目眩神迷——当然,现在伊莎贝拉回想起那时的自己,只恨不得自己的大脑能拥有PS能力,将记忆中那个痴迷地看着公爵阁下的自己换成其他任何一个素不相识的美国女孩——令她来不及细想背后的含义。看来,伊莎贝拉暗自思忖着,马尔堡公爵也不完全是一个冷血无情的男人,至少他心里还留了一个温柔的角落给他与他母亲共度的那些回忆。
既然马尔堡公爵今日表现得如此温和——或许是在昨晚的失败过后,他决定换一种进攻策略,伊莎贝拉想着——那么她也不妨配合一下。
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先动。
她的父亲时常把这句中文挂在嘴边。
“您的父亲呢,公爵大人?”她开口询问道,发现自己并不排斥与这样毫无锋芒防备的马尔堡公爵相处。要是他能一直保持这样毫无进攻性的状态多好,伊莎贝拉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我的父亲有太多宫殿内的杂事需要处理,无暇抽空与我和母亲一同前往教堂。”马尔堡公爵的嗓音仍是柔柔的,他的目光从蒲公英上移到了远处连绵延伸的金翠交杂的草坪上,倘若说得矫情些,伊莎贝拉几乎能发誓自己从他那双浅蓝色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正与自己优雅的贵族母亲玩耍的小男孩。
真可惜,马尔堡公爵的母亲的鬼魂没有留在布伦海姆宫里,不然的话,她对我们的帮助,会比弗兰西斯能够给予我们的多得多。伊莎贝拉不无遗憾地在心里说道,鉴于她看到了那副第七代马尔堡公爵的简笔画后,就立刻在宫殿里找到了对方的鬼魂这个事实,她现在知道看到画像的确是自己见到其他鬼魂的重要条件之一。因此,从她已经见过马尔堡公爵的父母画像,却仍然没能在宫殿里找到他们的鬼魂这一点来看,斯宾塞-丘吉尔家族祖先中,唯有弗兰西斯与第七代马尔堡公爵的鬼魂留在布伦海姆宫里。
“我的父亲本该要像我的叔叔那般娶一个美国女继承人作为妻子,这样对方带来的嫁妆至少可以保住布伦海姆宫内的那些如今已经被拍卖掉的油画古董,而我的父亲当年差一点便真的要与一位美国女继承人定下婚约——说来好笑,差一点便成了上一任马尔堡公爵夫人的,正是你的教母,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看来,斯宾塞-丘吉尔家族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必然要娶一个康斯薇露的命运的。”
说完,马尔堡公爵竟然——令伊莎贝拉感到无比惊悚地——轻声笑了起来,似乎是被自己说出的话逗笑了,紧接着又继续说了下去。
“最后,我的父亲还是决定忠实于爱情,坚守了他对我的母亲的承诺,将她迎娶为马尔堡公爵夫人。当然了,我母亲的嫁妆相比宫殿所需的金额来说简直不值一提……”提及了当年他的父亲被迫卖掉宫殿中大部分值钱物什,马尔堡公爵的神色明显阴暗冷淡了下去,有那么几秒,他看起来似乎又恢复了平常的模样——
我知道你一定会认为这是马尔堡公爵用来对付你的新战术。康斯薇露犹豫的声音在伊莎贝拉心里响起。但我觉得马尔堡公爵并没有打算利用说这些话来达到什么目的——我感觉,也许这么说很奇怪,是昨晚你的表现让他认为现在的你值得让他说出这些可能从未对任何人倾诉过的话。
又或者,公爵阁下不过只因为挽着一名女性前往教堂做礼赞这件事而唤醒了一些关于母亲的记忆,故而有些伤感罢了。伊莎贝拉说,她的警惕并不会因为马尔堡公爵突然变得多愁善感而有所下降——她还记得所有弗兰西斯教给她的事物,更何况,之前她所有在自己的丈夫那儿吃的苦头都告诉她,与其相信眼前这个男人,不如相信乔治·马丁再也不会杀掉笔下的任何一个角色。
“……因此,我的父亲承担了许多本该由代理人和管家承担的职责,只因为他们也要承担起其他被削减的人员的职责。尽管如此,他还是——”
马尔堡公爵突然截住了话头,伊莎贝拉疑惑地向他看去,只见对方正用着一种又惊奇,又困惑,仿佛是在打量一个全新的陌生人一般的眼神瞪着她,但那只持续了一秒钟都不到,公爵的神情就立刻恢复了正常。
“我有些走神,公爵夫人,希望您能原谅我。”他轻声说着,但他嗓音里的那种柔和霎时之间消失了,伊莎贝拉的眼神仍然粘在他的身上,不放过他表情的任何一丝变化,想要弄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忽然,她感到一双小手突然抱住了她的大腿,没有注意脚下的她一个趔趄,差点就摔倒在花园小径,多亏了马尔堡公爵一把扶住了她的胳膊,才使她站稳了。
“谢谢您,公爵大人。”她低声说,发现此刻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裙子不放的是一个看上去似乎只有3岁的女孩,胖乎乎的小脸吃力地向上看着伊莎贝拉,圆滚滚的拳头里捏着一朵已经有点焉了的雏菊。
“轰爵夫人,发。”她口吃不清地喊道,咯咯地笑着,那天真无邪的可爱模样一下子融化了伊莎贝拉的心,她蹲下身——同时飞快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爱德华与弗兰西斯对她说过的话,确保里面没有一句提到过不允许公爵夫人在公众场合亲近小孩——把这个长着一头曲卷的金棕色头发的女孩抱进自己的怀里,直起身子,让她把手里的小花插进她鬓边的发髻中。然而,刚开始的几秒还好,伊莎贝拉几乎是立刻便发现了穿着束腰,从来没提过任何重物的这具身体的胳膊根本没法长时间地支撑一个3岁孩子的体重。当小女孩的手指终于从她耳边收回,害羞地冲自己笑着的时候,伊莎贝拉的手臂已经开始酸痛不已,微微发抖了。
这时,马尔堡公爵适时地将那个孩子从伊莎贝拉的胳膊上接了过去,那个女孩显然对公爵并不陌生,熟门熟路地在他的手臂上找到了一个舒适的位置,两只手抱着他的脖子,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早上好,轰爵大人。”
“早上好,萨曼莎。”马尔堡公爵笑着回答,摸了摸这个叫萨曼莎的小女孩的头发,“你准备好去教堂参加礼赞了吗?”
“妈妈说,轰爵夫人,今天,也去教堂。”萨曼莎或许是还不太会把句子拼凑起来,伊莎贝拉只能听见几个断断续续地从她嘴里冒出的词,还夹杂着咯咯唧唧的笑声,“想要给,轰爵夫人,发……”
她挥舞着藕节一般的手臂向伊莎贝拉指去,差一点打到了马尔堡公爵的脸上,好在那胖乎乎的拳头及时被公爵给握住了。
“噢——看在圣母玛利亚的份上——”一个农妇打扮的女人匆匆地跑进了布伦海姆花园,从她身后,伊莎贝拉已经能看到那条村庄中的大道,还有隐隐约约走在路上前往教堂的人群身影,“公爵大人,公爵夫人,早上好,真是万分的抱歉,我正在忙着照料小山姆和约瑟夫,那两个小调皮鬼一刻也不得给我安宁,结果一转身,萨曼莎就不见了,……谢天谢地她只是跑来了这儿……公爵夫人,我的小女儿一早上都在吵着要来见您,她还小,不懂事,有什么失礼的地方——”
“不要紧的,墨菲太太。”马尔堡公爵开口了,一边说着,一边将怀里的萨曼莎放到地上,脸上的表情从对着萨曼莎时的笑意盈盈变回了他惯常的平静疏离。伊莎贝拉这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就是生下了比查理家还要多孩子的墨菲家的太太,“小萨曼莎只是想给公爵夫人献上一朵花罢了。”
墨菲太太慌张的目光从正摇摇晃晃地向她跑来的女儿身上,转到了伊莎贝拉鬓边的那朵雏菊上。
“漂亮的,发,漂亮的,轰爵夫人。”萨曼莎一把抓住墨菲太太的布裙下摆,大声地喊道。慌得墨菲夫人赶紧向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不可以对公爵夫人如此失礼,萨曼莎。”她教训着自己的女儿,“以后见到公爵夫人或者是公爵阁下,都必须要行礼,说话也要有礼貌,听到了吗?”
一时间,伊莎贝拉不知该怎么办。
若是照着她自己的性子来,那么先打断墨菲太太的话就是她,而不是马尔堡公爵了。她必然会让对方知道自己是个不拘小节,随和温柔的公爵夫人,以便让此刻还不了解自己的墨菲太□□下心来。如果可以的话,伊莎贝拉甚至想问问自己能不能牵着萨曼莎的手前往教堂——不仅是因为她本身就热爱孩子,更是因为这样就不必理会失常的公爵阁下——
但是,弗兰西斯在教导她的时候,明确提到了的一点是:身为一个公爵夫人,不可与布伦海姆宫的仆从和村民太过于亲近,只有保持一定的距离,才能保持作为贵族的神秘与高贵——尽管当时内心觉得这样的想法实在是过于矫揉做作,伊莎贝拉还是认真地记了下来。
那么,如今,她该怎么做?
按照弗兰西斯的嘱咐,就像身旁的马尔堡公爵那样,当一个有礼而难以亲近的公爵夫人——至少在成年人面前如此。
还是——
作者有话要说: . 茱蒂丝与赫罗弗尼斯的故事来自于圣经旧约,说的是一名年轻貌美的寡妇色|诱了亚述军队的将军赫罗弗尼斯,并将他灌醉以后与女仆合力杀掉他,从而解开了彼士利亚城之围。历史上有诸多绘画名家为这一故事绘制了不同的油画,非常值得一看。
②. 相当于8,093,716平方米,约等于11个故宫的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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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解释的是,伊莎贝拉所说的50多个园丁,并不仅仅包含园丁,只是他们在英语里都叫做Grounds staff,这50多个人里包括一支赶走,驱逐,照顾领地上动物的猎人小队,包括护理宫殿外墙的维修工人,包括负责丰收栽种的园丁,负责温室花朵的园丁,负责修建,打理,维护园林景观的园丁,专门维护树木(除虫,剪枝,冬季保暖,等等)的园丁,负责与水有关的景观(布伦海姆花园里有一个面积非常大的湖,花园里也有喷泉和小池塘,职责包括但不限于捞树叶,养鱼,疏通管道,等等)的园丁,照顾马匹和马车的马夫,等等等等。Ground staff的职责分类虽然明确但是界限不像宅邸里的仆人那么分明,因为护理野外有忙季淡季之分。没什么事做的仆从要去帮其他很忙碌的仆从,所以50多个人打理布伦海姆宫花园还是忙得过来的,别忘了他们的工作时间在那个时候是6107(6点上班,10点休息,工作七天),而每个月才有半天的假期而已。
第57章 ·Isabella·
“萨米!”
还没等伊莎贝拉想好自己究竟该怎么做, 萨曼莎就突然尖叫了一声,松开了她的母亲的裙子, 向大路边上站着的一个10岁左右的小男孩跑去。“萨曼莎!慢一点!”墨菲夫人看着在凹凸不平的小径上踉踉跄跄跑走的孩子, 不由得焦急地喊了一声, 匆匆地向伊莎贝拉与马尔堡公爵弯了弯膝盖便追赶了上去,总算及时在萨曼莎即将摔倒以前抓住了她,把仍然笑个不停的她抱在怀里,走上前去牵起了那个被萨曼莎称之为“萨米”的小男孩, 伊莎贝拉猜测他应该是墨菲夫人之前口中提到过的“小山姆”。
“萨曼莎的名字是山姆起的。”重新让伊莎贝拉挽住他的胳膊的马尔堡公爵开口说道, “他希望他的妹妹能拥有与他一样的名字,也许是因为如此,在墨菲家所有的兄弟姐妹中, 萨曼莎与他最为亲近。”
“你对这些生活在伍德斯托克的人们很熟悉。”伊莎贝拉低声说道, 她意识到了一个令人心酸的事实——尽管在此时的萨曼莎眼中, “轰爵大人”可能与邻居家的一位叔叔,教堂里的牧师没有任何区别,但这个社会总有一天会教会她身份的含义, 到那时, 她恐怕就会忘记, 原来年幼的自己也曾能在公爵的怀中肆意撒欢过。
这个冷酷无情的社会的阶级分类, 在一个3岁的孩子心中并不存在。
这是历史的悲哀, 一个她无力改变的事实。
没听到康斯薇露对这个想法的反应,伊莎贝拉瞥向四周,发现康斯薇露早就飘远了, 她的注意力似乎被一个略有荒废但仍不掩生机勃勃的花坛吸引了,自顾自地去欣赏布伦海姆花园的美景了。她们之间相隔的距离越远,就越不容易听到彼此的心声,有时还得费力地在内心大喊才能让对方听见。
不过,知道康斯薇露得不到太多在户外散步的机会,伊莎贝拉没有选择召唤她。
“我了解这儿的人们,是因为他们是我们的责任,他们如今也是你的人民了,你要学着去照料他们,哪怕这有时意味着要将他们的利益放置在自己的利益之前。”
马尔堡公爵用只有她才能听到的音量小声说道。
这时她与公爵已经走到了村庄大道边上,每一个路过他们的村民纷纷或脱帽鞠躬,或屈膝行礼,马尔堡公爵脸上又换上了那种礼貌疏离的笑容,他准确无误地叫出了每个人的名字,向遇到的村民道着早安,伊莎贝拉只需在一旁用同样的微笑附和便好。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向伊莎贝拉表达了欢迎,不少还客气地恭维了几句。与布伦海姆宫的仆从不同,伊莎贝拉能看得出他们并不在意如今的公爵夫人是个美国人,还有随之一并带来的大宗嫁妆,而是真正地因为他们的公爵找到了一个美丽的妻子而感到发自内心的愉快。
见鬼了,伊莎贝拉愤愤不平地想着。难道马尔堡公爵只有在面对着自己的时候才会是那样一副混蛋模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