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早就在路边等着他们的查理也迎了上来,他的手里抱着一大束娇嫩欲滴,似乎是刚刚才从温室中剪下的白玫瑰花,“公爵大人,公爵夫人,早上好。”查理恭敬地向他们鞠了一躬,将手中的花束递给了马尔堡公爵,“这是艾尔希一大早就从她自己的温室里摘下的玫瑰花,我觉得您可能需要。您是知道的,我的艾尔希别的什么不会,就能栽培玫瑰花。有时候,就连波斯维尔先生也要向她讨教呢。”
“谢谢你,查理。”公爵用空出来的右手,郑重其事接过了玫瑰花,“这对我来说意义非凡。”
“与公爵大人您为我做的事情比起来,一点花简直不值一提。”查理挥了挥手,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公爵大人您派来的那些人就快把农场修整好了——嘿,他们甚至还帮我修好了坏掉的猪圈栏杆,这下我可以安安心心地睡个囫囵觉了,不必再有一点动静就惊醒过来,生怕是猪崽撞烂了猪栏逃跑——而且,实不相瞒,公爵大人,村子里已经有好几户人家找到我,希望能向我预付定金,租下我的农场。有了那些定金,至少我能偿还公爵大人您一部分欠下的租金了。”
德雷克希尔·摩根银行能够那么快就将钱汇入公爵的账户吗?
伊莎贝拉想着,眼神不自觉地转到了公爵在清晨初阳的照射下显得柔和又俊美的侧脸上。这个成天三句话不离范德比尔特家的嫁妆的男人,该不会好心到居然用自己所剩无几的家底先替查理垫付了修整农场的钱了吧?她心想。随后又迅速去掉了“好心”这个形容词。
傻瓜,公爵早一天替查理付清账单,他的农场就能多赚一天的租金。她在心里告诫着自己。这才称不上什么好心的举动。
“你真正该感谢的是公爵夫人,”猛然听到马尔堡公爵提起自己,将伊莎贝拉的思绪拉回了现实中,也同时拉回了她放在公爵身上的视线,“如果不是她决定出资修整你的农场,查理,你如今恐怕就得卖掉你的家族世世代代在伍德斯托克所拥有的土地,搬到别处去生活了。事情能够一步步好转,几乎都是公爵夫人的功劳。”
“是的,是的,公爵大人您说得对。我真是昏了头了——”查理立刻转向了伊莎贝拉,略微滑稽地向她鞠了深深的一躬,使劲抽了抽鼻子,“公爵夫人,我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表达我对您的感谢之情。倘若我与艾尔希真的沦落到了要变卖土地搬离伍德斯托克的地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还有我的那些孩子们——”
听他的语气,似乎下一刻查理就要跪在地上亲吻自己的脚尖了。这一刻,伊莎贝拉只感到别扭极了,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我们是平等的人!我们是平等的人!”接受仆从的侍奉是一回事,毕竟伊莎贝拉可以安慰自己那是他们的工作,就像在餐厅里接受为了丰厚小费而倍加殷勤的服务生的服务一样。可看着另一个人如此将自己奉为神明般地感谢着自己为他做的一切并且心安理得地听着,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一刻,伊莎贝拉把弗兰西斯的教导都抛到了脑袋之后。她伸手抓住了查理的胳膊,在一番隐隐较劲过后,总算成功地把他扶了起来,“查理,我为你做的不过是举手之劳,你不必如此感谢我。”她说着,几乎难以维持冷淡的语气与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好好经营你的农场,养活你的大家庭,按时缴纳租金,这才是对我最好的感谢,。”
似乎没想到公爵夫人竟然会对自己有这样的回应,查理足足愣了好几秒,才开始使劲地点头,“当然,当然,公爵夫人。”他忙不迭地回答道,“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该走了,查理。”马尔堡公爵适时地开口了,“你的家庭还在等着你。”
“对,对。那么,日安,公爵大人,公爵夫人。”查理又分别向他们欠了欠身,附加了一声感激的抽泣,这才一路向前小跑,去追赶他的家人去了。
公爵与伊莎贝拉才继续向前走去,前者虽然个子高大,走路的步调却慢悠悠的,非常符合弗兰西斯强调过的那种贵族的从容不迫,因此伊莎贝拉也被迫看着正常走路速度的村民一个接一个地超越他们,手指轻拉帽檐致意,又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大道的远处。不过,除了异常显眼的华丽衣饰,她与马尔堡公爵看起来倒也与那些携手向教堂走去的村庄夫妇没有任何区别,在他人的眼中,或许这样正是公爵夫妇为了多享受一些甜蜜的二人时光才有的举动。
伊莎贝拉突然醒悟——公爵该不会是为了做戏给他的村民们看,才故意走得如此之慢,甚至很有可能就连他对自己的反常态度,也不过只是为了体现自己是个陷入爱河的温柔丈夫罢了。
她抬眼向马尔堡公爵看去,却发现对方已经在注视着自己了,视线接触的那一瞬间,公爵微笑了起来,开口说道,“不要轻信查理,他会让你失望的。”
“谢谢您的忠告,公爵大人,不过,我想,相信与否将是我的判断。”
“那么,容许我再给予您一个忠告,公爵夫人,等您完全了解这些人们以后再下任何决定。”马尔堡公爵的目光转开了,看向前方,“有时候,看似对他们有好处的事情,往往并不是真正能帮助到他们的决定,就像您或许认为相信查理便能帮助到他一般。我并不指望您知道我有多么热爱这片土地与那些生活在这儿的人们——”
我知道。伊莎贝拉在心中默默地说道。你为了保住布伦海姆宫,还有所有依靠着布伦海姆宫得以生存的人们,你选择了我,而放弃了那个你原本可能拥有的,与你的父亲同样的婚姻。
但她没有说出口。只是想起了弗兰西斯曾经对她说过的一句话——“对于贵族来说,爱永远是一个轻于责任的词,尽管那并不意味着我们就比寻常人爱得要少,不过意味着我们更加会隐藏一些。”
不过,她最后对自己所说的那句话,她希望她的孙子能获得幸福,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伊莎贝拉的思绪一下子跑远了,甚至没有听到马尔堡公爵后面说了什么。
她教导自己那些作为一个贵族夫人必须知道的一切,与马尔堡公爵获得幸福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还是说,她是在暗示,一个得体优雅的公爵夫人会容忍她的丈夫出轨,从而让自己默许马尔堡公爵终有一天与路易莎小姐之间会发生的婚外情吗?
还是说,弗兰西斯认为,掌握了如何当好一个公爵夫人的诀窍的自己能够让她的孙子幸福?
就在越想越不得其解的伊莎贝拉准备放弃的时候,她感到马尔堡公爵突然停下了脚步,幸亏她反应得快,及时跟着一起停住了脚步,才没让对方发现了她走神了这个事实。
圣马丁教堂就矗立在她与马尔堡公爵的面前,这是一座典雅的石头建筑,深浅不一的颜色与磨损程度说明这座教堂多次在原址上重建过。伊莎贝拉知道康斯薇露肯定能准确无误地将每一次重建发生的年代与风格变化准确无误地说出来——果然,她就站在能离得自己最远的地方欣赏着眼前这座建筑,伊莎贝拉隐约能听见一点从她心里传来的带着欢快语调的只字片语,不用说都是关于圣马丁教堂的。
“请您谅解我,公爵夫人。”公爵侧过身对伊莎贝拉说道,“能否请您先自行进入教堂?我想在做礼赞以前先将这束花放在她的坟墓前。也许您还不知道,白玫瑰是她生前最喜欢的花束。以往我们在礼拜日前往教堂的时候,她总会带上一束白玫瑰,放在那些为国捐躯的士兵坟前,让他们知道仍然有人惦记着他们所做出的贡献。”
“当然好,公爵大人。”
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伊莎贝拉露出了一个制式的笑容,低声说道。这时她才知道查理给予公爵这束玫瑰花的含义。
倘若上一任马尔堡公爵夫人的鬼魂还遗留在这个世间,她看见如今这一幕又会有何想法?伊莎贝拉目送着公爵的身影向教堂背后那块不大的墓地走去,心想。她会觉得放弃了爱情但承担了责任的马尔堡公爵达到了她对自己儿子原有的期望吗?还是说她宁愿自己的儿子如同自己的丈夫一般放弃了责任而选择了爱情,哪怕要牺牲布伦海姆宫以及所有依靠着那座宫殿生活的人们作为代价?
她的确说过,要自己的儿子就如同自己的丈夫一般过完他的一生。
“公爵夫人,早安——谢天谢地您是独自一个人,我还担心没法私下与您谈谈呢。”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让伊莎贝拉的脑袋转了回去,惊讶地看着一个小跑到自己面前,正擦着头上的汗水,穿着厚厚的牧师服的年轻男人,他有着一头橘子一般颜色的短发,湛蓝的眼睛看起来就像婴儿般纯真无邪,“真抱歉,公爵夫人,我还没自我介绍——我是圣马丁教堂新来的牧师,被牛津教区指派前来协助柯林斯神父。我叫艾萨克·琼斯。您可以称我为牧师艾萨克。”
“早安,牧师艾萨克,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吗?”伊莎贝拉一边回答着,一边在心中呼唤着康斯薇露,她完全没有与这个时代的神职人员打交道的经验,生怕自己不小心说出的一句话便会冒犯到他们。
“是这样的,公爵夫人,在礼赞开始之前,您认为您能先与我私下谈几分钟吗?有一件非常紧要的事情,我希望能与您商议。”
牧师艾萨克极其诚恳地问道。
第58章 ·Albert·
“阿伯莎·安妮·斯宾塞-丘吉尔
生于1847年7月29日, 卒于1892年1月7日
被深爱的女儿,妻子, 母亲, 马尔堡公爵夫人
唯一泥土不能埋葬的是她的微笑”
阿尔伯特轻轻用手指拂去墓碑刻字里残留的泥土与枝叶, 并不在意那使得他的手指染满了黏腻的泥土污渍。他又用随身携带的手帕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墓碑,直到整块大理石恢复光洁一新的状态,才将手中那束白玫瑰缓缓地放在了他母亲的墓碑前。
圣马丁教堂里有专人打理所有斯宾塞-丘吉尔家族的墓碑,除了阿伯莎·斯宾塞-丘吉尔的, 他的父亲希望由自己来照看妻子的坟墓。阿尔伯特并未在他父亲死后做出任何安排, 于是这一惯例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查理的妻子艾尔希从还是个少女的时候就以能够栽培出整个牛津郡最美丽的白玫瑰出名,就连惯来对自己的园艺技巧无比自信的波斯维尔先生也放下了架子向她讨教技巧。他的母亲是如此喜爱艾尔希培育出的玫瑰花,以至于她会把飘落的玫瑰花瓣收集起来做成香包随身携带, 如此, 无论她身在何处, 何处总有玫瑰花香。
顿了顿,阿尔伯特从那束花中抽出了两只玫瑰,放在了相邻的两块墓碑前。
一块写着:
“乔治·查尔斯·斯宾塞-丘吉尔
生于1844年5月13日, 卒于1894年9月9日
饱受敬重的丈夫, 父亲, 第八代马尔堡公爵
被人们永远铭记——”
另一块写着:
“亚丽珊卓·莉莉安·斯宾塞-丘吉尔
生于1880年9月1日, 卒于1883年4月28日
永被怀念的女儿, 妹妹
与你一同沉睡的是我永不消逝的爱意”
做完这些,阿尔伯特站了起身,向后退后一步, 轻轻拍开膝盖上与手上的泥土,低头默然不语地注视着脚下的三块墓碑。白玫瑰的香气若有似无钻进他的鼻孔中,恍惚中,似乎他的母亲就站在他的身边,脸上的盈盈笑意推开了眼角的皱纹,蓝色的眼睛像银沙中两片澄澈的绿洲,伸出手挽住了自己儿子的胳膊——
不,那不是真的。
从他12岁以后,他的母亲就再也没那么笑过了。
阿尔伯特转身向教堂走去。
他缓慢的步伐踩在层层叠叠的落叶上,发出令人安心的沙沙声响。
他的妻子此刻该已在第一排的长椅上坐下,等着他的归来。这将是新一代马尔堡公爵与马尔堡公爵夫人同时出现在教堂中参与礼赞——也是伍德斯托克的居民十多年来未曾再见到的景象。
他低估了这一切对自己的影响。
诚然,放缓对康斯薇露的态度的确是他前一晚经历了那样的交锋过后制定的策略,从他的妻子的表现来看,阿尔伯特知道自己原本想将她就像手中的拇指姑娘般牢牢掌控的计划必须要放弃了,但接下来要如何走,他却还没想好。
也许,他该先观察一段时间,看看自己的妻子究竟被那个神秘人教导到了怎样的一种程度。最重要的是,他很清楚,以康斯薇露的性格,她绝不可能只在短短几天的时间内就摒弃自己秉持了十几年的本性,脱胎换骨成为一个冷静自持,内敛稳重的公爵夫人。
在原本的自我与崭新的人格之间,他很好奇康斯薇露会更偏向哪一个。
然而,就在她挽住他的胳膊,走上了那条他过去与母亲前往教堂会选择的小径,回忆还是无可避免地击中了他——这些年来,他是如此努力地抑制着那些往事,好让自己能更平静地面对母亲的死亡,更宽容地与自己的父亲相处,更坚定的承担自己的责任,更虔诚地遵循自己的信仰。他不容许自己软弱,不容许自己忘记过身为马尔堡公爵的职责,不容许自己做出任何不理智的选择,哪怕只有一秒钟。
只是,康斯薇露是他的妻子。
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为止,即便是路易莎,也不可能比她与自己更为亲近。
尽管他们目前的关系之恶劣,估计即便是在法国也少有哪段贵族婚姻可与之比肩。
但不知怎么的——也许是因为昨晚的那一番争吵,也许是因为他第一次看到了他妻子身上那些被艾略特所欣赏的光芒,无论是哪种,阿尔伯特都不愿承认——站在康斯薇露的身边,明明知道她终有一天说不定会背叛自己,在记忆蜂拥而至的那一刻,阿尔伯特还是选择了让那些感情淹没自己。
哪怕只有几秒钟也好,他悄声在自己心里说,他只想再一次看见那个与自己的母亲在花园里玩耍的男孩,那个会吹走蒲公英并许愿让这样的幸福永永远远延续下去的男孩。
“您的父亲呢,公爵大人?”
也许是因为自己只愿提起母亲,康斯薇露如此询问着。自己的态度柔和以后,果然她也不再咄咄逼人了,眼下这个氛围倒能称得上是和平。
父亲?
阿尔伯特叹息了一声。
他的父亲是他见过的最不像一位公爵的贵族。
表面上,他回答了自己妻子的问题,实际上,他的思绪像投入湖中的椽子一般,又沉进了回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