脾气上来了,连朝臣的面子都不给,更何况几个卑微奴仆?
纵使这几天得了个新玩意儿,兴致还在,不怎么折腾旁人了,但前段日子的腥风血雨谁不记得?谁不胆战心惊?
越苏原本打算悄咪咪地进内院,去找室友说说话,但是她刚一进门,就见院子里的几个小姐姐齐齐地行礼:“见过常仪姑娘。”
越苏很尴尬。
名义上她这个时候没有任何位份,和这些小姐姐没有任何区别。纵使她代班王后的时候把这秦宫的礼仪规矩都看了一遍,但眼前这种情况,书上也没说该怎么做啊!
倒是和她一起来的婢女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略仰着脖颈:“都回屋去吧,别冲撞了。”
于是众人顷刻间作鸟兽散。
就连室友也不自在,越苏进屋之后,看见她床上一个小小的包裹,室友站在床前,见到她,想了想,还是盈盈下拜:“见过常仪姑娘。”
越苏把门一掩,苦笑到:“别这样了,咱们前几天还一起去扫地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
室友呆了一呆,看着她,小心翼翼地笑,有些惊弓之相:“常仪姑娘如今与我们这些人不同了,还多亏了常仪姑娘,我才有福分活着,如今还能出宫见见爹娘,都是姑娘的福气。”
越苏难得心里有些凄凉,想着自己也前路未卜,上前几步,去握她的手:“你保重。”
刚一握到,就发觉她掌心有几道交横的鞭痕,还是新的。
室友慌忙说:“没事的,就是管事嬷嬷说长长记性,这次给她丢脸了,打得也不重……你不要想着给我出头,也没人帮你,你自己要小心,陛下……”
她应该本来想说几句陛下的不好,当做姐妹间的体己话,但是话到一半,又觉得背后议论容易被人抓到小辫子,硬生生停住了。
室友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她,嗫喏道:“你知道我是商户出身,也不识字不懂什么政事……总之你在宫里要多加小心。唔,我听她们说陛下最讨厌别人和他对着干,你……你小心被别人骗了……”
她话说得颠三倒四,但越苏还是明白了她的意思,想了想,把头上的金簪拔了下来,递给她:“你收着吧,拿到外面去总还值些钱,以后找了人家有些私房。”
推拒了几遍,终于还是让她收下了。越苏又和她说了些话,方才打算走。
室友送她到门口,如今她放开不少,眼里有泪意,说:“我此次出宫,要和爹娘返乡,以后再见你就难了,咱们同吃同住一场,我平日该对你更好些的。”
“返乡?”越苏问:“回老家吗?”
“对。我父亲是自淮阴迁来的,他多年以来,一直耿耿于怀,想回家乡去看看……”
后面她说的是什么,越苏就不记得了。
淮阴。
淮阴。
淮阴啊姐妹们!什么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直到回了天子寝宫,越苏还有些恍惚,如同踏在云雾里,心里掂念着用简体字写成,用绸布填充而成的那个香囊。
感谢老天,汉字如此的像一幅画。
绸布上绘制一些护身符号又是如此的普遍。
依上次的经验,越苏只需要不作死,静静等待沈老板找上门来即可,但是越苏真的好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只有一个人啊。
她一直走神,直到再次接到陛下令她去章台宫服侍的命令。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了些许意料之中的踏实呢……
章台宫是始皇帝的朝宫,据说一直到始皇去世的最后几年,他都一直在章台宫夜以继日地努力工作着,一天十几个小时,全年无休,和诸位大臣、地方官吏斗智斗勇。
唉,只可惜二世是个败家子……
越苏想起史书上记载的,胡亥的那些令人窒息的骚操作就想叹气。
然后她推门进去,看见了一地的奏章和地图。
越苏如同每一个发现自己考倒数的孩子开始做奥数题的家长一样,惊恐地退出去,重新推门进来。
不是幻觉。
老天爷啊。
“常仪?”处在奏章正中间,原本正专心看奏章的帝王微微皱起眉头,盯着她,一身黑色的常服,哪怕是坐着,也看着身姿挺拔。
越苏差点以为自己初次见到的那个懒散瘫在床上的年轻人是记忆错乱了。
“陛下。”越苏老老实实行了个礼:“您叫我来是有什么事呢?”
“累了。”帝王朝她招了招手,等她走近,不客气地把人推坐在在宽大的阶梯上,毫不避讳地仰面枕在她的腿上:“过一刻钟喊我。”
喂喂喂!您找个床睡就那么困难吗!睡在地板上除了腰痛背痛之外并没有什么其他好处啊!
还能怎么样?
枕头越苏认命地开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试图尽快把人哄睡了。
可还没梳几下毛,枕在她腿上的年轻人忽然睁开眼睛,狐疑地扫了她一眼:“你的妆面怎么这么素?”
越苏并不敢骗他,反正这宫里都是他的人,实话实话道:“我有个姐妹,陛下开恩,放她归家了,我今日去探望,情难自禁,就拔下来头上的金钗送她,还请陛下恕罪。”
帝王听她解释完,不置可否的“哦”了一声,看样子搞清楚怎么回事之后,已经不放在心上了。
“回去再赏你。”他丢下这么一句话,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一刻钟并不久,越苏盯着刻漏出声喊他,原本已经做好准备他再赖几个小时床了,没想到刚发出一点声音,枕在腿上的人就立刻坐了起来。
“我的衣带松了。”他理所当然地说。
越苏仿佛一个老妈子,任劳任怨地半蹲下去,环过他的腰把腰带重新系紧。
“陛下,冯丞相到了。”
第144章 别来无恙
听见通报, 越苏立刻自觉地站开两步,准备随时滚了。
她看新帝估计本来也是这个意思, 但不知道为什么,右丞相冯去疾踏进殿里的前一秒,他忽然又改了主意, 右手一伸,拽住她的胳膊,直接把她拉进了自己怀里。
他原本是坐在章台宫的宽大台阶上的,越苏站在一边, 被这么一拉,猝不及防,直接跌坐在他怀里, 被他宽大的袍服袖子一拢,大半个身子都被遮住了。
右丞相冯去疾被宣召上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伤风败俗的场景。
陛下怀抱着那个侍婢,头低着,极其亲密的样子,她大半个身子都被遮着, 看不清楚具体样子, 只见她娇娇怯怯地依偎在帝王怀里,举手投足一副新承恩泽的模样……
老天才知道他们在朝宫里干了什么。
右丞相冯去疾被自己的脑补激怒了。
他冷眼旁观那个侍婢急匆匆地收整衣物,从新帝怀里爬出来,满脸难堪,肖似先王后的一张脸倒是好看得紧, 头面皆素,看着像个安分守己的人。
“陛下,”他规矩正式地行了个大礼,语气严肃:“先帝无恙时,最为看重您,入则赐食,出则乘舆。御府之衣得赐之;中厩之宝马亦得赐之。陛下也感念先帝余德,把他所喜爱的物品都送去陪伴他。”
“嗯。”新帝语气微妙地答应了一句,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先帝生前喜爱楚地风物,陛下若是也喜欢,不妨再派人去楚地征召新人……先帝后宫非有子者,出焉不宜。”他话到后半截,仿佛图穷匕见,森森杀气扑面而来,话语间已经把一边侍立的娇俏女子视作当死之人了。
她那么像先帝喜欢的样子,送她去给先帝殉葬吧,也全一全您的孝心。您要是真的喜欢这种,从楚地再行宣召也是一样的。
冯去疾自觉说的话没什么纰漏,一点也没提及新帝的不伦倾向,可话音刚落,就见随意坐在台阶上的帝王仰首大笑。
笑声磊落苍凉。
仿佛是多年梦回,忍不住试了试旧人反应,见故人的一切举止一如预料,又是感慨又是好笑。
冯去疾被笑得心慌,有些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去,忽然听见新帝用熟稔的语气说:“冯去疾,几十年了,你怎么就不懂的变一变,你这样迟早要把自己砸进去的。”
“常仪,下去吧。”新帝下了命令,等人走远了,才撑着头转过来,眯着眼睛对他说:“冯丞相,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新帝眉眼是很像始皇帝的,但是因为两人性格差异太大,冯去疾一直没什么感觉,但今天却逐渐回过味来了,觉得不愧是亲父子,真是像得可怕。
此番帝王眯着眼睛看过来,这一年老之人习惯性的动作又让他立刻意识到,这件事还没有那么简单。
越苏开始觉得自己智商不是很够用。
她看不懂胡亥的操作了。
他在朝宫批了一天的奏章。
没作妖,没偷懒,没发脾气杀人,也没来回折腾越苏。
他好正常一皇帝。
越苏匆匆从前殿退出去的时候,还担心他会和丞相吵架,因为刚才那行为怎么看都是故意做出来去气丞相的,她还感慨了一句败家子真的好熊啊……
然后就没了。
君臣相谈甚欢,越苏奉令端着茶水进去的时候,一老一小就差抵足而眠了,奏章摊了一地,说乱也不乱,每次他们俩谈到点什么,胡亥都能立刻找到要用的东西。
越苏十分迷惑。
傍晚下起了雨。深秋时节,一下雨,万物的颜色都浓郁起来了,宫殿奢丽,瓦灰、霞白、琉璃,孤零零的鸟雀叫声,根深叶厚的老树都兜着厚重的雨滴,稍稍一碰,就会有无数滞留的天水下坠,混着细碎的枝芽花瓣,扑零零地坠人一头。
越苏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她这么干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年轻的新帝笑得喘不过气来,靠在辇架上,感觉下一步就要从上面翻下来。
越苏一头的树叶花瓣,外衣都湿得差不多了,委屈地说:“是陛下说花好看的,不是要我去摘吗?”
年轻人笑得差不多了,心情大好,朝她招招手:“好了好了,还委屈上了,进去换衣服,快点。”
越苏速战速决,一会儿就换好了衣服重新出来,看见他斜躺在榻上看奏章,案上还堆了一沓完好未拆封的,似乎打算今晚熬夜看完。
见她出来,外间才开始摆宴。
越苏才知道是在等自己,受宠若惊的同时,不禁有些提防。
“过来。”年轻的帝王把她拉到身侧,举箸给她夹菜:“不是嚷饿吗?给你准备了好吃的。”
“雪花蛋,用蛋清和温牛油在小火上慢煨,让人看着,一刻不停地搅拌,二者相融,才有这么一道菜。”他笑着看她,眼睛里明明暗暗,周身走动的时空混入粒粒微尘,时间的每一个刹那都前后圆融相序。
越苏食指微微动了动,掩饰一般地低下头去,不露声色地说:“谢陛下。”
胡亥越来越奇怪了。
之前他把越苏当亲妈使唤也就算了,越苏勉强能够接受,就当打了份工呗。可是他最近开始把她当女儿养啊!有没有搞错!他是不是在拿她做什么奇怪的心理学实验啊!
越苏原本以为——这都是第几个原本以为了——胡亥他处理政事变得正常了,私底下也会正常一点,结果晚上她刚想走,二话不说就被继续拽去当枕头。
当枕头就当枕头呗,哄睡了自己还能打个盹,可是哄了半天,越苏自己都要睡着了,稍一抬眼,立刻看见一双凉气四溢的眼睛看着自己。
越苏:“……”
“陛下,您失眠啊?”越苏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但被他这么盯着,根本不敢睡,小声问道。
“嗯。你醒着,寡人睡不着。”他半撑起身子,有些苦恼的样子,仿佛在摆脱一个自己也不喜欢的顽疾。
“那我出去,您一个人睡?”
他摇了摇头,用抱小孩子的方式把她抱在怀里,转而过来拍她的背,耳边是极其缠绵温柔的话语:“你睡着了,寡人就不担心了。”
极致的宠溺与温柔,反而显得假,如同路边一块五一大袋的劣质奶油,看一眼都觉得脏。
越苏觉得毛骨悚然。
这下轮到越苏睡不着了。
她老觉得自己可能串频到了恐怖故事,一闭眼,浑身上下就一块肉都不会剩下,通通会被那双眼睛给吞噬掉。
她小声地说:“陛下您这样我害怕。”
他们俩大眼瞪小眼,气氛竟然有些尴尬。
想来皇帝也不常做这样的事情,可能现在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用力过猛,如今也有些后悔,就没再坚持。
最后越苏自觉地滚到一边的矮塌上去睡了。
接下来的几天胡亥愈发地不正常。
且不说流水一样赏赐给她的足金首饰,就是夜夜侍奉的恩宠也早宣扬了出去,虽然皇帝不说位份的问题,但是人人都恭敬地叫一句“常仪姑娘”。
只有越苏知道真相。
这位新帝,明明她在身侧就根本睡不着,却偏偏要把她拘在寝宫里,放在眼皮子底下,就差上条锁链把她锁在身边了。可是这样偏执的念头,他还要蒙上宠溺的外表,说是因为想要她在身边。
越苏真的搞不懂是为什么。
她觉得些许微妙的……隔阂,她总觉得皇帝在试探什么,可是又找不到具体的证据,只好愈发地谨小慎微,仔细应对,他说什么便是什么,百依百顺,想着活下来再说。
好在新帝眼下一门心思扑在政事上,朝起早夜眠迟的,而且忽然颇为注重养生,到点睡觉,也不纵欲,越苏在天子寝宫的矮榻上连续睡了一个星期,都快睡出感情来了。
就是有天某个记不住名字的妃嫔强行在花园里偶遇了正在浇花的她,并且强行拉着她叫姐妹,再强行拉着她去叙旧。
老天爷,真的是完全强行。你们坐过首都早高峰的地铁没有,你脚都不用挨着地,就随着人群走出去好大一截。
你说她和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小妃嫔有什么旧好叙的。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某姓名不详妃嫔还特别亲切地拉着她的手说:“别的不说,姐姐最佩服妹妹您这一身的好皮子,咱们陛下真是不舍得下手,一点印子都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