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苏:“……”
越苏的眼睛爆发出了巨大的光芒,浑身上下都写着“梁嬷嬷你带我一起走吧这里不是很需要我”!
梁嬷嬷横她一眼,转身一个人走了。
越苏绝望地听着床里面女子难耐的鼻音:“……”
她只是个大龄单身女青年,她不想听墙角,也不想被搞心态,她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仔细想想怎么安全地回家。
“常仪来了。”床榻上的年轻人停下手里的动作,声音还带着些许微醺的沙哑,叙述道。
“是。”越苏乖乖答应。
然后帘帐里钻出一个衣衫半褪的漂亮姑娘,狠狠剜了越苏一眼,穿鞋走了。
越苏:“???”
“还不进来?”帘帐里的声音带上了些许不耐烦。
越苏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陛、陛下!我觉得刚才那个姐姐挺好的,您把她喊回来继续吧!”
胡亥完全没有参考她建议的意思,见她不动,自己膝行了两步,直接把床边侍立的人拦腰抱了进来,先深深地吸了两口她身上的气味,心满意足地喟叹了一声。
越苏浑身僵硬。
然后胡亥抱着她睡着了,姿势恍若幼年期的馒头抱着她的鞋。
越苏:“……”
越苏身心俱疲。
为什么那么大一孩子还需要抱着妈妈睡啊!谁能解释一下!
尽管姿势很不舒服,但好歹不用坐一整晚了,再加上奔波忙碌了一天,很快越苏就起了困意。
她原本还打算尽力保持清醒,甚至发现胡亥手上那个一直没取下来过的扳指,上面的纹路和圆空大师的如出一辙。
可能是始皇帝送的,才那么珍惜吧……
越苏恍恍惚惚地思考了几秒,脑子彻底转不动了,一个错脚就摔入了困倦的深渊。
她做了个奇异的梦。
她梦见了一个幼童。
长的有点像公子扶苏,但是眉眼要鲜活很多,神态肖似始皇,骄纵又高傲。
她看了好一会儿,才猛然发觉这是败家子胡亥。
胡亥的生母是胡人,最初是作为玩物被送进秦宫里来的,在生产的时候没有熬过去,胡亥一出生,她就去世了。
始皇帝挺喜欢这位小公子,但一直没有给他另找妃嫔抚养。
后世说他:“少习刻薄之教,长遭凶父之业,不能改制易法,宠任兄弟,而乃师谟申商,谘谋赵高。”
大致翻译一下,就是本来就蠢,还给教坏了,变得又蠢又坏,成天不干人事,尽败家去了。
小胡亥一直以为自己有一天会成为王后的孩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天开始有这种想法的,可能是听内侍说,宫里地位最高的就是王后的时候;也可能是看见王后满脸温柔笑意地去接公子扶苏下学,再把扶苏抱在怀里,给他擦汗的时候。
那时候胡亥想,我没有母亲呀,所以父皇要再给我找一个,王后最好,就要找王后呀。
而且王后也喜欢他,宫里所有人都喜欢他,他长得好看,长得像始皇帝。
王后虽然总是身体不舒服,但是每次胡亥跟着哥哥去她宫里玩的时候,她都满脸笑意,又温柔又好,身上香香的,还抱他,给他准备好吃的。王后宫里有好多好吃的糕点,扶苏哥哥要拿,王后还说扶苏哥哥,叫他要让着小孩子。
胡亥那个时候也很喜欢扶苏哥哥,扶苏哥哥会护着他,让别的坏哥哥不要欺负他。扶苏哥哥好高,他是最大的哥哥,而且他是王后的儿子,大家都听他的。
胡亥还小,还不懂太多,只是听他们说,王后的孩子和其他娘娘的孩子不一样,王后的孩子才是陛下真正的后裔。
所以胡亥要成为王后的孩子!
没错!
小胡亥每次去王后宫里玩,回来都很开心,觉得第二天王后就会把他接过去一起住,认他当自己的孩子。
但是等啊等,王后依旧只有公子扶苏一个孩子,虽然有时候王后会凶凶地骂扶苏哥哥,但是她还是只有扶苏哥哥一个孩子。
父皇明明也不喜欢扶苏哥哥的,他每次见扶苏哥哥都凶他。
然后王后就会不高兴,不给父皇好脸色看,他们就吵架,然后父皇也不高兴了。
胡亥真的不懂。
有天他实在是忍受不了了,偷偷问一起去念书的另一个哥哥,公子高。胡亥很迷茫,问为什么明明王后和父皇都更喜欢他,王后却不认他去当自己的孩子呢?
公子高哈哈大笑,告诉他,因为你们不一样,公子扶苏是王后的嫡子,你只不过是胡人生出来的小玩意。
有……有什么不一样呢?
有,多的是。公子扶苏是王后唯一的嫡子,大概率以后要成为新的秦王,所以父皇才待他那么严格,而你就是个一抓一大把的庶子,以后再好也就是当一个尽责的臣子。
胡亥知道臣子是什么,见到父皇毕恭毕敬、还要下跪的就是臣子。
为什么扶苏哥哥可以成为父皇那样厉害的人,他却要成为一个要跪下的臣子呢?
明明大家都喜欢他啊。
胡亥不高兴了,他举起砚台去砸公子高,然后两个人打成一团,被通通拎出去罚站。
下学之后公子高的母妃来接他,胡亥不喜欢公子高的母妃,她长得尖酸刻薄的,脾气也很差。
胡亥想待会儿王后来接扶苏哥哥下学的时候,肯定会看见自己可怜巴巴地站在外面,肯定会来抱他,然后安慰他,给他拿好吃的。
扶苏哥哥肯定也会帮他骂公子高,那他就勉为其难地原谅他们了,扶苏哥哥以后当秦王也会对他好的,而且扶苏哥哥去当秦王了,王后就没有孩子了,他撒撒娇,王后会把他接过去养的。
但是没有。
那天公子扶苏第一天去习武,被长剑磕着了,伤口不是很大,但是给王后心疼坏了,满心满眼都是自己孩子,一下辇架就直奔演武场,奴仆围着,根本没有注意到在课堂外面罚站的小胡亥。
越苏只看见梦境里那个小小的身影,在外面罚站,头埋的越来越低,因为穿着厚重的袍服,额头上都是汗,汗水一点一点滴下来,他时不时举起袖子去擦。
可能是在擦汗水,也可能是在擦泪水,越苏看不清楚。
嫉妒如同野火一样,把世间变成了巨大的焚化炉。万物色相,日月星辰、山河大海、泉源溪涧、草木丛林,须弥诸山,一切都烧起来了,烧得七零八落,一刹那间,妄念俱灭,而妄念又起。
《大宝积经》里写:假使百千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
果报还自受。
越苏是被怀里人的挣扎闹醒的。
已是深秋,但胡亥依旧一头的汗,神情痛苦,手臂上的肌肉鼓起,扭曲痉挛,在她怀里拱来拱去。
是做了噩梦吗?
越苏忍着困意,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试图重新哄睡让他不要作妖,但是越拍怀里的人越焦躁,就差把她一脚踹下去了。
越苏看他状态不对,起身要去喊大夫,但又被一把扣住腰。年轻男人的力气大得惊人,越苏几乎疑心自己的腰要被他勒断。
你不是妈妈的小宝宝了,心里有点数行吗!你都能一只手把人掐死了你知道吗!
深夜的秦宫静得可怕,因为新帝的喜好,室内一点烛光都看不见,胡亥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抽搐,好像有什么卡着他的脖子,让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被噩梦魇着了吗?
越苏走也走不了,动也动不得,只好张开手臂抱他,把人纳在怀里,一边拍他单薄的脊背一边发出重复单调的音节,像哄小孩子一样。
“乖啊……不怕了,最乖了……”
越苏哄了好一会儿,怀里人的反应不再那么强烈,而是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好像梦魇已经平息,就没再喊人,任他继续睡下去了。
越苏在黑暗中,忽然迷迷糊糊地冒出一个念头。
胡亥的一生,有谁全心全意拥抱过他,说我永远爱你支持你吗?
就像王后对公子扶苏那样。
越苏想应该没有吧。
秦宫太暗了,黑暗让人头脑不清,越苏本来就困得要死,见他不再闹了,呼吸平稳,也就不管了,眼皮打架,昏沉地睡过去了。
她睡过去不久,床上的年轻男人就重新睁开了眼睛。
他坐了起来,一脸痛苦地揉弄着太阳穴,有些不适应室内全然的黑暗,哑着声音叫人点灯。
等奴仆点灯的途中,他就在一遍又一遍地摩挲手上的扳指,摩挲扳指上的纹路,直到指腹发红,像要滴血在那纹路上。
灯点起来了,他仿佛才适应这具身体的年轻一般,用已经很久没有尝试过的敏锐感官缓缓扫视周围熟悉的环境。
“陛下,要唤常仪姑娘起来吗?”外间候着的内侍见他坐在床上不动,也没有别的命令,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那人才意识到帝王的卧榻上还有旁人安眠。
他冷冷地笑了一下,正要开口下命令,猛然发现侧卧在他腿前的女子有一张熟悉的脸。
他呆了一呆,脸上露出一个又是嘲讽又是难以自持的笑容,伸手去摸她脸部的弧线,随即注意到自己一点褶皱都没有的手,枯白的手指在暖色的烛光下像玉一样,焕发着专属于年轻人的色泽。
他专注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说:
“出去吧,灯留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奴仆觉得床榻上的帝王声线变了一些,比之前的要低沉缓慢得多,可言语间又带着之前不具备的帝王威仪,仿佛君临天下已久。
秦宫弥漫不散的黑暗已经散去,摇曳的烛火一盏一盏点起来,黑暗如同群鸦一样,正从王座下的荆棘丛中飞起。
他重新躺下,闭上眼睛,毫不犹豫地抱了满怀的温香软玉,缓慢地抚摸她的头发,仿佛在抚摸一个丢失很久才终于找到完美复制品的玩偶。
可是这样也觉得不够,帝王富有四海,天下的一切都是他的,他早就习惯了不停地索取——
不,怎么能说是索取呢,本来也都是他的。
他把人抱进怀里,撩起她额前的头发,凝视着故人的脸,最后浅浅地吻在了她的眼睛上。
第143章 笼中雀
越苏觉得自己不好了。
她睡饱之后睁开眼, 入目就是深秋早晨稍带凉意的阳光,暖色的光打在轻薄的帘帐。
阳光。
越苏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 几乎是绝望地发现那张大床上没有别人了,只有被自己又卷又蹭、皱的不成样子的锦被。
胡亥没了。
胡亥没把她折腾醒,人就不见了。
现在偌大的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 越苏甚至听不见半点声音。
总不可能是因为她在睡觉所以刻意嘱咐了别来吵她吧……
越苏从床榻下找到自己的鞋子,有些忐忑不安地推开门,露了个脑袋出去。
外面全是人。
宫婢和内侍井井有条地在洒扫宫殿,调整殿内的装潢, 但是这么多人,这么多双手,这么多事情要做, 愣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直到有个眼尖的婢女一眼看见了越苏,迎上来道:“常仪姑娘,你醒了。”
到此时,蛋壳一样薄薄的安静才完全打破,宫室内瞬间充盈起细碎的声音,仿佛女娲吹了口气, 大家才都活过来了。
越苏发现他们都挺脸生的, 好像之前王宫里的人一夜之间全部换了班,换成了一群陌生人,她连那个致力于把她洗干净的梁嬷嬷都没看见。
被好看的小姐姐指引着去洗漱,越苏还头脑发懵,心灵手巧的宫婢给盘好了发髻, 她才想起来问人家一句:“陛下呢?”
“陛下在章台宫查验奏章呢。”小姐姐年纪不轻了,笑的很得体,看得出是久侍深宫的人物。
越苏“哦”了一声,又问:“陛下有让我去干什么吗?”
小姐姐轻轻摇了摇头,浅浅笑道:“陛下只说不要吵醒您……不过您要是无聊,可以去看望一下夏喜姑娘。”
越苏懵懂道:“夏喜姑娘?”
婢女掩嘴笑:“姑娘您忘了吗?是昨天您求情留下性命的夏喜姑娘啊,这种大功德姑娘都不放在心上,真是一顶一的大善人,以后一定会有福报的。”
越苏给她恭维得不好意思,一边想这姑娘又消息灵通又会说话,一边摆摆手:“哪有……夏喜姑娘还好吗?”
“当然好了。”婢女说:“幸好您出手相助,不然夏喜姑娘的命都要送在那里了,哪有现在归家的好运气。”
“归家?”
“对啊。”婢女把一只纯金的簪子插在她的发髻上,解释说:“陛下刚下的命令,遣散宫人,发金放还。”
越苏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以败家子胡亥的脾气,几年后右丞相冯去疾劝了一句“少征徭役,别修阿房宫了,看看政事吧大秦都快要完了求求您了”,立刻被他发去大狱,最后在狱中和自己的儿子将军冯劫商量“将相不受辱”,双双自尽。
毕竟这孩子自己都说过:“吾既已临天下矣,欲悉耳目之所好,穷心志之所乐,以终吾年寿,可乎?”
我当这个皇帝就是来享乐开心的,你们自己看着办。
越苏觉得这样一个人根本不可能会主动遣散后宫婢女,你要说他大早上起床气不开心把人都杀了,可信度还要高一点。
可是她想了半天也没什么眉目,只好按捺下心中的疑虑,决定等见到胡亥再说。
既然没事做,那去看看室友也好。
越苏修整完毕之后,胡乱吃了些东西,就请小姐姐指引方向,迅速去看自己即将出宫的室友了。
她到的时候,那个专供奴婢居住的院落正一片压抑的欢天喜地,等她走进去之后,收捡行李的姑娘们才彻底拉下面孔,装也装成一副不愿意走的模样。
越苏能理解。
新帝胡亥真的……太爱杀人了。
十几个兄长,一个都没剩下,体面一点的是自尽,不体面的就是活活碾死;整个后宫,没有子女的嫔妃尽数一条白绫送去给先帝殉葬。就连修筑设计骊山墓的工匠,为了防止他们泄露墓地机密,也尽数处死,封进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