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将相下岗再就业——山外有水
时间:2019-08-31 08:42:06

  《商君书》里列举了大秦帝国称霸天下所需要的十三类数据:官营粮仓、金库、壮年男子、女子、老人、儿童、官吏、士、纵横家、商人、马匹、牛,还有牲口草料。
  想起《商君书》,嬴政起身从内室的书架上翻出了这卷他久未翻阅的案牍。
  “陛下,楚地舞者已至殿外。”内侍掐着尖细的嗓音禀报。
  嬴政已经将《商君书》从书架上拿下来了,因此随便挥了挥手,示意她们先等着。
  书简一点一点地展开,他少年时将《商君书》通读过无数遍,几乎到了看见上句背诵下句的地步,因此那些墨痕字迹一点一点显露在眼前,嬴政内心甚至有一种安稳的平静。
  最后一句之后,有一个小小的“喏”字。
  嬴政愣了好一会儿,才凑近看,笔迹很是熟悉,但绝不是他自己的。
  这些简牍曾经给扶苏当过启蒙材料,但王后说小孩子不小心弄坏了王上的书典就不好了,后来又遣人尽数安置回来了。那么……会不会是扶苏幼年时的笔迹?
  仔细一看,那字笔触稚嫩,小小的,可能确实是扶苏的手笔。
  嬴政不由得轻笑了一声,为这与过去的不期而遇。
  他心情好了一点,往案后一坐,宣楚地舞者上殿,打算看看这闻名已久的楚地乐舞。
  在乐声中起舞的女子个个身姿曼妙,确实不俗。嬴政想起少年时读过的书籍,文人盛赞楚地女子,说她们“姱容修态”、“长发曼鬋”、“丰肉嫩骨”、“容则秀雅”……
  他扶了扶自己的额角,脑海里夸赞女子姿容的词句一个接一个地跳出来,可这几年他的记忆力其实衰减得着实厉害。
  年轻的时候记得太多了,几乎已经成了本能。
  他不愿意深想,他知道自己这个年纪很多事情都经不起深想了。
  比如前些日子,他杀了咸阳城里能找到的所有方士,他知道这是迁怒,但是已经克制不了自己的怒火了。
  方士卢生、侯生为皇帝求仙失败、妄议朝政、携款出逃,皇帝大怒,牵连咸阳城内所有方士术人,尽数坑杀。
  嬴政很清楚朝臣们会如何议论这件事——
  不,不是议论,如何在心里想,他们不敢说出来。
  他甚至知道这件事会给自己留下多大的骂名、多大的非议,知道这些日子的命令,可能会将前半生他塑造的那个礼贤下士、厚待异见、试图取得读书人舆论支持的温和君主完全掩埋掉。
  但是他已经不愿意想了。
  殿前楚地的乐舞已经跳完了,嬴政其实没有看进去多少,但还是漫不经心地说了句:“跳得不错,赏。”
  楚地的舞蹈,他印象里是很好的,那便是很好的吧。
  站在最右边的楚地女子有些喜形于色,嬴政看了她一眼,发现她年纪不大,可能比扶苏还要小上几岁。
  难怪不怕他,年纪小不懂事。
  嬴政这么想着,又看了她几眼,觉得她有几分眼熟。
  像谁呢?
  皇帝的视线在殿内巡视起来,从木架上半开的月白色花束,到门口放置的缠枝藤萝,到柱子边上的香炉,到案边的长剑——
  他一边巡视着,一边在脑海中一个一个地回想身边人的形象。
  想起来了。
  是有点像扶苏。
  嬴政笑了起来,这个晚上他几次想起自己这个长子来,觉得十分亲切。
  几日没召见他了,明日该见一见,听听他对近日这些糟心事的意见。
  毕竟以后这偌大的王庭都是要交给他的。
  说句实话,扶苏其实不算达到了他心目中理想继承人的标准,但他已经是最好的了。
  嬴政想起自己后宫里那些连名字都不太记得住的儿子们,着实有些头疼……那都是些个什么玩意,母亲低贱,带着自个儿也没出息,教也教不出个什么名堂,一个个嫉贤妒能——
  嬴政扫了一眼殿下,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楚地的舞者还诚惶诚恐地跪在殿前。
  算了,不想了。扶苏再扔到蒙恬那儿去历练几年,也还过得去,蒙恬手上的兵权他收一收,秦王这位置总还坐得稳的。
  “你留下来,其他人退下吧。”嬴政一指那个站在最右侧的舞者,闲闲地下令。
  那个年龄不大的楚地女子有些惊恐地跪得更标准了一点。
  殿上的其他人都退出去了,只有漏刻的声音依旧在响,嬴政欣赏了一会儿她的惊恐,终于下令:“跪到寡人面前来。”
  楚地女子慌忙挪到他面前来,见帝王没有让她起身的样子,不敢说话,只是任由膝盖磕在砖石地板上,还唯恐身子俯得不够低下。
  “头抬起来。”帝王的声线毫无起伏,听不出一点兴味。
  楚地女子连忙把头抬了起来,只是与皇帝对视了一瞬,就慌忙把视线挪开。
  天下之主已经老了,今年皇帝陛下刚过了四十六岁的生辰,鬓间的白发掩也掩不住,虽然没有束起长发、戴上冠冕,但眼眸中依旧带着刀锋一样的锐利——
  那是执掌天下的肃杀与自负。
  楚地女子只看了一眼,胸中心脏就抑制不住地狂跳起来,帝王虽然已经老去,但是容貌身姿依旧是一等一的出色,君临天下的气势更是让人臣服。
  陛下是要召幸她吗?
  这个念头粗浅地冒了个头,就听见皇帝说,这次他的声音带了点笑意,显得亲和许多:“若是扶苏有个妹妹,就该你这么大。”
  楚地女子大着胆子回话:“隶奴不敢。”
  她这样仰着头,眉眼鲜活,愈发地像了。
  嬴政瞬间被她脸上的似曾相识夺去了言语,他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她。
  “你很像……”皇帝起了个头,但是没有完成整个句子,也没有再说什么公子扶苏,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甚至没有伸手去摸一摸,仿佛她是水中的月亮,一碰就碎。
  皇帝的神思有点混乱,他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思绪向过往飞驰,只能自顾自地说下去,话语破碎,拼凑不成完整的事实:“以前她来秦国的时候,也是你这么大……也可能是我记错了……”
  诸如此类,皇帝的面容在纱帐的阴影下显得模糊不清,他的话语更是毫无逻辑,破碎、重复,无缘无故的笑,但他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
  陛下真的老了。
  楚地女子脑海里刚浮现这么一句话,就慌忙压下去,她存世的年岁不长,正好为皇帝陛下的实际统治时间所覆盖,从小耳闻目染的都是帝王的高高在上,就连想想不敬之词都觉得僭越。
  可她这般低眉顺眼,就显得不像了。
  皇帝有些挫败地承认,她不是像扶苏,是像扶苏的母亲。
  他早该意识到的。
  离最后一次见她……已经过了七年了,她死在自己称帝的前夕,以至于那个为她准备了十三年的后位永远地空置了下去。
  “你怎么不问问,你像的那个人是谁?”皇帝蓦然收住话语,往前倾了倾身子,凌乱的长发往前滑,把他过于锋利的眼神遮去了一点。
  来自楚地的舞者低眉顺眼地重复:“敢问陛下,我是像谁?”
  皇帝把散乱的长发往耳后别,唇边带了一点清浅笑意:“你很像公子扶苏的生母。”
  舞者有些惊讶地抬起眼,皇帝的话给了她一些勇气的凭依,于是她继续说:“王后若是知道陛下这么挂念她,一定会非常欣慰的。”
  皇帝突兀地笑起来,这位天下之主笑得失态:“她才不会——”
  “她恨不得我去死。”
  来自楚地的舞者有些惊慌地看着帝王,帝王的身影被殿内的烛火投影到一边的屏风上去,像是溅上血的重重远山。
  “你知道为什么吗?”帝王好不容易止住了笑,依旧前倾身子,低声问她,眼神像是正在捕食动物的虎狼。
  来自楚地的女子被他的眸光摄住心神,怔怔地问:“为什么?”
  天下之主垂着眸子凝视她与故人相似的面容:“因为是我杀了她。”
  他的表情极为恐怖,眼睛发亮,在说完那句阴森森的话之后,忽然安静下来,继而快速又小声地说:“不能怪我,她做错了事情,她本来就该死。”
 
 
第87章 秦王番外:水中月(下)
  皇帝说完这句话,又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舞者咬牙跪着,一动不敢动,甚至皇帝伸手抬起她的脸时,都只是像个木偶娃娃一样,被动地仰视过去。这次皇帝脸上的表情不再恐怖,倒像个弄丢了心爱之物的小孩子,小声又茫然无措地说:
  “可是我杀了她。”
  *
  公子扶苏踏着大雪来到了兰池宫, 他之前被皇帝派遣去丞相那里熟悉档案户籍,多日不被召见,今日被召来兰池宫,略有些许忐忑。
  他在大雪中还是想起了这几日见过的卷宗,重重叠叠的简牍包罗了天下的命脉,他自然明白这是皇帝给他透底, 让他对大秦的具体情况有个概念。
  重重叠叠的简牍, 这些竹木制成的典籍记下了大秦的每一个子民, 记下了他们的来处与归途, 记下他们的生平,记下他们的死亡。不管是渭水边的农夫,还是北境的士卒, 是进学的士子, 还是破败的贵族,所有大秦的子民都在那些简牍上享有一席之地。
  或许他们已经变成了一抔战乱马蹄之下的黄土,或许他们已经长眠在云梦泽的地下, 但是他们的名字和生平却永远地留在了简牍中。
  除了一个人。
  皇帝尊崇《商君书》,曾多次提到《尚书》中的一句话“唯殷先人,有册有典, 殷革夏命”,来佐证这样密布繁复的户籍制度的必要性。
  皇帝希望知道一切,希望能掌控一切。
  但是只有一个人,他非但不希望案卷典籍清清楚楚地记载下来,还极力删去关于她的一切痕迹。
  “见过公子。”兰池宫前的内侍给他行礼, 态度谦恭:“陛下让公子来了就直接进去。”
  公子扶苏点了点头,他依旧如少年时那样穿着一身黑衣,在寒风与雪花的吹拂下,黑色袍服飞扬,显得他整个人非常精神。
  还没往里走,就看见有个女子低着头,被内侍送出来。
  一般而言,公子扶苏是不会干涉皇帝的后宫的,遇见皇帝近期宠幸的女子也只是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但这一天,他不知怎地多看了一眼,可能是因为那个人身上穿的月白色曲裾实在眼熟,眼熟到令人眼热的地步。
  “等一下。”他突兀地出声叫住正往外走的内侍。
  皇帝的内侍们向来知道公子扶苏性格温和,也不惮于在能讨好他的地方下功夫,只是这次他们完全不敢,甚至怕公子扶苏说出些什么可能僭越的话,那个内侍立刻开口介绍了:
  “见过公子,这是陛下昨夜新召幸的后妃,原是楚地进献的舞者。”
  穿着月白色袍服的女子怯生生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她两颊有很明显的掐痕,表情有些恍惚,似是惊恐害怕。
  公子扶苏又定定地看了她一眼,终于收敛心神,表情没什么变化,答了句:“知道了。”
  皇帝高束着冠冕,有些花白的长发全都一丝不苟地束起来,但不知是不是因为殿内熏着暖香,他的眉眼不如平日在朝宫上那样凌厉肃杀,见他进来了,甚至没有急着问起先前布置给他的事情。
  “看这个。”皇帝兴致勃勃地扔给他一卷《商君书》。
  公子扶苏一边小心地揣度皇帝的意思一边细细地翻看起来。
  也不能怪他那么防备,始皇陛下这两年愈发地失了克制,繁重的工作、儒生对他的诋毁、妄想长生的失败、术人方士的嘲笑、六国旧民的抗拒……甚至还有扶苏这个长子与他施政观念的违背,这一切都变成了皇帝头上的白发。
  而这些白发具体表现出来,就是大起工程、滥用民力、刚愎自用、残酷冷血。
  扶苏终于翻到了最后,看见了那个小小的、稚嫩的“喏”字。
  皇帝难得毫无挂碍地笑了起来,说:“你还记不记得,这是你小时候写的……这么多年你也没什么变化,从小就喜欢穿黑色,好在现在字写得好多了,不然可要叫人笑话……”
  他不是喜欢穿黑色,是母亲说他穿黑色好看。
  公子扶苏觉得自己的血一点点凉下去了,甚至比刚才冒着风雪一路走来更冷。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毫无温度地响起:“陛下记错了,这不是臣的字迹,这是母亲写的。”
  他不能称自己的生母为“母后”,因为秦王当年赐死自己的王后时,褫夺了她的所有封号、所有荣誉。
  殿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扶苏一字一句地说:“母亲当年写不惯秦国的隶书小篆,一直在练习,所以显得稚嫩,陛下见笑了。”
  他俯身下去,跪得更低一点:“陛下万年,把这卷简牍赐给臣吧。”
  秦王褫夺了王后所有的封号,毁去了她存在过的一切痕迹,什么都没有留下来。
  只有这一个小小的“喏”字。
  只是看见这个字,就好像看见穿着月白色袍服的女子,长发细腰,唇瓣不着胭脂,是近似透明的水色,笑嘻嘻地摸他的头:“喏,我会好好吃饭的,我们扶苏也要好好念书啊。”
  早没了。
  都没了。
  皇帝像是没有听见,从他手里拿回了那卷《商君书》,重新放回了书案上,转而说道:“你这几天去了丞相那,有什么见解?”
  扶苏垂下眼眸,一板一眼地答道:“户籍万不可废……”
  他方说了一句话,皇帝就打断了他,因为想起了别的更重要的事,眉眼中带着杀戮的快意:“我前几天把那些妖言惑众的方士杀了,你留意着那两个逃走的,若是有消息及时上报。”
  扶苏沉吟片刻,还是说了:“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陛下重刑捆缚儒生,臣恐天下不安。惟愿陛下察之。”
  你这件事做错了,你不该这么做。
  殿内的气氛一下子凝滞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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