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将相下岗再就业——山外有水
时间:2019-08-31 08:42:06

  原本候在殿门前的内侍不自觉地膝盖一软,惶惶不安地想真不愧是陛下的长公子,这样直白的话也敢说。
  殿内忽然传来了利剑出鞘的声音——
  内侍被吓得胆战心惊,直直地跪了下去,也不敢抬头看,冒了一头冷汗。
  皇帝将案前的长剑握在手里,眉眼已经染上了浓重的怒气,修长而苍白的手指虚虚按在剑上,剑身鸣颤,他的眸光也逐渐爬上来熟悉的嗜血锋芒。
  “你为你母亲不平。”皇帝陈述道:“你刚才来的时候,见到了不该见的人。”
  “没什么不该见的。”公子扶苏说:“臣坦坦荡荡。”
  皇帝握着剑,在空中划出一道锐利的剑锋,下一刻,那月色一样的剑刃就横在了他脖颈间,冰凉的温度隔着锦缎刺进来:“该不该见不是你说了算。”
  扶苏低眉:“臣只是嫉妒她。”
  “嫉妒她?她一个卑贱之人有什么可嫉妒的?”
  “嫉妒她能活着。”
  公子扶苏脖颈前的剑锋更近了一点,但他没什么反应,甚至不抬头去和皇帝对视。
  他得知自己母亲死讯的时候也是这样,一颗眼泪都不掉,就这么恶狠狠地跪在皇帝面前,好像错的人是皇帝一样。
  “你们娘俩儿是来索寡人命的吧!”皇帝气结,手一扬,把长剑丢到公子扶苏面前,低低地吼道:“来啊!捡起来给寡人来一下啊!”
  公子扶苏伏地跪拜:“臣有罪。”
  始皇陛下被自己的长子气得背过身去,半天说不出话来,想把案上的东西都掀在他面前,又心疼刚翻出来的那卷《商君书》。
  “陛下,臣先告退了。”公子扶苏见他半晌不说话,告了声罪,就打算退出去。
  “回来!”始皇陛下立刻转过身来,喝道:“给我跪下!”
  公子扶苏又顺从地重新跪下下来。
  皇帝瞪了他好一会儿,警告道:“你不要给我天天去搞儒家那一套,我大秦男儿以武立国、以法立国,你那一套软绵绵的东西给我收着!听见没有!”
  公子扶苏恭敬地答应:“喏。”
  “让你杀人就杀人,有多少杀多少,治国之难,不在治善,而在治奸,听见没有!”
  公子扶苏抬起头来,脸色严肃:“刑杀峻急,伤民之心……”
  “给我闭嘴!”皇帝陛下终于忍不住了,从案上拿起一份简牍就摔在了公子扶苏面前,“能耐了是不是?!寡人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公子扶苏立刻不说话了。
  皇帝又瞪了他一眼,看着他那张脸也说不出什么其他的话,有气无力地挥挥手,说:“滚吧,收拾东西过几天去陪蒙恬,看见你就心烦。”
  公子扶苏又答应了一声。
  “看什么看,看也不是你的!”皇帝见他瞟了一眼自己案前的那卷《商君书》,几乎要下去踢他一脚,“还不快滚!”
  眼看着公子扶苏离开秦宫,嬴政才失了力气一样跌坐下来。
  他其实很想和人说一说王后,说一说王后的样子,说一说她临终前怎样绝情、怎样忤逆他,又怎样安安静静地躺在他怀里死掉。
  这些事情他独自一人的时候是不能想的,和别人谈一谈还可以,自己想、描摹她的样子,那就不行了,那样太可怕了,好像他挺后悔当初的决定一样,好像他挺想她似的。
  皇帝忽然想起他的先祖秦惠文王有个好兄弟,好兄弟叫嬴疾,一生都忠心耿耿、毫无二心地辅佐秦惠文王。
  秦惠文王曾经被魏王逼迫签下城下之盟,甚至被魏王强迫给其牵马。
  但是这一刻皇帝很羡慕他,羡慕他有个好兄弟,这样就可以把心里的事情说出来了。要是他的话,他可能会说,兄弟,她嫁给我十三年,做出这样的事情来,遇见这样的处境,我有没有什么办法救救她?你教一教我。
  兄弟,我不行了,我老了,我快要死了,我不管了,我糊涂了,我连一个像她的女子,抱在怀里一晚上看了一晚上,都不舍得碰,我糊涂了,我就想着她身体不好,我忘了她早就死了。
  皇帝沉甸甸地闭上了眼睛。
  .
  公子扶苏告退,离开兰池宫好一段路,在马车上摇摇晃晃的,忽然低声对自己的仆从说:“我昨晚梦见了母亲。”
  仆从是从小陪他的,没有规劝,只是静静地听着。
  公子扶苏往后一靠,黑底金绣的衣袖盖在脸上:“母亲死的前一晚,他还让我去看看母亲,母亲身体不好,被关在望夷宫里,他拉不下脸来去看。”
  年轻的秦国公子絮絮叨叨地说:“他让我带衣服,带厚衣服,带颜色淡的,母亲喜欢月白色……他凭什么让别人穿月白色,他凭什么……”说到后几句,他的声线剧烈颤抖,几乎是咬牙挤出来的。
  “公子慎言。”仆从低低地劝了他一句。
  “他还让我给母亲带吃的,母亲本来就吃不下东西,他自己下旨说褫夺王后用度规格,但是他让我带过去……我以为没事了……”公子扶苏咬牙说:“母亲是有错,但是……凭什么一个卑贱女子都能活着,凭什么母后要死掉……”
  马车里静了下来,过了片刻,仆从听见公子扶苏疲惫的声音:“回去吧。”
  他掀开帘幕看了一眼外面的漫天飞雪,苍白地笑了笑,也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秦宫里那个孤独、因为年岁老去而愈发暴躁的帝王。
  漫天飞雪淹没了咸阳城。
  这是秦王政三十三年的冬天,秦王加冕为皇帝的第八年,离秦始皇去世还有两年,离秦朝灭亡还有六年。
  *
  秦王政九年的冬天,是个难得的暖冬。
  王后精神不错,这几日病也养得差不多了,看着没有要反复的样子,到傍晚时分,总算能出寝宫,到外面走走。
  “扶苏呢?”方走了几步,婢女就听见王后问起那个她每天都要问无数遍的问题。
  说来也怪,公子扶苏出生时,着实狠狠折磨了王后一趟,甚至伤了根本,此后几年,王后的身体都时好时坏,一年总有几个月要缠绵病榻,但是王后非但不厌烦公子,还喜爱得很,就连王上也比不上。
  “禀告王后,王上这几日给公子请了先生,开始进学了。”
  “怎么不和我说一声?”王后皱着眉头:“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王后您忘了,您今天早上才刚醒的,前两天一直在榻上养着。”婢女小心翼翼地说:“王上说怕你烦心,就没刻意通知。”
  “那他什么时候下学啊?”王后问,她掐着指头数:“我儿才多大,记不住功课先生教训他怎么办?”
  “看时候也快回来了。”婢女说:“公子看见您能起身了,肯定很高兴,王后您还是要多保重身体。”
  “知道啦。”王后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句,她周围所有人都这么劝她,她已经完全当耳边风了。
  她刚说完,就见外间的小婢女前来通报:“王后,公子回来了。”
  婢女还在说话,王后就看见殿门外有个穿着黑色衣袍的矮小身影“哒哒哒”地跑进来:“母亲母亲!”
  王后蹲下来,脸上已经挂满了盈盈笑意,伸手接住飞跑过来的小孩:“扶苏今天乖不乖啊?”
  “乖!”小孩子的眉眼还没长开,眼睛圆圆大大,虽然能看见一些秦王陛下的影子,但主要还是一团孩气,稚嫩得很。
  “今天和先生学了什么啊?”王后牵着他的小手,边走边问。
  “学了《苍颉篇》!王上给我拿的书!”
  “那王上夸我们扶苏了没有啊?”
  黑衣小孩的脸立刻垮下去了,偷偷地看她的脸色,心虚地说:“没有……”
  王后看见他做出这样的表情就心痛,连忙蹲下要把他抱在怀里,可伸出手去,扶苏不仅不扑进来,反而躲开了。
  “怎么了?过来。”
  “王上说我大了,不要让母亲抱,母亲身体不好。”小孩子咬着嘴唇,眼里闪烁着渴望的光芒,为难地说。
  “来抱,不告诉王上,我们扶苏还小呢。”王后把孩子揽在怀里,摸了摸他的头,“嘘!我们不和王上说就好了嘛。”
  “不和我说什么?”秦王陛下一身黑色裘衣,走到他们身边,也蹲了下来,把小小的一团黑色从王后怀里拉出来,“在做什么亏心事?”
  “王上!”王后见他这么扯着自己孩子,低呼了一声,皱眉道:“我们公子小呢,这么用力要拉伤他的手臂怎么办?”
  “小?”秦王陛下冷哼一声:“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还不是到处磕磕碰碰,哪有赖在母亲怀里的道理。”
  “我心疼嘛。”王后轻轻瞪了他一眼,带着娇嗔。
  “那过几天给他请个骑射先生,多磕碰磕碰就不心疼了。”秦王陛下把穿着黑衣的小孩往面前一拎,训道:“天天赖在你母亲这里以后有什么出息?”
  公子扶苏才刚刚有他小腿那么高,可能是母亲在场,有了些许底气,顶撞道:“我喜欢母亲,以后会出息让母亲高兴的。”
  秦王陛下看见他们母子俩腻歪就觉得头疼,狠狠瞪了他一眼:“知道还不去温书,天天跑在外面野,先生夸你两句你还当真了是不是?”
  “好了好了,”王后看见自己孩子被训就不开心,连忙推了推公子扶苏小小的身体,“去温书吧,再不去王上要生气了。”
  公子扶苏一步三回头,走到门口了还眼巴巴地问:“我温完书能来看母亲吗?”
  秦王陛下像赶苍蝇一样挥了挥手:“不可以!”
  及公子扶苏终于走了,王后和秦王陛下进了内殿,王后忽然想起之前的事情,连忙抱着他的手臂,请求道:“王上,我们公子特别乖,你有时候也要夸夸他嘛。”
  “夸什么夸,怎么没见人夸我。”秦王陛下没好气地说:“你也是,这么天天惯着他,惯得以后不成样子我看你怎么办!”
  “王上是个好父亲嘛,我们扶苏有王上管教,肯定不会差的。”王后知道自己这位夫郎爱听好话,见缝插针就给他说好听的。
  她是楚女,声音细软,丰肉微骨,小腰秀颈,又刻意讨好,没一会儿就被秦王陛下抱到榻上去了。
  他的动作有些急了,放在帘幕前的香炉被一脚踢翻,空气中立刻弥漫着浓重的香药味道。
  “王上……”王后虽然已育有一子,但年纪并不大,头发披散在榻上,脸上甚至还泛着羞怯的红色,显得格外小。
  “这么久不亲近,王后这幅样子倒是好看得紧。”秦王陛下三两下剥去她身上厚重的裘衣,手指描摹着她苍白脆弱的锁骨,勉强停下,呼吸一下重过一下,“可好些了?受得住吗?”
  “嗯……”王后半撑起身子,去帮秦王陛下解开繁复的袍服,“王上疼疼我,就受得住了。”
  ……
  “怎么?这么喜欢?”听见她在呼吸间隙中难耐的鼻音,秦王陛下不禁带了几分戏谑。
  “喜欢……”王后小声地说:“王上呀,我们给扶苏生个小妹妹吧,他上次和我说……”
  “说什么?”
  “说想要个小妹妹啊……王上!”王后鼓着脸去推他的胸膛,试图撤开身子。
  “还生?”秦王陛下扣着她的腰,把人拖回身子底下,“再生你命都交代在这儿了,这么喜欢他?”
  王后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因为她正眼睛失神,紧紧抓着身侧护着她的手臂,茫然地喘息着。
  秦王见她这幅乖巧雌伏的样子,忍不住拨开她额前汗湿的碎发,好好亲了亲。
  王后好不容易回过神,迷迷糊糊地说:“还有,王上,你要夸夸我们公子嘛……公子可喜欢你了,你多夸夸他……”
  “我可没看出来他喜欢我。”秦王陛下哑哑地笑了一声:“叫声好听的就答应你。”
  王后从前喜欢叫他“政哥哥”,被他纠正了几次,还是私底下偷偷叫,还是后来庄王妃生了第一个庶子,她才全改了的,私底下也恭敬地唤“王上”。
  “嗯?”王后听见耳边低低的诱哄,有些茫然地疑问了一句。
  “叫声好听的。”秦王陛下重复道。
  王后的声音几乎都带上哭腔了,她不好意思的紧,两只手捂住脸,期期艾艾地唤了一声:“父皇……”
  秦王陛下一下子失了声音。
  王后以为他还不满意,乖巧地露出脸,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又叫了一声:“父皇疼疼我……”
  ……
  婢女进来收拾被打翻的香炉时,看见自己家王后坐在梳妆台前,一边重新画眉,一边嘱咐道:“别用之前的药香,换了冰片吧。”
  “喏。”婢女答应了一声,忽然听见帘内传来秦王陛下的声音:“怎么不用药香了?”
  “扶苏上次闻了鼻子不舒服呢……”王后答道:“他那孩子也不说,但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会看不出来。”
  “王后真是个好母亲。”秦王陛下的话听不出喜恶,
  “还不是因为喜欢王上嘛。”王后一笑,说道:“因为是王上的孩子才那么喜欢。”
  “我看是相反吧。”秦王陛下凉凉地说。
  “王上!”王后皱着眉头叫了他一声:“说好的不训孩子了,公子是你亲生的长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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