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扉忽启,杨致意身披薄衫勉力倚着门,语气坚定:“婚礼照旧。”
我觉得杨致意一定是疯了。
满堂花烛,红绫铺路。杨致意一身喜袍,面色泛起不正常的苍白,吉时到,却不见新娘踪影,座下宾客有耐不住性子的,已经窃窃私语起来。
而他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堂外,仿佛在等待什么人从明媚日光中现身。
约莫午时已过,一道纤细人影缓缓步入礼堂,她穿着比火还要艳烈的红裳,远远看去,倒真像是嫁衣似的。
她不顾宾客怪异探究的目光,径直走到杨致意面前,如冰山雪莲的冷淡声音响起:“东陵十二月的暮雪,美么?”
杨致意嘴角轻轻勾起,伸出骨节分明的右手:“摇光与暮雪,都很美。”
池摇光诧异对上他的眸子:“你......”
“我在等你,摇光,虽然没赶上吉时,但不耽误我们拜堂。”杨致意笑得温柔。
池摇光眼神闪了闪,没有把手搭上去。
我琢磨池摇光大抵是被吓到了,毕竟冲她之前对方岚安的手段,说不定今日身上都绑了毒药包,打算来个血溅喜堂了,结果根本没有新娘子,新郎官还突然说要娶她,不知所措也是正常的。
杨致意也不着急,浅笑看着发呆的池摇光,像是怎么看也看不够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总之看其余宾客不太友善的眼神,应该是很久,池摇光终于小心翼翼将手放入杨致意掌中,杏眸水波潋滟。
在众人瞩目之下,她一笑绽芳华,轻轻踮起脚,覆上俊朗新郎官的薄唇,杨致意立刻紧紧拥住她,加深了这个吻。
珠帘绣幕蔼祥烟,合卺嘉盟缔百年。
掌声此起彼伏,是对他们两人的祝福。可我分明看到池摇光眼角有泪水划过,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默默念诀以法力开目,我再次望向缠吻的两人,这回清楚看到一条肉眼难见的金色小虫,自杨致意唇齿蠕动爬到池摇光体内。
“池摇光她......”
我低呼出声,瞬间被淹没在宾客如雷掌声中,唯有沧濯俯身在我耳边轻问:“怎么了?”
我垂下眼眸,摇了摇头:“没什么。”
可能这已是最圆满的结局。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一下,上一章池摇光说她恨池天明,是为了不连累池家,不是真心话~
第50章
池摇光的葬礼在七日后,山环水绕的青丘芜月湖, 池摇光静静躺在竹筏上, 身旁铺满鲜艳百花。
杨致意亲手点燃火引子,目送池摇光的尸身与火光融为一色,我斜倚在河岸柳树枝头, 远远望着斟酒独醉的杨致意, 他不复往日仪表周正, 而是胡子拉碴、不修边幅, 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岁。
尚书小姐楚暮雪意外淹死,阴差阳错被池摇光附身,给了她救下心上人的机会,于池摇光而言,未尝不是幸事。
至于痴情蛊,真的能让人爱上种蛊之人么?
我足尖轻点,自树上一跃而下。
池摇光相信,我却不相信。她总以为没有痴情蛊, 杨致意便不会喜欢她, 所以心生恐惧与妒忌,可依我看, 杨致意从头到尾只是爱她,无关其他。
青丘和煦的微风拂过,在芜月湖掀起层层涟漪,那个霜雪般的女子,也降落在这片世外桃源里。
“神女娘娘, 是您么?”
我闻言愣了一愣,转过身瞥见谢行一双细长灰瞳目光灼灼对着我,我顿了下,疑惑点头:“你认得我?”
谢行抬起袖子在眼下擦了擦,声音哽咽:“神女,请您随我来,有人……已经等您很久了。”
穿过青丘点苍翠墨、绿竹猗猗的密林,黄莺出谷为潺潺流水的叮咚脆响润色出一曲天籁,我背过手,边哼着不成调的歌谣边跟在谢行身后,越走越深,景色也越美,我估摸着这里应当是青丘密境了。
这方密境没有外面市集的喧嚣,只有零零散散几间小房子,炊烟缥缈,路过泠泠淙淙的泉水边时,几位浣衣的年轻妇人抬头看向我,纯澈眼中满是好奇与惊讶,偶有尚未完全化为人形,摇着蓬松尾巴的小孩子嬉闹着从我面前蹿过,安宁祥和,这样的地方,怎教人不心生向往?
清泉之上,建着一座水榭阁楼,楠木门框落了厚厚一层灰,像是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我扇了扇面前扬起灰尘,捂住鼻子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啊?”
谢行幽幽长叹口气,解开门闩铜锁,迈过门槛:“东缇帝君生前的住处。”
我百思莫解,提起裙子随他入内,一应家具布置雅致,壁间悬三五画作,我凑上前仔细看,脑中瞬间一片空白。
这……这画的不是我么?
画中的我穿着打扮仍是上古的模样,或动或静,颇具神韵,我不得不感叹执笔之人绘艺技巧的高超。
“东缇帝君?我何时认识这么号人物了?”我拧眉捏起下巴。
“那是我的伯公。”白曜帝君翩然而至,指尖划过房内榻床案几,带着怀念思绪,“三万年前,青丘还没有如今的清净与自由,族人常受猎民侵扰,鲜少能够成功修炼出人形,是伯公建了护佑青丘的隔世结界,让青丘子民能够规避灾祸、繁衍生息。”
我不明所以颔首:“那他真的是很伟大了。”然后呢,跟我有什么关系?
白曜帝君直勾勾盯着我,我迷茫回视,场面一度陷入僵局。
待我眼睛瞪得酸痛,想要流眼泪时,他终于移开目光,行至桌前拿起书皮发黄的手记,语气中透露着浓浓失望:“你果然不记得他了……”
“三万年前,伯公年少气盛,偷偷离开青丘去不周山附近寻找能够帮助青丘远离尘世的方法,谁知中了捕猎之人圈套,险些殒命,若非一位会神术的姑娘相救,他难以存活下来。”
我听得愣了神。
三万年前,我于不周山上随手救的那只三尾小狐狸,竟成了青丘的东缇帝君?
“我从伯公手记中得知,那位姑娘曾许诺过会来青丘找他讨要恩情,伯公一生伟绩丰功,独独于此心存遗憾,他终生未娶,等了那位姑娘一辈子,可惜还是没能等到再一次重逢。”白曜帝君阖上书页,珍而重之将手记放回原处。
倘若这事与我无关,我一定会赞叹一句此情可歌可泣,但它像一块秤砣突然砸到我头上,我只觉晕乎乎的。
其实......我是真的忘了......
没有今日这一趟,我哪里能料到自己随口一句话,在别人眼里居然是一辈子的承诺。
许是见我神情太过惊悚,白曜帝君笑了笑:“神女不必多想,我并非责怪你,仅是想让你知道曾经有一只灵狐惦念着你。”
那我可真是谢谢您了……情债是最难偿还的债,你告诉我这些不是给我添堵么……
就好像突然欠了他什么似的。
白曜帝君仿似看穿了我的想法,缓缓道:“神启中记载的三万年前那场浩劫,是你救下了人间,自然亦是青丘的恩人,可惜伯公不知那位神女正是彼时救了他的小姑娘,不然他也会感到骄傲吧。”
我失笑:“这人间,恐怕只剩青丘觉得我是骄傲了,在他们眼里,我可是臭名昭著的女魔头,喊打喊杀尚且不及。”
白曜帝君顿了顿,抿唇道:“神女若是愿意,可以久居青丘,我等必奉为座上宾,不受俗世纷扰。”
留在青丘?
我心头猛然一跳,不周山已经不适宜居住,昆仑的人难保不会找我麻烦,留在青丘,就没人能打扰到我,还能受灵狐族崇敬,好好作威作福一番,似乎是上上之选。
我思忖良久,抬头道:“容我......再想想。”
出了秘境已是华灯初上,怀着纠结的心情回到客栈,我推开房门,迎接我的却不是无边黑暗。
烛光影绰,沧濯坐在桌前手握卷轴,眉间微皱,看得很是入神。
我捉弄之心忽起,捻了个隐身诀,悄咪咪绕到他身后,轻轻俯下身,看清了卷轴上的内容,约莫就是些索然无味的之乎者也。
这般近的距离,我微微偏头,便能看清沧濯白皙侧脸上的小绒毛,能听见他平稳呼吸的浅浅声音,我忽然情不自禁挪动一点点……
唇瓣就这样擦过他脸颊,仿似有根羽毛拂过,带着丝丝沁人心脾的痒。
沧濯身子蓦地颤了颤,他放下卷轴,徐徐朝我所在方向扭头,让我有种做坏事被抓包了的害羞,向后缩了缩。
而等我略微平复砰砰跳的心脏,看清他只是蹙着剑眉望向无一物的虚空,这才反应过来,我施了隐身术的呀!他是看不到我的。
我憋回挂在嘴边的笑容,再次伸出手指戳向沧濯好看的薄唇。
可就在转息之间,变故突生。
一股劲风破空击出,笔直袭向我面门,我瞪大眼睛闪身避开,下一瞬,眼前却突然闪过烈火红光,我来不及思考,下意识驭水抵挡,法术相撞的力道将我狠狠推倒在地,手肘擦过粗糙地板火辣辣的疼。
沧濯站起身,高高在上睨视我,眼中是篝火窜动的嗜血与阴冷,好像根本不认识我似的。
我失了冷静,慌乱喊出声:“沧濯,是我!”
面前之人没有动静,我捂着手臂从地上爬起,紧张看向他,沧濯眸中火光倏然褪去,恢复无风无波的幽静,他抚额压抑闷哼一声,踉跄跌坐在椅上,我见状快步上前,握住他的手,柔声问道:“沧濯,你怎么样?”
他徐徐睁开眼,墨眸写满困惑:“刚才……突然有一阵难以控制的力量冲出身体,我只知道自己很想发泄,别的什么也不记得……”
我牢牢抓紧他的手,心头涌起无法言明的惊惶,我从未见过这幅模样的沧濯,如果没有及时被我唤醒,我甚至觉得他会亲手杀了我,这种情况,有点像练武之人走火入魔……可我没有察觉到半分邪气,他体内的神术气息无比纯正,绝不是入魔,究竟为何会如此……
思忖间,沧濯猛地拉高我衣袖,盯着我渗血手肘,面色沉沉如乌云凝聚,声音里染上不可置信的颤抖。
“我……伤了你?”
我伸手抱住他,安抚道:“是我自己没站稳摔了跤,用法术治好就行,一点也不疼的。”
他没有说话,但拥住我的手臂收紧了些。
我几不可闻叹口气,那么想要呵护着我的沧濯,却失手伤到我,别扭如他,心底只怕难以原谅自己。
“沧濯,正值月白风清,我们去房顶喝酒可好?”我甜甜一笑,捧住他神色不愉的脸。
他嘴角扯出勉强笑容,“嗯”了声,横抱起我,闪身跃出窗口。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
我坐在屋顶瓦片上,拎起酒壶,小啜一口,任夜风扬起宽大衣袖,舒服地眯了眯眼,望向空中最明亮的那轮玉盘。
“沧濯,我以前总认为在不周山的日子无趣又窝囊,不如上古驰骋沙场来得痛快,也不如人间纷纭百态新鲜……但在人间经历了那么多人和事,我忽然觉得……平平淡淡也挺好的,不用面对那些尔虞我诈,简单又快乐。”
酒意微醺,我寻了处舒服的位置,枕在沧濯大腿上,眼中月色朦朦胧胧,小声呢喃:“我不想做令人闻风丧胆的女魔头了,我们……留在青丘好不好?”
有温热手掌轻柔梳理我耳畔发丝,我隐约听见沧濯低沉的声音悠悠飘来。
“只要有你,哪里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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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白曜帝君为我在青丘密境安排了住处,我和沧濯欣然接受, 过起了男耕女织, 呸,是男耕女吃的生活。
诚如白曜帝君和谢行所言,青丘密境里的灵狐大多对三万年前惊天动地的一仗有所耳闻, 是以当大家都知道我就是传说中的那位神女时, 我在青丘的地位蒸蒸日上。
买菜都不用给钱的那种。
隔壁小院住着一对年轻夫妻, 他们的儿子刚满六十岁, 换算成人类的年龄,约莫也就六七岁的样子,头上一对雪白绒耳手感甚是不错,沧濯白天外出忙碌时,我常常翻过院墙去逗他玩。
“小柠,过来,让姐姐摸摸你的耳朵。”我蹲下身子,冲着院子里玩耍的小柠笑眯眯招了招手。
小柠听见声音, 柔软耳朵竖起看了过来, 面上露出灿烂笑容,刚迈出小短腿, 却又收了回去,笑容也霎时间隐去,低垂脑袋搅了搅手指。
这是怎么了?我一愣。
小柠并不说话,脚尖磨着草地,发出“沙沙”声响, 我正疑惑着他是不是做错了事被爹娘责骂故而心情不佳,他身后忽然冒出一个十分欠扁的孩童声音:“做得好,小柠,别搭理这个老女人。”
我竟然……被叫做老女人?!
哪里来的熊孩子!懂不懂事!
我怒火中烧,撸起袖子走上前想要揪出躲在小柠身后的那只狐狸,未曾想还没走到他跟前,“咚”一声响,我猝不及防额前一痛,一颗小石子骨碌碌在地上滚了几滚。
“哼,居心不良的老女人,看你还敢不敢欺负小柠。”
一名身穿玄青缎子长袍的小少年趾高气昂,抱手走到小柠身前,粉雕玉琢般的精致脸庞更显爽朗清举,小小年纪已能窥见以后俊逸的模样,可惜清亮眸光里透出的高傲轻蔑,让我完全不觉得他顺眼。
我在额头被砸处揉了揉,已经鼓了指甲盖大小的包,再看向那小少年时,我阴沉着脸眯起眼睛。
“敢拿石子砸我的,数万年来你是头一个,胆子很大啊。”我咬牙恨声道,一步一步缓缓逼近他。
小少年眸光闪了闪,有些畏惧地向后挪了挪,旋即吞了口唾沫,昂首挺胸,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本少爷这是为民除害!”
我顿了顿,似笑非笑叉腰问道:“我何时欺负小柠了?何时作害了?”
溜圆眼睛一直逡巡在我和少年身上的小柠忽然跑了过来,怯生生扯住我衣角:“神女姐姐,你别生气,司明他不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