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妈妈微笑着继续道:“奴婢安心得很。姑娘怎么不想想,你和红蓼长得根本不一样,忠勇侯府为什么会毫不起疑地认了她?”
初妍神色微变:这正是她一直想不通的地方,常妈妈的话一下子戳到了她的隐忧。她纤细的腰背绷直,紧紧盯着常妈妈,冷声问道:“你和红蓼做了什么?”
常妈妈叹道:“真是可怜啊,姑娘到现在还想不通吗?红蓼从来就不需要冒充姑娘。”
初妍望着她有恃无恐的模样,脸色沉了下去,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常妈妈道:“我们根本不需要做什么。忠勇侯府早就当姑娘已经死了,死在了一年前的幽州大乱中。红蓼忠义,带着姑娘和老太爷的遗物千里送归,忠勇侯感念红蓼忠义,认红蓼为妹。”
初妍身子一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忽然就想起自己前世偶尔听到过的一件事:姬皇后其实是忠勇候府的二小姐,她上面曾经有过一个姐姐。
忠勇侯并非世袭的爵位,而是老忠勇侯凭军功挣下的。姬家乃是幽州大族,老忠勇侯骁勇善战,带着独子常年在外征战,他的妻子则带着女儿在老家幽州侍奉公婆。
五年前,老忠勇侯在山西战死。姬夫人赴山西奔丧,原本要带上年幼的女儿,姬大姑娘却大病一场,不得已留在了幽州跟着祖父母。
一年前,幽州遭到鞑靼人突袭,姬家遭到血洗,族人伤亡殆尽。姬家老太爷、老夫人和姬家大姑娘都在这场突袭中不幸丧生。从此再无人提起,仿佛这世上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过似的。
所以,她的真实身份是姬家“早逝”的大姑娘?
初妍的心一点点紧缩起来:她甘冒风险来此,就是想探知真相。如今,她如愿知道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事,这个答案却是那样可笑而残酷。
她喃喃而道:“可我现在还活着。”
常妈妈道:“那又如何,有谁能证明?姑娘这会儿,小时候的事应该都不记得了吧?太夫人和侯爷上一回见姑娘还是五年前,那时姑娘才九岁,还是个小丫头,女大十八变,谁又能证明你就是当年的小女孩呢?”
初妍的心沉了下去:常妈妈说得没错,她对从前的事毫无记忆,陪她一起长大的家人全部罹难,唯二知道她身份的常妈妈和红蓼又背叛了她,她根本无法取信于人。
常妈妈皮笑肉不笑地道:“我劝姑娘就不要想着认回家人了。休说你一个卑贱的奴仆根本见不到侯爷,就算有机会能见到侯爷,谁会相信你?如今这年头,骗子多了去了。据我所知,不说别家,就是姑娘现在在的宋家,宋家大姑娘没有找回前,上门冒充她的骗子就不少,到现在还有几个在牢里关着呢。”
初妍心头一跳。
常妈妈看着她笑了起来:“好姑娘,你看,你已经无家可归了,在宋家做丫鬟真是白瞎了你这张倾国倾城的脸。妈妈和你主仆一场,总要送你去一个好去处,以全主仆之情。”回头向门口问道,“朱大娘来了吗?”
外面有人应道:“来了。”
常妈妈道:“请她进来。”
很快,一个穿着俗艳,头戴花儿,涂脂抹粉的妇人捏着喷香的帕子走了进来。那妇人脸上的妆容极浓,尤其是一张嘴儿,画得又红又小,在她一张圆圆的脸上分外滑稽;走起路来摇曳生姿,仿佛没骨头般,一进来就一双眼睛就粘在了初妍身上,动也不动。
初妍仿佛被一条黏腻的蛇虫爬上,浑身鸡皮疙瘩冒起,厌恶地扭开了脸。
常妈妈看向妇人,“朱大娘,这个人给你做女儿,你可还满意?”
朱大娘回过神来,满脸堆笑:“妈妈说笑了,这么个极品,做我们这一行的,还有谁会不满意?只是……”她恋恋不舍地看着初妍,“这么个尤物,价钱想必不低,我未必出得起。”
常妈妈不屑道:“瞧你这小家子气的样子,价钱再高,就凭这模样,这身段,还能赚不回来不成?”
朱大娘咽了口口水:“这倒也是。只是我手头紧,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来。”
常妈妈道:“我只要一百两,还许你赊账。”
朱大娘眼睛一亮:“唉哟,妈妈可真是菩萨心肠,怜惜我们的难处。”才一百两,还能赊账,不等于白捡个摇钱树?
常妈妈嗤笑道:“便宜你了,不过我有条件。”
朱大娘讨好地道:“妈妈请说。”
常妈妈道:“尽快安排她接客,最好今儿就安排,要把这名声宣扬出去。你若做不到,我就重新找人。”
朱大娘先还犹豫,怕太匆忙找不到好恩客,卖不出好价钱,听到后面不由急了。重新找人,这怎么成?她一口应下:“妈妈放心,我一定办得妥当,包你满意。”
初妍在一旁听得怒火中烧。她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姑娘,朱大娘是做什么的,就算她一开始不明白,看对方的做派,再听两人的对话,哪有不明白的?
她做梦也没想到,主仆一场,常妈妈竟会恶毒至此!她不但要卖了自己,还要卖入那腌臜之地,叫她生不如死。
一个女儿家落入那样的地方,一辈子就彻底毁了。就算到时她想法设法与忠勇侯相认,忠勇侯府也未必愿意认回一个声名狼藉的女儿。
常妈妈是要彻底断了她的后路。
那边两人已经谈妥,很快立了书,画了押,又硬拉着初妍的手也盖了个指印。朱大娘看着初妍,仿佛看到无数白花花的银子向她飞来,乐得嘴都合不拢,对初妍道:“乖女儿,快跟妈妈回家吧。”
初妍望向常妈妈:“这就是妈妈帮我找的好去处?”
常妈妈皮笑肉不笑:“姑娘给人做女儿,岂不比做奴仆要好?”
初妍抿了抿嘴,站起身来。
常妈妈有些意外:莫非她听不懂她们在做什么,怎么这么乖顺?不过也是,小丫头自幼在家娇养,从没接触过这些,大概真的不懂,说不定以为真是给人做女儿。等她到地方了,就知道苦楚了。
不过还是要以防万一。
她对朱大娘使了个眼色:“嘱咐你带的东西带了吗?”
朱大娘道:“带了带了。”捂着鼻子,重新取了条帕子出来。
初妍心知这帕子不是什么好东西,警惕地退后一步,面上却笑得无害:“妈妈,我愿意跟你走,这个东西就不用了吧。”
朱大娘见她乖巧,犹豫起来。
常妈妈哼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小丫头会骗人得很。你要不怕煮熟的鸭子飞了,就不要用。”
朱大娘一凛,再不犹豫,拿着帕子向初妍逼近。
初妍心中大恨:常妈妈真是一点活路也不给人留。还有宋炽那家伙,她都拉着常妈妈东拉西扯地讲了这么多话了,他的动作怎么这么慢?
前世就养成的习惯,她实在太过信任宋炽的能力,压根儿就没考虑过他找不到地方的可能性。
眼见朱大娘越逼越近,真要跟对方去了那个腌臜地方,这盆脏水就被常妈妈泼定了。初妍不再犹豫,一脚将刚刚坐在身下的凳子踢向朱大娘,飞奔向早就看好的窗口,和身一撞。
窗户被撞开,她直接跳了下去。
只是从二楼跳到一楼,应该摔不死吧?
耳畔风声掠过,身后传来惊呼声。初妍闭上眼,等着即将来的剧痛。
剧痛迟迟未来,一片喧哗声中,有人准确地接住了她。
熟悉的沉香木香气沁入鼻端,她的一颗心忽然定下,小心翼翼地睁开眼。
宋炽清俊出尘的面目映入她眼帘,好看的眉微微皱起,低头凝视着她。
糟糕,又要挨训了。初妍迅速闭上眼睛,先发制人:“不是我的错,你要敢说我,我就哭给你看。”
耳边传来了轻轻的叹息声,宋炽清润的声音响起,异常温和:“别怕,阿兄来了。”
初妍愣住,刚闭上的眼又睁开,怔怔地看着他。
宋炽被她看得不自在,回头望向身后:“人犯就在楼上,麻烦诸位将人捉拿归案。”
几道陌生的声音应下,凌乱的脚步声迅速往楼上而去。
宋炽将初妍放了下来,注意到她的双手还被反绑着。粗粝的麻绳勒入骨肉,她细嫩的手腕被磨出道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宋炽的眸中闪过一道暗色,手落到绳上,发力一扯,麻绳寸寸断开。他冰凉的指尖抚过红痕,轻柔地反复摩挲,一言不发。
危险的气息弥漫,初妍心中警铃大作:他到底在生什么气?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更
@常妈妈,反派死于话多,你看红蓼,前世杀人多干脆利落啊,某人想救都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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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初妍怕宋炽。
她曾经将他视为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人,小心翼翼,生怕失了他的欢心;曾经为了他的复仇大计,甘愿入宫,陪伴喜怒无常的卫昀;也曾亲眼看着他如何从地狱中爬起,将一切挡在前面的障碍碾得粉碎。
哪怕如今,她已经将他从心头最重要的那个位置挪开;哪怕他还未变成最后面目全非的模样,那些曾经的怜与惧早就浸润在骨子里,轻易便能被他的情绪影响、勾起。
他们上辈子的羁绊实在太深。她只有短短五年的记忆,他是其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深入骨髓,难以抹去。
几乎是本能的,她握住了他的手,低低地、安抚地叫了声:“阿兄。”一如曾经经历的,那些最黑暗的日子中一般。
宋炽低头看向她的手,这似乎是小姑娘第一次主动握她的手。温暖的手,小小一只,怯怯的,却又是坚决的握住了他的手。
宋炽心中划过一抹异样的感觉,冰冷的怒意被她掌心的柔软压下。
初妍察觉到他的目光凝住,想起他曾经斥责过的“成何体统”,脸上顿时火辣辣的。她懊恼地想将手缩回,他却忽然反手,抓住了她的手。
初妍愕然。
宋炽柔和了眉眼,声音温润:“我说过,妍妍是我唯一的妹妹,不管对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他凝视着她,看出了她的退缩与胆怯,空着的一手慢慢落到她丫髻上,重复了一遍,“别怕。”
他……是在安慰她?
初妍反应过来,惊讶地看向他,想看清他的表情。宋炽神情温和,目光无奈,任她打量。刚刚冰冷的怒意已经消失无踪。
初妍僵硬的身子慢慢放软,这才感觉到了疼痛。
身上到处都痛!脚刚刚情急之下踢起凳子,似乎撞肿了;肩膀撞开窗子,也在钝痛;还有手腕伤得最重,勒痕几乎见骨,火辣辣的,疼得仿佛要断掉似的。
偏偏宋炽还在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她的伤口。初妍受不住,“嘶”了一声,将手一缩,动作太猛,牵动受伤的右脚,顿时失了平衡。
宋炽反应极快,一把扶住她,发现不对:“脚也伤了?”
她怏怏地“嗯”了声。
为了探知真相,她这一回委实付出了大代价。但,值得。
常妈妈那些话……其实冷静下来,她很快想明白,常妈妈的说法并不全对,这世上还是有其他人能证明她身份,比如——蓝大将军的夫人,蓝夫人一年前见过姬家大姑娘;何况,她还有那块和田白玉双鱼龙纹玉玦。
真正的关键所在,是她没有机会见到忠勇候;而且失了过去的记忆,没了最大的底气。
常妈妈的话语中堵上她的全部后路,是想摧毁她的希望,打乱她的阵脚,让她失去反抗的勇气吧?
对方其实是在害怕,害怕她找回身份,所以才会不管不顾地使出毒招——把她卖入教坊。
如果她真是宋姮身边的一个小丫鬟,宋家不可能为了一个小丫鬟和忠勇侯府撕破脸;而入过那个地方,哪怕被及时救出,她的人生也彻底毁了。
宋家不会愿意将一个声名狼藉的丫鬟放在自家的小姐身边,忠勇侯府也无颜认回这样一个女儿。她永远只能躲在见不得光的暗处,默默凋零。
要不是宋炽……
她忍不住看向宋炽,不管她愿不愿意,她又欠了他一回。
宋炽望着她受伤的脚,眉头微皱。
初妍的心头忽然松了些:至少现在,他在努力做一个合格的兄长。
也许,他以后还会变成前世那般冰冷无情,面目全非的模样,可她至少可以试着努力一下,阻止那件悲剧的发生?这样,也算报答他救她之恩。以后她离开宋家时,也可问心无愧。
楼梯声咚咚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一个穿着五城兵马司号衣的兵丁跑下来,惶恐地请示宋炽:“大人,楼上是忠勇侯府的人。”
宋炽扶着初妍,眼皮都不抬一下:“怎么,忠勇侯府的人就可以枉顾王法了?”
那兵丁想起这位的脾气,唯唯诺诺,汗流浃背,不敢再说什么,又蹬蹬蹬地跑了上去。
宋炽问初妍:“能走吗?”
初妍试着走了一步,摇了摇头。
宋炽弯腰,直接打横抱起了她。初妍身子僵了僵,想到自己刚刚下的决心,又慢慢放软,柔顺地将脸靠在了他的臂弯中。
宋炽将她抱上了候在外面的马车,放在了他常坐的位置上。自己弯下腰,脱下了她右脚的绣鞋。
初妍大窘:“你做什么?”想要缩回,却被他牢牢控制住,淡淡开口:“我是你阿兄。”
两人目光对上,他神情冷定,不容转圜。
也是,宋炽这人,一心政事,从无男女之思,上辈子就过得跟个僧人一样,连妻子都没有娶,估计自己的脚在他的眼中和猪蹄没什么区别吧。
初妍放弃了挣扎,面如火烧,弱弱要求:“你轻点,我怕疼。”
宋炽没有回答她,手上的动作却轻柔了几分,又将她足上的白色素绫袜脱了下来,露出里面青肿一片的脚背。
纤细的脚踝,如玉的肌肤,愈衬得那一片青肿越发狰狞可怖。
他脸色微凝:“怎么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