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昀喉口发干,不自在地清咳了声:“宋卿这么快就回来啦。”
宋炽微微一笑,眼睛中却没有笑意:“臣奉旨行事,不敢懈怠。”
卫昀忍不住又干咳了声:这事自己做得不地道,想方设法把人支开了,趁机向对方的妹妹献殷勤。
等等,初妍已经不是他宋炽的妹妹了,自己心虚什么?
卫昀念头转过,触到宋炽清冷如谪仙的面容,刚刚提起的那股气又泄了:就算已经不是他妹妹了,他一句“于礼不和”就足以将自己堵住。
她毕竟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小姑娘。
不行,他回去一定要跟母后说,他要忠勇侯府的姑娘进宫。等她成了他的妃子,他爱怎么见她就怎么见她,宋炽总管不着了吧?
就是,不知她愿不愿意?
上次谈到这事时,她还以死后不能和他同穴,拒绝了他要她进宫的提议。不过高大伴想了个好主意,他可以在她百年后追封她做皇后,让她与他合葬,这下子她该没有顾虑了吧?
卫昀想到这里,心热不已,真想马上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他忍不住又偷偷瞄向初妍。她不知何时,不动声色地退后了几步,依旧垂着头,露出一截弯弯的雪白脖颈。
可惜宋炽在,今日这个好消息是说不成了。
卫昀按捺下心中的激动,故作平静地对宋炽道:“今日乃端午佳节,朕这边事情已了,宋卿也该早些回去,和家人相聚。”
宋炽拱手:“多谢陛□□恤。臣奉太后娘娘口谕,请陛下早些回宫。宫中宴会还待陛下前去。”
卫昀道:“朕知道了,这就回宫。”晚宴过后,他就和母后提安排初妍进宫这件事。
他心情大好,恋恋不舍地又看了初妍几眼,到底没好意思当着宋炽的面再和她说话,起驾出了桃林。
林中恢复了静寂,静得仿佛能听见飞鸟振翅的声音。
沙沙的脚步声响起,一步步向她逼近。
初妍忍不住握紧了手中的桃枝,掌心汗出。
阴影笼罩下来,挡住了透过桃枝漏下的阳光,熟悉的檀香混合着淡淡沉香木气息萦绕鼻端。她垂着头,眼角的余光看到他左手紧紧捏着腕上垂下的佛珠,用力得指关节都已发白。
初妍浑身紧绷,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可理智告诉她:这个时候她若是退了,后果只会更糟糕。
“妍妍……”他清润的声音响起,出乎意料地温柔。
初妍不敢抬头,低低叫了声“阿兄”。
他问:“相别一月有余,这些日子,妍妍过得可好?”
初妍攥紧了手中的桃枝,僵硬地答了声:“好。”
他忽然笑了声:“是啊,你怎么可能不好?先是诚王,再是陛下,”他声音越发轻了下去,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一字字钻入她耳中,清晰得让人心惊肉跳,“妍妍,你已经是我的人了,还想招惹谁?”
已经绷紧的心弦瞬间紧到极点,初妍霍地抬头:“我不是……唔……”
冰冷的手指蓦地重重抵上她的唇,堵住了她后面否认的所有话语。他垂眸看她,眸中神色狂乱,令人胆颤,声音温柔如故:“嘘,休要说让我失控的话。”
仿佛一瓢冷水兜头浇下,初妍一个激灵,瞬间冷静了下来:他那该死的功法反噬。她不能再刺激他,否则受罪的还是她。
她僵了片刻,深吸一口气,声音软了下来:“阿兄上次不是说过,你会设法解决?”却因被他手指抵住唇,说得支离破碎。
他静静地凝视着她,神情晦暗不明。
初妍心头打鼓,不敢看他眸中神色,又垂下了眸。
他似乎笑了下,收回置于她唇上的手,面上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气:“我昨儿回家,连夜去拜见了我师父明衍大师,你想不想知道,他告诉我的解决方法是什么?”
宋炽想到明衍大师说的解决方法就头痛欲裂。好在,他还有时间,明衍大师同时给了他一瓶抑制功法反噬的药,可以暂时缓解一二。
只是这药,效果实在不怎么样。宋炽感受着自己越来越难以控制的翻腾血气,懊恼地皱起眉来。
初妍见他神情,直觉没什么好事,却按捺不住好奇心,问道:“是什么?”
宋炽没有回答,目光落到她手上。
初妍的手中,还紧紧握着卫昀赠送的桃枝。
初妍顿觉手中的桃枝烫手起来。可卫昀赠送的东西,她也不敢扔,回头对方问起来,又是一场麻烦。
可留在手上不断刺激宋炽更是不妙。
或者,先扔了,回头等卫昀问起,再找根树枝糊弄一下?她刚刚仔细看过,桃枝和桃叶都是原来的,上面娇艳动人的花朵却是用粉色的丝绸做成,到时她照着样子做一枝就是。
打定主意,她忙不迭地将手中的桃枝扔了。
药效似乎渐渐起了作用。宋炽拿出一块帕子,拉起她刚刚拿着桃枝的手。初妍瑟缩了下,被他紧紧握住,掌心向上,轻柔地擦拭她掌心沾上的泥灰,动作细致,仿佛在擦拭一件上好的玉器。
初妍心里发毛,想挣脱又不敢挣,整个人都快石化了。
宋炽温和的声音响起:“我已经和母亲提过。等二婶热孝期一过,就会带着官媒亲自上门提亲。”
初妍神情凝固住:“这,这就提亲了?”
宋炽“嗯”了声:“妍妍开不开心?”
初妍:“……”开心?开心个鬼啊!
宋炽形状漂亮的黑眸微微抬起,落到她面上,眼中狂乱稍敛,混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妍妍怎么不说话,是嫌阿兄提亲提晚了吗?”
没有,绝对不是!初妍心中想哭,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娘……夫人应该不会高兴我做她的儿媳吧?”
宋炽微微一笑:“怎么会?母亲那么喜欢你,你嫁回宋家,就能一直陪着她,她高兴还来不及。”
初妍道:“可我先前得罪了太夫人。”
“别怕,”他声音温柔下来,“我会护着你。”
初妍道:“你又不能时时在家里。”
宋炽眉心微皱。
初妍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阿兄,别人不可以吗?你功法反噬,需要纾解,随意娶谁都可以。我走之前,和宋家都闹成了那样,再不可能和解,你为什么非娶我不可?”
宋炽道:“别人不可以。”
初妍一愣。
宋炽道:“妍妍,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你才是那个症结,那个让我功法频繁反噬的真正原因。”
初妍怔住:他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当真喜欢上了她?不,不会的,这人的心有多硬,多难打动,她比谁都清楚。他怎么可能会喜欢上她?应该只是雏鸟情节和占有欲作祟吧。
她是第一个和他有过亲密关系的女人,他不愿意让她属于其他人。
“阿兄,”她喃喃道,“可你是我的阿兄,怎么能做丈夫?”
宋炽皱起眉来:这是他第三次听到她这么提。从前他觉得这话是她的借口,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根本不像是借口。
她是真的这么认为。
可他们相识之初,她便知道两人毫无关系。她在宋家的那些日子,也一直对他抱有敌意,怎么可能真情实感地把他当作兄长?
说起来,她对他抱有敌意也奇怪得很,从第一面开始,仿佛就认定了他的原罪。仿佛远在认识之前,他就做过对不起她的事,狠狠得罪了她。
他们从前……有过交集?
不可能。而且,她明明丢失了从前的记忆。
排除所有不可能,那就只剩一种可能了,宋炽想到先前在桃林外听到的那些话,心中一动,开口问道:“妍妍,你是不是和诚王一样,在梦里看见过不一样的未来?”
初妍心头一跳,他听到了她和诚王的话,起了疑心?她急急否认:“没有,你胡说什么!”
宋炽看她神情,心中大震:他原以为那些只是诚王的臆想。难道竟是真的?
一旦疑心生起,越来越多的蛛丝马迹涌上心头。不光是她对他的敌意,还有对卢夫人异乎寻常的亲昵,对宋家诸人应付自如的表现……
作为一个失了记忆的小姑娘,她在宋家表现得实在太过出色。
宋炽的目光落到初妍身上,一寸寸梭巡过去,那猜测虽然不可思议,却是唯一的答案。
他轻轻开口:“你是不是梦到过,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没写完,12点到了,先发这么点吧。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づ ̄ 3 ̄)づ
不吃鱼 5瓶;从荼蘼到荒芜、西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初妍的十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下。
他问她是不是梦到过,他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没有,她没有梦到过,而是亲身经历过一切。
白绫绕颈的痛苦浮上脑海,窒息的感觉记忆犹新。他趁着她失去记忆欺骗她,愚弄她,让她以为自己是他嫡亲的妹妹,甘为他复仇的棋子,最后稀里糊涂地死在了他一手扶持的红蓼手中。
死亡的那一刻,她以为自己是宋家的女儿,以为当初都是自己的错,甚至不想恨他。直到重活一世才知道,一切皆是骗局。
她从来就不是宋家的女儿。
他待她心肠那么狠,如今,又哪来的脸让她嫁给他,再入宋家门?
她低垂着头,生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否认道:“没有。”
两根微凉的指尖落到她下颌,稍稍发力,迫使她抬起,她眼中来不及藏起的恨意直直落入他的眼中。
宋炽陡然窒住。
他恍然忆起初见她时的那一幕:少女掉落水中,浑身湿透,狼狈地趴在石上,月光落到她身上,勾勒出她妖娆近妖的容颜,抬头看向他时,眼神就如现在般,冰冷疏离,怨恨难消。
从初见的第一面起,她就恨他。
他的目光掠过缠于腕间的佛珠,暗色的沉香木珠间,几颗红色的珊瑚珠子分外显眼。
许久以来的疑惑一件件泛上心头。
他慢慢开口:“在保定城外初次相见,你就扯断了我的佛珠。”
初妍道:“那时我烧糊了。”
宋炽不置可否,继续说下去:“第二次相见,你刚画好芙蓉花的花样子,没有了记忆的你,却能把还未盛开的芙蓉花画得惟妙惟肖;你对母亲格外亲近,对宋家的规矩、各人的脾性了如指掌;陛下性情阴晴不定,你在我面前那样倔强,却总能摸着他的脉门,将他收服……”
初妍咬了咬唇:“这证明不了什么。”
宋炽没有驳她的话,缓缓开口,给予她致命一击:“第一次见面,你就唤我‘阿兄’。你说是烧糊了误把我当作兄长,可是妍妍,你叫浩然兄的,从来都是‘哥哥’。”
唯一的解释,她叫他的那一声“阿兄”,不是烧糊后认错了人,而是她那时就认得他。
初妍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浑身发抖。她知道自己该镇静,该矢口否认,可他一句句逼来,轻易将她的伪装一层层剥下,将她深藏的秘密置于光亮下,无所遁形。
她还是没能骗过他。
他问:“妍妍,你能告诉我,这些是为什么吗?”
她没法解释,只能死死地咬着牙,挺直脊背,一言不发。
宋炽静静地凝视着她,望着她戒备而倔强的模样,心头莫名抽痛了下。
她究竟还隐瞒了什么秘密?如果只是梦到了这些,为何会如此讳莫如深?又为何会对他藏着敌意?
他该趁胜追击的,以他一贯的脾性,不该心软。可这一刻,他忽地不忍再问下去了。罢了,除了她,横竖世上还有另一人知道,何苦将她逼迫至此?
他伸手揽住她单薄的肩头,将她颤抖的娇躯扣入怀中:“别怕,那些都是梦。”
她连挣扎都没了力气,伏在他怀中,身子僵直,手足冰冷,一动不动。心里却蓦地涌上一层恼恨:凭什么,明明是他做错了事,为什么反倒是她要被逼迫,被质问?
她低低说了一句。
宋炽没听清:“你说什么?”
初妍抿紧嘴,刚刚的冲动尽数消失:说得越多,只会暴露越多。以他的厉害,听到一句,便能推测三句,到最后,以他的心肠,未必会为他前世做过的事后悔,反而自己所有的底牌都会尽数暴露,落得被动,只能由他摆布。与其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守住嘴,什么都不说。
宋炽皱眉看向怀中的少女,心头一缩,他刚刚恍惚听见了“害死”两字?谁害死了谁?
初妍却打定主意不打算再说了。
不知过了多久,宋炽感觉到怀中少女的颤抖渐渐平息,低头对她抚慰地笑了笑,眉目清雅,神情温和:“走吧。”
走?去哪里?初妍茫然。
宋炽道:“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别院。不然,你哥哥嫂嫂该着急了。”
初妍如梦初醒,从他怀中挣脱,低着头,脚步虚浮地往桃林外去。宋炽拦住她,手抬起,细心地帮她理了理刚刚压乱的衣襟。
刚刚她伏在他怀中,身上春水碧的轻罗褙子被压出了褶皱。
他手指的动作认真而细致,又帮她扶了扶摇摇欲坠的赤金点翠蝶戏牡丹步摇。初妍身子微僵,别开头不看他。
宋炽心中叹了口气,拉起她手,不紧不慢地向山下走去。
初妍还要挣扎,他温煦的声音响起:“你状态不好,是想阿兄背你下山?”
初妍:“……”一下子老实了。
初夏的风从湖面吹来,带来湖水的清新之气。山路两旁,绿荫蔽天,鸟鸣蝶绕,花草绚丽。山岭中静悄悄的,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初妍被宋炽携着手,初时浑身僵硬,身侧的人却安静异常,再无多余举动。她渐渐被四周景致吸引了目光,思想放空,放松下来,不知不觉就行到了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