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扁舟在水面载沉载浮,船头一人仰卧,斗笠覆面,也不知是不是已进入梦乡。船尾处,一人抱膝而坐,望着岸上方向满面焦急,却困于湖中,不得上岸,正是香椽。
看到两人出现,香椽眼睛一亮,忙不迭地叫“平顺”。船头之人翻身坐起,正是宋炽的长随平顺,拿起船头长长的竹篙,轻轻一点,小舟悠悠向他们行来,停在了岸边。
宋炽松开了初妍的手。
初妍松了一口气,也不看他,正要上船。他忽然叫道:“妍妍。”
初妍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宋炽却没有再说什么,在他没有弄清楚真相前,一切言语安慰,一切保证都显得苍白无力,他目光落在她兀自没有血色的面上,轻声道:“你放心。”
放心什么?初妍一怔,没怎么放在心上,闷着头上了小舟。等到小舟悠悠荡开,她忽然意识到:宋炽没有上船?
她忍不住回头看去。宋炽绯衣玉带,立在碧色的垂柳下,丰姿如玉,目送她渐渐远去。初妍垂眸,转身避开了他的视线。
*
启程回忠勇侯府天色已暮。两个小家伙在吕家别院玩了一天,一上车就呼呼睡了过去。
尤氏吩咐两人的奶娘好生看着两个小的,自己上了初妍的车。姬浩然下午提前回去了,姬凌安从大兴的田庄盘账回来,两人要碰个头。
尤氏望着初妍欲言又止,今天卫昀驾临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在宴会上的一举一动早就有人告诉了尤氏。尤其是卫昀抬举初妍,折辱吕盈的举止,听得尤氏胆战心惊。
尤氏和姬浩然一样,不希望初妍进宫。
实在是卫昀在外的名声实在太坏,喜怒无常,身边人动辄得咎,实在不是夫君的好人选。何况,卫昀已有皇后妃嫔,初妍进宫就算受宠得了妃位,头上还压着太后和皇后两座大山。
可看到初妍那张明媚鲜妍的脸庞时,她又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这样的好容色,休说是皇帝陛下,便是她看了也爱极。皇帝当真看上了初妍,要她进宫,他们还能阻止不成?还不如什么都不说,妹妹也不至于白白忧心,能够欢欢喜喜地过好这几日。
初妍不知尤氏的忧虑。她正在想诚王告诉她的话:姬浩然有把柄在六叔姬凌安手上,才会放任姬凌安坐大。而正因有了姬凌安的支持,红蓼才胆大妄为,妄想取代她的地位。
姬浩然究竟有什么把柄在姬凌安手上?
初妍想了想,试探着问尤氏:“嫂嫂,我们那个六叔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尤氏只当她听说姬浩然赶回去和姬凌安碰头心中好奇,没有多想,皱了皱眉道:“他呀,算是个能干人,就是忒跋扈了些,有时候连你哥哥的话都不肯听。”
初妍好奇问道:“他跋扈,哥哥就不敲打他?”
尤氏说到这个就来气:“你哥哥在战场上也算得上一员猛将,偏偏在这上面,性子就像面团儿一般。我一提,他就说六叔是自家人,平时管家中庶务辛苦,叫我多体谅些。我还不体谅?他姬凌安的吃穿用度哪一样比我们差?侯府的内务,用人样样都要插手。再体谅,这侯府的主人就该让他来做了。”
初妍安慰尤氏道:“嫂嫂勿恼,哥哥许是有什么苦衷。”
尤氏气道:“他能有什么苦衷?就是性子软,抹不开面子,又怕麻烦。姬凌安从老侯爷那会儿就管着家中庶务,根深叶茂,不管是换人还是分权都没那么容易。”
初妍便知,姬浩然落于姬凌安之手的把柄尤氏一无所知。石太夫人病了这么多年,也不可能知道,看来只有去找姬浩然好好谈谈了。
一行人在车马厅下了车,就见一辆雕饰华丽,双马拉的鎏金黑漆马车候在一旁。拉车的两匹马浑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车身更是不知用什么材料做的,散发出阵阵异香,看着就昂贵异常。
初妍好奇:“这是谁家的马车?”看着比她们坐的马车精致多了。
尤氏的脸色变得难看之极。
初妍正当奇怪,就见姬浩然陪着一个身材高大,面容英武的男子走了过来,男子身后,一个婆子牵着一个**岁的男孩,男孩手中还紧紧握着一把雕饰漂亮的木剑。
一道犹带睡意的稚嫩声音蓦地响起:“那是我的木剑!”
奶娘怀中,刚刚睡醒的恩成一手揉着眼睛,一手愤怒地指向那把木剑。
第63章
天已黑,车马厅四周悬挂的红纱灯笼被一个个点燃,橘红色的光落到木剑镶着各色宝石与金丝盘花的剑鞘上,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来。
恩成挣扎着从奶娘怀中跳下,蹬蹬蹬跑过去,小老虎般,一把抢过男孩手中的剑。他将剑紧紧抱在怀中,又说了一遍:“这是我的!”
那男孩猝不及防,被他夺去木剑,顿时恼了,也嚷了声:“是我的!”甩脱婆子的手,扑过来就抢。
恩成撒腿就跑。他年纪虽小,但按照忠勇侯府的规矩,三岁起就跟着武师开始习武,力气,手脚的灵活性早就胜过一般孩童。两个孩子绕着车马厅追逐几番,那男孩连他一片衣角都捞不上,气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我的剑,他抢了我的剑。”
恩成见他哭了,有些慌张,大声道:“胡说,这明明是我的剑!”
男孩往地上拍手拍脚,哭得越发大声了。先前拉着他小手的婆子心疼地跑过来搂住他:“贵哥儿不哭,贵哥儿不哭。”
男孩用力推了她一把:“你去,帮我把剑抢回来。”
闻言,恩成将剑抱得更紧了些,警惕地躲到了尤氏身后。
婆子犹豫了下,走到尤氏跟前,赔笑道:“夫人,您刚刚也听到了,还请世子将剑还给我们哥儿。”
尤氏气得脸都白了:这木剑她认得,分明是初妍回家,送给恩成的见面礼。恩成喜欢得什么似的,开始几天,天天要抱着睡觉。后来被她劝说后,也是挂在了卧室的墙上,天天要看几遍。怎么就成了贵哥儿的剑了?
她正要开口,姬浩然的声音响起:“恩成,把剑还给贵哥儿。”
贵哥儿的哭声停住了,抹了把鼻涕眼泪,得意洋洋地看向恩成。
恩成乌溜溜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小脸上满是不敢置信的表情:“这是姑姑送给我的剑!”
姬浩然道:“爹爹是怎么教你的?朋友有通财之义。不过是把剑,贵哥儿上门是客,他既然喜欢,你送给他有什么要紧的?”
恩成将木剑藏在身后,气道:“他才不是我的朋友!”
姬浩然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恩成到底还是怵父亲的,不敢再争辩,眼眶却渐渐红了起来。
姬浩然又说了一遍:“把剑给贵哥儿。”
恩成往后退了一步,抬头求助地看向尤氏。尤氏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却不敢违逆丈夫的意思,避开了儿子的目光。
恩成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知道这一次就像从前无数次一样,只能向贵哥儿低头让步。可他不甘心:贵哥儿每次来都要顺走他的东西。其它也就罢了,母亲回头就会补给他更多更好的,可这把剑是姑姑送他的见面礼,他心爱无比,就算母亲再补给他,也不是原来的这一把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论身份他比贵哥儿更尊贵;论年纪,论辈分,他也要被贵哥儿更小,为什么爹爹每次都要自己让着对方?为什么自己的东西,对方可以想拿就拿?
他又圆又大的眼中渐渐蓄满了泪,两手背在身后护着剑,一动不动。
姬浩然的声音严厉起来:“恩成!”
“啪嗒”一下,泪珠滴落地面,很快有更多的眼泪掉落。恩成死死咬着牙,不让哭声发出。
婆子志得意满,笑嘻嘻地向恩成伸出手:“世子,把剑给我吧。”见恩成不动,索性绕过尤氏,伸手去夺。
蓦地,脆生生的斥责声响起:“放肆!”随即,“啪”一声脆响,婆子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被打得一个趔趄。婆子捂着脸,又惊又怒地看向出现在她面前的小丫鬟:“你是什么人,竟敢打我?”
香椽理也不理她,吹了吹掌心,眉眼弯弯地对初妍道:“姑娘,照你的吩咐,婢子用了最大的力气啦。”
初妍点头,对恩成招了招手:“恩成,到姑姑这里来。”
恩成黯淡的眼中有了亮光,蹬蹬蹬跑了过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和姬浩然一起出来的男子原本一直负手含笑看着这场闹剧,直到此刻,才施施然开口道:“这位便是我那大侄女吧?”
姬浩然眉头深锁,“嗯”了声,对初妍介绍道:“妹妹,这位是六叔,你小时候他一直带你去骑马,还记得吗?”
不记得,但这位六叔,她已经如雷贯耳。初妍抬眼望向姬凌安,心中不由冷笑一声。
乍一眼看去,姬凌安比姬浩然这个正经的侯爷气势都足。
他年近四十,姬家人标准的长相,身材高大,浓眉大眼,打扮讲究。浓墨般的发以青玉冠束起,四角缀以明珠,身穿石青色织金松鹤纹缂丝鹤氅,玄色的小牛皮靴擦得锃亮。
就是这个人,架空了姬浩然,将忠勇侯府变成了他家的后花园,为所欲为吗?
初妍垂眸,行了个福礼:“见过六叔。”
姬凌安风度翩翩地欠身还礼,又叫贵哥儿:“过来见过你姐姐。”
贵哥儿还在地上坐着撒泼,这时才注意到初妍,看到初妍的容颜,不由呆了一瞬。直到看到初妍护在身边的恩成,他回过神来,恶狠狠地嚷道:“先把我的剑还给我。”
初妍诧异:“哪一把是你的剑?”
贵哥儿指向恩成:“他手上的那把不就是?”
初妍神色冷下:“这把剑我记得是我送给恩成的,什么时候成了你的了?恩成,”她柔声问恩成道,“你把姑姑送你的剑转送给他了?”
恩成大声道:“没有,绝对没有。”
初妍看向贵哥儿:“我倒不明白,这剑怎么就成了你的了?”
贵哥儿嚷道:“我拿到的就是我的。”他到忠勇侯府来,向来是想要什么就直接拿走,早就习惯了。
初妍问:“所以,这把剑没人给你,是你自己拿的?”
贵哥儿脖子一梗:“那又怎样?不就是一把木剑吗?”
初妍淡淡道:“不怎么样。不告而取谓之偷,忠勇侯府不欢迎手脚不干净的客人上门。”
贵哥儿一下子跳了起来:“你说谁手脚不干净?”
初妍看也不看他,转头问尤氏:“嫂嫂,我记得家法上有规定,若有偷盗之行,是怎么惩罚来着?”
尤氏眼中透出笑意,正色答道:“家规第二十三条,族中子弟若有偷盗之行,初犯者,笞二十,幽闭十日,以儆效尤;再犯,刑罚加倍。”
贵哥儿大怒:“谁说我偷东西了,我没有!”
姬凌安的脸色也难看起来。初妍三言两语就给贵哥儿安了个偷盗的罪名,这名声传出去,她是想毁了贵哥儿的前程?
“大姑娘,”他沉声开口,“不过是孩子间的玩闹,何必小题大做?”看了眼姬浩然,“侯爷,你说对不对?”
姬浩然正要开口,初妍微笑:“六叔,养而不教父之过。先贤有云,‘勿以恶小而为之’。贵哥儿今日偷恩成的东西,我们看在自家人份上,念他年幼,不予教训,待到他日,去别人府上也如此妄为,可就迟了。”她看了欲言又止的姬浩然一眼,“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忠勇侯府家风如此呢。”
姬浩然一下子哑巴了。
初妍扫向四周:“还不去请家法?”
看到几个婆子果然搬了春凳,拿了柳条过来,贵哥儿慌了,向姬凌安跑去:“爹,我没偷东西,我不要挨打。”
初妍做了个手势,几个粗使婆子上前,将贵哥儿牢牢摁住。这些人都是虞妈妈出事后清理过人,才送到初妍身边的,对她忠心耿耿。
贵哥儿哪曾吃过这种亏,乱叫乱踢,拼命挣扎着。几个婆子摁得满头大汗,实在没办法,找了一条绳索将他绑在了春凳上。
姬凌安双手捏拳,忍不住向前跨了一步,脸色越发难看:“大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他儿女缘薄,三十岁时才得了这么一棵独苗苗,当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掌心怕摔了,从小到大,连根头发丝都舍不得碰,更勿论是受这样的罪。
初妍含笑:“六叔,我这也是为了贵哥儿好。”
姬凌安的目光宛若刀子般扎了过来,见她油盐不进,索性看向姬浩然:“侯爷,你怎么说?”他在忠勇侯府再势大,明面上,也要尊着侯府的几个主子。
姬浩然头痛欲裂,干咳一声:“妹妹……”劝说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初妍失望的目光扫了过来,姬浩然剩下的话顿时全压在了喉口。
初妍对姬凌安笑了笑:“六叔放心,柳条也就是打上去疼了些,不比杖责,不会伤了贵哥儿的五脏六腑,就是叫他长个记性。今日算是代六叔教子。”示意婆子行刑。
姬凌安气得差点跌倒:合着他还要谢谢她。
柳条的啪啪声响起。第一两下时贵哥儿还叫得杀猪般,到后来疼极了,满脸是泪,连叫都叫不动了。
姬凌安心痛如绞,见姬浩然靠不住,想要上前,初妍含笑的声音响起:“六叔若认为家法罚不得贵哥儿,今日只管护着他。”
姬凌安僵住:家法罚不得,除非贵哥儿不是姬家人才罚不得,这妮子是在威胁他?忠勇侯府一家的身家性命都捏在他手上,她怎么敢?
他思前想后,咬了咬牙,强行克制住上前的冲动。来日方长,小妮子不知天高地厚,总有一天要她知道厉害。
十下抽完,初妍缓缓走到贵哥儿面前,柔声问道:“贵哥儿,你可知错?”
贵哥儿有气无力地趴在凳上,恶狠狠地瞪着她,面上的表情恨不得咬她一口。
初妍叹气:“既然如此,剩下的十下继续,他什么时候知错了,什么时候停下。”
贵哥儿一个激灵,连忙叫道:“我知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