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浩然深以为然,回去后就欢欢喜喜地问阿云家在哪里,姓氏为何,他好上门求亲。
阿云白了脸,问他,两人一直像现在这样相处下去不好吗?
姬浩然心中奇怪,笑着告诉她,他想娶她为妻,只有这样两个人才能永远在一起。
第二天,阿云不见了,留下一封信。信的前半段,就是初妍看到的那些诗的摘抄,后面还有一页,却是诀别。
她感谢了他这些日子教她读书写字,给她庇护,让她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日子。随即笔锋一转,说她不能嫁给他,信的最后是两行字:
与君长别离,余生不复见。
没有其它解释,她就这么消失不见了。姬浩然发疯般地找人,阿云却仿佛消失在了茫茫人海间,再无踪迹。
再次相见是在半年后。
大同守备乔四海大败鞑靼阿木尔部,活捉了阿木尔部酋长的长子。阿木尔部酋长为了救回长子,向大辉称臣纳贡,并献上部落第一美人,酋长的幼女乌云。
姬浩然在见到乌云的一瞬间就惊呆了。少女身姿窈窕,肤色如蜜,弯弯的柳眉,清泉般的明眸,不是他的阿云又是谁?
阿云竟然是阿木尔部酋长的女儿!
她是被阿木尔部掳去的大辉女子所生,在酋长的诸多子女中地位低下,偏又生得貌美,被她的父亲毫不犹豫地推出,做了牺牲品。
阿云似乎也看到了他,目中泪光闪过,很快扭过头,只作未见。
当晚,姬浩然就绕过守卫,悄悄潜入阿云所住的地方。他想问她为什么要骗他,想偷偷将她劫走,却在望见她泣不成声的模样时一溃千里。
她不能跟他走。她恨他的父亲和兄长,可她还有娘亲,从小庇护她,与她相依为命的娘亲。若她跟他走了,她的娘亲就再没有活路。
何况,她又能以什么身份跟他走?
她隐姓埋名,像从前一样跟在他身边,一旦被人认出,姬家就是大祸临头;两人一起远走高飞,他的前途也就全都毁了。
从一开始,他们就错了。
姬浩然失魂落魄地回去,大病一场。醒来,阿云已被送入京城,颇受先帝宠爱。老忠勇侯也认出了阿云,见姬浩然执迷不悟,怕他干出蠢事,一边叫姬凌安来劝他,一边快刀斩乱麻,帮他定下了亲事。
姬凌安劝他,为了阿云的安全,他也该娶亲,让父母放心,也让阿云安心服侍君王。否则,一旦他们的往事被揭露,忠勇侯府和阿云都不会有活路。
初妍安静地听着姬浩然说完。姬浩然说得极慢,血淋淋的伤口撕开,情绪几度濒于崩溃,几乎难以继续。
初妍垂眸总结:“所以,哥哥因为害怕被六叔揭发,你与先帝的妃嫔,异族之女有私情,宁愿委屈母亲,委屈嫂嫂,委屈恩成和义来?”
姬浩然身子一僵:“不是,此事若泄漏,他们也落不着好……”
初妍打断他:“先帝已不在。此事若泄漏,哥哥原本就不知她的身份,只是无心之失。纵有罪过,陛下不至于不分青红皂白,不念哥哥的救命之恩,要牵连我们全家吧?”她冷静地道,“哥哥如此委曲求全,说到底,更多的原因是为了保护她吧?”
这才是他说不出口的真正理由。
姬浩然哑住。
初妍轻笑一声:“哥哥还真是痴情种子。”眼中却无半分笑意。
姬浩然张了张嘴,想要解释,终是颓然低下了头,低低道:“她是个可怜人。”
初妍道:“我很同情哥哥和她当年的遭遇。可这世上又有谁不可怜?哥哥,你别忘了,你已经娶了嫂嫂,你有母亲,有幼子,他们都需要你的守护,而不是成为你痴情的牺牲品。”
姬浩然沉默许久,开口道:“悠然,你喜欢过一个人没有?”
初妍一怔,没有马上回答。喜欢……一个人吗?
没有,她从来没有。
上辈子,她还没来得及情窦初开,就成了宋炽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一心配合他为卢夫人复仇,她与诚王伪装相恋,使尽手段博取卫昀的宠爱,这种柔软的、珍贵的情感被她当作筹码,早就在残酷的生存考验中消失殆尽。
她似乎不会喜欢人了,也不会回应人。她不会像姬浩然这样,全身心地眷恋一个人,甚至为了对方做出失去理智的事。
这辈子,不管是宋炽、卫昀还是诚王向她表白,她想的只有躲避和拒绝。
潜意识里,她就不信他们的感情是真实的。宋炽是因为功法的意外,要对自己负责;卫昀是因为喜欢自己知道怎么取悦他;而诚王,则是因为那个梦。
自己这样的人,从黑暗中回来,根本不配得到真正的喜爱,不配得到一颗真挚的心。
姬浩然道:“你若是真的喜欢一个人,就会知道,什么是情难自禁。有的时候明知道是错的,却控制不住去那么做。”
初妍道:“可你已经有了嫂嫂。”
“是,”姬浩然黯然道,“所以我将她埋到了心底,不会去打扰她,也不会让你嫂嫂知道她的存在。我会努力尽到做丈夫的责任,好好待你嫂嫂。”
初妍质问:“你的好好待她,就是由着六叔作威作福,让她和她的孩子受委屈?”
姬浩然双拳握紧,良久,苦笑道:“这件事是我错了,我会处理好。”
初妍看着他:“哥哥,休要再让母亲失望,让嫂嫂失望,让我失望。”
姬浩然道:“你放心。”
初妍望着他神情憔悴,仿佛陡然间老了十岁的模样,不由生起茫然:喜欢一个人,真的会叫人失去理智,情深至此,明知是错的,还一再为之吗?会把自己逼到如此卑微的地步吗?甚至将家人全置于脑后。
是,阿云可怜,难道被蒙住鼓里的嫂嫂就不可怜?被贵哥欺负,被父亲忽视的恩成就不可怜?姬浩然是怎么把自己的日子一步步,过得越来越糟的?
若换了宋炽,定不会把事情搞得这般一般糟吧。
不,若换了宋炽,他根本不可能对人如此情深,更不会失去理智拖累家人。那个家伙,应该是永远能冷静地计算得失,做出最有利于他选择的那种人吧。
他根本就不会把自己陷入如此境地。
作者有话要说: 宋大人:不,我会!我疯起来自己都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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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姬凌安的死讯传来时,初妍正跟着被晾了两天的秦姑姑学宫规。
这些宫规,她上辈子就烂熟于心,仪态端庄,姿势标准,不管秦姑姑教什么都是一遍过。
秦姑姑目瞪口呆:这叫她怎么抓小姑娘的错处?
秦姑姑气堵,却不敢造次。这两天她写了好几封条陈向宫里告状,却如泥牛入海,毫无回音,心里早就犯起了嘀咕:太后娘娘难道还护着她不成?她心里憋着的火无处发出,唯有更严格地要求初妍。
她却不知,初妍上辈子就已经经历过这一遭,对她的种种手段早烂熟于心,根本不惧她弄鬼。
学到一半,林妈妈求见。她换上了素服,圆圆的脸上说不清是高兴还是感慨,禀告道:“姑娘,六老爷殁了。”
姬凌安死了?
初妍意外,又没有太意外,问道:“怎么没的?”
林妈妈道:“说是昨夜喝醉了,不小心跌了一跤,跌破了头。大夫到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三更没过就咽了气。”
这么轻易就死了啊。
笼罩在忠勇侯府的阴影终于消散,初妍的心头却沉甸甸的,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没有了后顾之忧,姬浩然的动作倒是快狠准。若他早点有这个魄力,事情何至于闹到这个地步。甚至前世,如果姬浩然多顾念她一些,也许她早就回到了家,根本不会死在深宫之中。
想到前世,她居然是因为这种理由被姬浩然放弃,被红蓼顶替、加害,她就觉得荒谬。
为了保护那唯一的一人,所以,其他人都是可以牺牲的吗?
她一直恨宋炽的绝情。现在想来,连自己亲生的哥哥都能轻易放弃她,她又怎能怪得了宋炽这个假哥哥?
她对宋炽是不是太苛刻了?
宋炽虽然欺骗了她,至少还给过她选择的机会,最初的时候,是她坚持要与他一起为卢夫人报仇。而姬浩然,根本是将所有人都蒙在鼓里,让所有人都在懵懂无知中为他心中的爱人牺牲奉献。
初妍想到前世的自己但觉可悲,想到全然不知的尤氏和两个孩子更是心中难受。但愿姬浩然吃此一堑,能珍惜眼前人,再不会犯同样的过错。
林妈妈道:“夫人打算明儿一早就去那边吊唁,请姑娘一道同行。”姬凌安是老忠勇侯的族弟,又一直帮忠勇侯府做事,于情于理,她们都该去一趟。
初妍根本就不想去,可她更讨厌在这里被秦姑姑横挑鼻子竖挑眼。想了想,还是答应了下来。她和秦姑姑说了一声,第二天换了素服,跟着尤氏一起去了姬凌安的府邸。
姬家一片忙乱,门口挂起了白幡、白布、白灯笼,一地的纸钱。仆人们都换上了孝服,行色匆匆,形容悲戚。走进去,里面已是一片雪白,各个门头,院中的花木都披上了白麻布。
饶是如此,初妍依旧能看出这座宅院的奢华。
庭院深深,雕梁画栋,斗拱飞檐,陈设华丽,院中名贵花木比比皆是,廊下来不及摘除的宫灯皆是彩绘琉璃制成,精致异常。
哪怕是忠勇侯府,都未必有这样的奢华。
姬凌安一心求财,到头来,终究为了这不义之财丧了性命。
灵堂设在姬宅的中堂。漆黑的棺木静静摆放在正中。四周全是随风飘摇的白幡。时辰还早,吊唁的客人还没来,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趴在棺木上嚎啕大哭。
正是姬凌安唯一的儿子贵哥。
姬凌安的妻子焦氏看到她们,红着眼睛迎了上来。“侄媳妇来了。”她拉着尤氏的手,六神无主地道:“六爷这么一走,我们娘儿俩今后可怎么办啊。”痛哭起来。
焦氏是个十分富态的妇人,平时养尊处优,没经过什么事,姬凌安一死,对她来说,不啻于天塌了。
尤氏对姬凌安没什么好感,对这个六婶更是只有面子情。可看到她这个模样,终究心中恻然,柔声宽慰了几句,便带着初妍上前拜祭亡人。
老家仆带着贵哥还礼。
贵哥恶狠狠地瞪着初妍,神情又恨又惧。他身上被柳条抽出的伤还疼着,心里恨毒了她,可他也清楚,父亲走了,他已经没有了靠山。
拜祭过后,焦氏涕泪交流地要留尤氏留下来帮忙。尤氏却不过面子,只得让初妍先回去。
初妍不想回去,不知不觉,走到了上次去过的,姬家对面的酒楼。时辰还早,酒楼中的人并不太多,她刚刚走到楼下,就听到有人招呼她:“阿妍。”声音清脆。
初妍抬头,看到二楼上次她呆过的隔间窗子打开,探出了一张清丽动人的面容。
宋炽姑母宋澜的女儿——柳绫罗?
上辈子她是宋姝时,性情柔懦,和宋姮宋娆都处不来,唯独和柳绫罗这个表姐关系最好;这一世,两人却来不及多相处,她就离开了宋家。
柳绫罗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柳绫罗招呼她道:“上来说话?”
初妍没有拒绝,带着香椽上了楼。
柳绫罗点了一桌子的瓜果点心,又叫了一壶雨前茶,亲自帮初妍斟了一杯,笑容明媚:“阿妍,好久不见。”
“是,好久不见。”初妍对她笑了笑,叫了声:“柳姑娘。”
柳绫罗道:“什么柳姑娘不柳姑娘的。你虽然回了家,在我心中,还是和从前一样。你要是和我生分,我可要生气了。”
初妍见她仍旧是从前大方俏皮的模样,忍不住露出笑来:“我总不能还叫你表姐吧?”
柳绫罗想了想:“我叫你阿妍,你就叫我绫罗好了。”
初妍“嗯”了声,问她道:“你怎么会来这里?”鸣玉坊是勋贵的聚居区,柳家和宋家都是科举出身,属于文官,根本不是一个圈子,宅子离这里远得很。
柳绫罗道:“我特意来找你的。”
初妍一怔:“找我?”为什么?
柳绫罗笑眯眯地点点头:“我掐指一算,你心情不好,所以特意来看看你。”
什么跟什么呀,初妍哭笑不得:“你还会掐指一算啊?”
柳绫罗噗嗤一笑:“骗你的啦。”仔细地看了看她的神色,“看来大表哥没说错,你真的心情不好。”
柳绫罗的大表哥,宋炽?
初妍怔住:“是他告诉你我心情不好的?”
柳绫罗“嗯”了声:“昨日我去看大舅母,谈起了你。大舅母说很想念你,可惜没法来看你,我就自告奋勇,代她来看看你。大表哥也在,当时没说什么,等我走的时候来送我,说你这几日心情应该不好,叫我今日就来。”
原来如此。初妍心中复杂:他猜到了她这几日心里不会好受吗?也是,以他的聪明,既然知道了密信的事,其它应该也能推测得七不离八。猜到她的心情也没什么奇怪的。
只是,他居然会让柳绫罗早点来看她。
柳绫罗指着桌上的点心道:“这些点心有我家里做的,有云桂坊买的,也有这里的招牌点心,你尝尝看喜不喜欢?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想吃点甜甜的东西,心里会好受些。”
初妍“嗯”了声,拈了一块绿豆酥。甜甜软软的绿豆酥送入口中,入口即化,那股甜仿佛一下子化入了五脏六腑。
心情似乎真的好些了呢。
两人吃了一会儿点心,柳绫罗拉着她道:“一直在这里坐着委实无趣。你不急着回家的话,我们一起去逛坊市怎么样?”
逛坊市啊?初妍眼睛微亮。自从重生,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她似乎还没好好逛过坊市呢。
初妍派人给尤氏递了信,就坐了柳绫罗的车,跟着她去了正阳门大街一带。
这里有京城最繁华的坊市。柳绫罗存心想让她开心些,一路带着她到戏园听戏,去茶楼喝茶听说书,又一一逛过书铺、古玩店、玉器店、字画店……最后两人都累了,在福庆楼专门招待贵宾的隔间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