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砸到自己人吗?
战斗之时不会误伤吗?
骑兵们在敌阵之间穿梭,真的能分得清哪些是对手,哪些是队友吗?
无数担忧在爱尔心底浮起,却又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因为爱尔很快就意识到,在战场上,这不重要。
人命不值一提,重要的是胜利。
意识到这点的爱尔深深吸了口气。
“怎么?”
他的呼吸声惊动了藏在爱尔兜帽里的凤凰,小红鸟冒出头来:“你害怕?”
爱尔:“我没有。”
他的语气平静,可是身体却在不住发抖。
“只是……”
爱尔抿了抿嘴角,撇开目光:“我知道很残酷,却没想到如此残酷。”
凤凰:“你已经身处战场了,不如关注点其他的东西。”
爱尔:“什么?”
凤凰:“看法师小队。”
爱尔循声看过去。
法师的队伍并没有跟随步兵离开我方阵营,他们距离旗手台约三百米。在这里爱尔看不清每个人的模样,但是他能看到大概。
“发现了什么吗?”
“这……”
爱尔微微拧起眉头。
年仅十岁的男孩已然不如昔日幼稚,虽然举手投足之间仍然带着稚嫩的痕迹,但不论是观察力还是分析能力都涨了一截。
他立刻明白凤凰想让他寻找谁。
“阿洛伊修斯不在,”爱尔开口,“他去了哪儿?”
“在这儿。”
纯血精灵的声音在爱尔的背后猛然响起。
爱尔转头,看到阿洛伊修斯瘦削的身影出现在旗手台之上。在他靠近之前,凤凰突然凑近爱尔的耳畔:“你和你父亲怎么谈的来着,爱尔?”
爱尔:“啊……”
凤凰:“别忘记这点,而后他想做什么就做吧。”
爱尔:?
男孩尚且还没反应过来凤凰话语中的含义,阿洛伊修斯已然走向前。
“阿洛。”
爱尔瞪大眼睛:“你不是应该参与战争吗?”
“难道没有身处战场吗?”阿洛伊修斯反问。
“……”
“平原战不过是战争的一个开端,”纯血精灵说,“摄政王布雷安并没有在场,他仍然在黑峰城内。”
“那你……”
阿洛伊修斯叹了口气。
他竟然叹气了。
爱尔瞪大眼睛,他从没见过阿洛流露出如此无可奈何的神情。纯血精灵没有焦距的眼眸微微垂着,黑发之下颇为寡情的一张脸浮现出了感慨的意味。
“这本是只与我相关的私人恩怨。”
阿洛伊修斯低声说道。
他清朗的声线很低很低,低到几乎要被战场上的厮杀声一带而过。但爱尔的听力很好,他还是抓住了精灵的声音。
“但既然能够利用,”精灵说,“为什么不利用起来呢。”
说完,阿洛伊修斯朝着爱尔伸出了手。
爱尔:“……”
男孩的表情变得极其复杂。
与他相处了将近三年,足以爱尔了解阿洛伊修斯是一个怎样的人。他为难地看向纯血精灵骨节分明的手掌:“阿洛,你又不声不吭地计划好了一切,是吗?”
阿洛伊修斯:“你信任我吗?”
爱尔:“总是这样,艾拉和父亲会讨厌你的。”
有那么一瞬间阿洛伊修斯的神情缓和了下来。
在呼啸的风中他看上去似乎没那么高高在上了,好像覆盖在身上的冰川在刹那间消失殆尽。
“没关系,”他说,“你信任我吗?”
爱尔凝视阿洛伊修斯许久。
久到筹谋一切的纯血精灵都忍不住蜷了蜷手指,似乎以为爱尔选择了拒绝。但就在他收回手掌之前,爱尔抬起手。
男孩牵起了阿洛伊修斯。
“我信任你。”他认真说道。
阿洛伊修斯勾起嘴角:“好。”
下一刻,剧烈的魔法波动在他们周围迸射开来。阿洛伊修斯权杖上方的“星辰”疯狂旋转起来,他重重将其抬起,而后又重重落下。
权杖底端接触旗手台,发出铿锵之声。
阿洛伊修斯和爱尔的身形在高台之上陡然消失。
对于爱尔来说,这样的传送魔法也不过是眼前一花的功夫,等到阿洛伊修斯松开手时他踉踉跄跄地退后几步,如果不是精灵拽了他一把,爱尔一准会跌倒在地上。
找回平衡后,爱尔才想起来观察四周。
他们已经不在广袤肃杀的平原上了,取而代之的是富丽堂皇的高大立柱和绚烂明丽的彩色玻璃,这是……某处的大殿。
当爱尔抬起头看向大殿正前方时,立刻知道阿洛伊修斯来到了哪儿。
坐在大殿上方的,是摄政王布雷安。
——他们来到了黑峰城城内。
阿洛伊修斯带着爱尔突然闯入,高高在上的布雷安也不过是挑了挑眉。和随意摆了个王座的天临堡大殿不同,黑峰城的主殿有着高高的台阶,即使闯入者们站在大殿中央,距离布雷安的王座也有很远很远的距离。
王座。
这个词汇在爱尔心底转了一圈。
在人类王国,每个领主的大殿都会摆设一个王座,但这个王座总是和天临堡一样是虚的——国王还好好的呢,谁敢去坐?
布雷安敢。
爱尔不知道王都是什么样子的,但显然,在黑峰城,摄政王才是真正的统治者。
坐在王座上的中年男人死死盯着阿洛伊修斯清矍修长的身影,良久之后他冷哼一声,破碎沙哑的声线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之内。
“阿洛伊修斯,”他冷冷开口,“我曾说过,一旦你的双脚踏出西林,格杀勿论。”
“是的。”
面对这赤()裸()裸的威胁,阿洛伊修斯显得无动于衷。
他只是拎着自己的权杖,将面孔朝向布雷安的方向——失去视力的精灵依然能够根据声音精准定位。
“如今两军开战。”
他说:“你我也不必搞什么君子协定和相互让步了,布雷安。十年前你应该坚持己见杀死我的。”
布雷安:“我的确应该。”
说完,他的视线落在阿洛伊修斯身后的爱尔身上。
剃刀般的目光让爱尔心底一个激灵,但他没有退缩。在战场上不能退缩是最基本的训练,爱尔不会忘记父亲的每一句教诲。
“加文·韦斯特不在。”
布雷安站了起来。
“但他的儿子在,”摄政王说,“也算是变了样子重现十年前的场景。刚好让我补上十年前错失的机会。”
阿洛伊修斯轻笑出声。
冰冷冷的笑声落在地上,几乎是能够还给布雷安的最大嘲讽。而摄政王果不其然被这一声无所谓的轻笑激怒了,他眉头深拧:“来人!”
空旷的大殿立刻浮现出无数刀枪剑戟的光影。
爱尔心底一惊——士兵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他在银山脉上长大,接受的是纯血精灵和加文·韦斯特的训练。爱尔知道自己的身手不能说强,但他的警惕性绝对不差。
可是当无数士兵全副武装出现在大殿时,爱尔甚至没察觉到他们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即使阿洛伊修斯会魔法,即使爱尔带了一袋子的魔纹,面对这么多士兵,也不一定……
“阿洛?”爱尔低语。
士兵们步步逼近,他们的铁靴踩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阿洛伊修斯依然无所畏惧。
纯血精灵低下头,墨一般乌黑的长发遮住了他灰蓝色的眼睛。他牵起了爱尔的手,给了他一个安抚性的笑容。
“别怕,爱尔。”
阿洛伊修斯平静说道:“打开你父亲的袋子,将凯纳斯的尸体放出来。”
爱尔:“……”
他立刻就明白阿洛伊修斯打的是什么算盘了。
第95章 西林女王28
“打开你父亲的袋子, ”阿洛伊修斯平静说道, “将凯纳斯的尸体放出来。”
“……”
那一刻, 爱尔是犹豫的。
原来是这样。
即使父亲仍然在犹豫是否要在战场上复活凯纳斯, 可阿洛伊修斯早就规划好了一切。只是……
出战前一夜, 爱尔和父亲谈到很晚很晚。
他很高兴, 从离开银山脉到现在过了将近三年,说实话爱尔从来没那么高兴过。自幼起加文·韦斯特对于爱尔来说, 比起父亲更像是一名凛然的偶像, 一座不可逾越的丰碑。他伟大、勇敢且战无不胜,拥有着一切英雄拥有的特质。
但唯独他不像是个父亲。
爱尔尊重他, 也很高兴听从他的指点, 但爱尔同样怕他。
在内心里,他很想很想和普通孩子一样,能对父亲倾诉, 能聊一些日常中无聊又琐碎的事情,能一起分享快乐与难过,以及自己真正的想法。
在银山脉的日子里,爱尔的愿望总是落空,他有点难过的。
好在走下山就不一样了,因为爱尔的生活里有了姐姐。
不能给父亲说的,害怕让父亲知道的, 让艾拉知道就没关系。艾拉不会拧起眉头, 不会沉默寡言, 她总是笑嘻嘻地摸着自己的脑袋, 仿佛爱尔把天捅下来也不是什么不可弥补的过错。
只是艾拉终究是姐姐,不是父亲。
昨夜是爱尔有生以来第一次与加文·韦斯特敞开心扉。
他们从爱尔的学业聊起,聊了很多很多他感兴趣的话题——诗歌、绘画,还有各地的风土人情,以及加文·韦斯特过去行侠仗义的传奇故事。爱尔从没想到他能在父亲面前这么多话,更没想到自己毫无意义的碎碎念和炫耀,能换来父亲欣慰甚至骄傲的神情。
所有话题结束的最后,父亲问爱尔,他想不想成神。
爱尔沉默许久,道出了实话。
他不想。
比起成神,爱尔更想安安稳稳地与家人生活。他还想做个吟游诗人,去歌颂父亲和姐姐的故事,想踏遍大陆的万水千山,去描绘自然的美丽。
成神事情太多、也太痛苦了,原本的爱尔就是这么觉得的,见到发疯的凯纳斯,以及他化为凤凰的灵魂碎片后更是让男孩确定了这点。
还是不要成神的好,还是当个人类最好。
爱尔道出这句话后,父亲点了点头。
他以为父亲会失望的,即使不会强迫自己,也会流露出无奈或者失望的神情。可是没有,加文·韦斯特没有任何失望,他只是伸手拍了拍爱尔的肩膀,说既然不想,那就不要做了。总有别的办法对付威胁,没道理让我的孩子承受这些。
昨天晚上爱尔睡的很好。
他感觉就像是肩头隐隐卸下了一块重担,仿佛所有的压力伴随着父亲那一句话陡然消失殆尽。
可是现在,阿洛又将这块重担再次压在了爱尔的脊背上。
放,还是不放?
爱尔在犹豫,可黑峰城的士兵没有给他们犹豫的时间。就在爱尔发愣的几秒内,布雷安的手下已经拉起了弓箭。
如果不是阿洛伊修斯反应及时,立起了防护法咒,他们早就万箭穿心了。
“爱尔!”
阿洛伊修斯难得换上了严厉的语气:“你愣着做什么,想让你我白白死在这里吗!”
“我——”
“照做就行。”
藏在爱尔兜帽里的小红鸟突然开口:“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爱尔?你只要记得你和你父亲说过的话,一切照做就行。”
爱尔一个激灵。
或许是因为从没听过阿洛伊修斯训斥的口气,或许是情势危急,确实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
或许是,凤凰所言让爱尔觉得他有后招。
总之是没时间给爱尔犹豫了,他当即打开物品栏——
一口重重的石棺落在黑峰城的大殿之中,石制材料落地时发出震天动地的声响。这甚至让黑峰城训练有素的精兵都为之一震。
下一刻,阿洛伊修斯挥起了手中的法杖。
“星辰”杖上的小型夜空飞速旋转起来,阿洛伊修斯的衣袂与黑发一同随着魔力的波动飞了起来,当士兵们再次反应过来时已经完了。
他们刚刚举起长弓,阿洛伊修斯的法杖重重落地。
爱尔只觉得一个踉跄,就跌入了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里。
布雷安不在了,他的士兵和阿洛伊修斯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有的只是无边无尽的白。
这是……
进入了法阵之后吗?
时间仿佛停止了,爱尔很长时间内不敢动也不敢大声呼吸。直至他确认四周的环境没有什么威胁性后,才小心翼翼地迈开步子。
这一步,爱尔直接踩空,摔在了地上。
白色陡然发生了变化。
那就像是凯纳斯寝宫里的光柱一样,爱尔摔倒在地,看到的是一个风格完全不同于他所见任何种族的高大建筑。建筑的制式有点像是凯纳斯的寝宫,却又不完全一样。
爱尔躲在高大的立柱之后,看到的是凯纳斯暗红色长袍的背影,以及几张面目迷糊的面孔。
他们似乎在激烈地争吵着什么,但爱尔感觉自己仿佛身处凯纳斯的梦境当中,他所得到的的认知除了争端之外,根本听不懂任何真正意义上的内容。
最终凯纳斯气愤至极,他一甩长长的袖子,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