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一怔。
好在青年的领悟能力极强，他思索片刻就明白了艾拉的意思。威廉·沃恩失笑出声，半张右脸在火光的映照下忽明忽暗，可谓狰狞。
但艾拉不怕他。
“你总是说这种奇奇怪怪的话，”威廉开口，“有时候连加文公爵和爱尔都跟不上你的思路。战场上刀剑无眼，谁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会生还。自然是要在开战前把能说的都说了，能做的都先做了。重点不在于说了这句话会死，而是死亡一直如影随形。”
艾拉：“……”
威廉的话语落地，艾拉沉默片刻，而后她突然说道：“尽管大陆上很难寻觅到魔法的痕迹，可这与我爸无关，你知道的吧？”
“当然。”
威廉奇怪地看了艾拉一眼：“拯救世界的英雄面对的自然都是稀少的强敌，他和他的同伴同样也能运用这样强大的力量。”
“没错，”艾拉点头，“你要是敢死在战场上，我就敢把你复活成灵魂切片的凯纳斯。”
“……随你。”
伴随着他这句话，气氛陡然缓和下来。
威廉放下手中的半成品木剑，他看向艾拉。
让艾拉很欣慰的是，虽然重伤之后的威廉·沃恩一时间有过沮丧，有过颓唐，但他那双海一般清澈的蓝色双眼一如往昔。直至此时，威廉的蓝眼睛看上去仍然清澈见底，其中的坚定从未消失过。
艾拉静静地端详威廉半晌，这期间青年始终没动。
有进步啊，他也开始学着接受自己毁容的事实，不再试图躲避艾拉的目光了。
“威廉，”艾拉开口，“你比原来讨人喜欢多了。”
“……”
威廉抽了抽嘴角：“我原来很讨厌吗？”
艾拉：“也不是讨厌。”
怎么说呢，就是总觉得画风不对。昔日的小少爷长得好看又自带光环，即使努力工作、参与建设，没拖过后腿也没闹过情绪，可就是感觉哪里不对。天临堡的大家都是如此，唯独威廉·沃恩一人显得格格不入。
“就是觉得，”艾拉思索片刻，“你好像随时可能会走，回到属于你的世界。”
“我的世界？”
“一出场无数少女陷入爱河、平民爱戴尊敬，走到哪里都自带光芒，”艾拉说道，“理应被吟游诗人写进诗歌和童话的世界。”
“鲜花骑士。”
威廉自嘲般道出过往人们给他的称呼：“这么说来我应该感谢诺曼·库尔特，现在这幅模样，怕是没人会这么叫我了。”
艾拉：“……”说到底还是在意吧！
她算是发现了，即使毁容之后威廉还是自带偶像包袱。就是这种格外在意形象的坚持从外转了内，不在轻易表达出来了而已。
“都说了和脸没关系。“
艾拉很是无语：“当你荣耀加身，站到天临堡的统帅位置，谁还会在意你长什么样子？”
威廉只是埋头削木剑，一声也不坑。
这样的态度把艾拉气得够呛：“你抬起看我说话！”
威廉：“是，陛下。”
艾拉：“你——”
破天荒头一回，威廉·沃恩把艾拉堵的无言以对。
意识到这点后，他自己先失笑出声。到底是再次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艾拉心中的火气顿时消失不见。
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唯独眼神交汇。周围喧嚣的人声似乎都隐匿下去，唯独火焰燃烧时发出的噼里啪啦时隐时现。艾拉凝视着那双湛蓝色的眼睛——不管是完好的左脸还是毁去的右脸，他的蓝眼始终未变。
艾拉很明白这有多可贵。
容貌尽毁、父亲身亡，为了报仇他亲自杀死了自己的兄长。一夜之间英俊完美的漂亮男孩失去了所有，威廉·沃恩一生顺风顺水，突然遭遇人生巨变，假设他因此产生什么心理问题，变得阴沉极端，艾拉多少是能理解的。
但是他没有。
这是最珍贵的地方，他没有。
即使他的性格确实因为这件事发生了变化，可在艾拉看来却是好的方面。他变得寡言，却不疯狂；他变得果断，却不无情。“完美的鲜花骑士”这种设定听起来就如此浮夸且流于表面，而现在，威廉·沃恩沉淀了下来。
清澈未变，坚定未变，那双眼睛里却仍然消失了一部分东西。
艾拉说不上来，只是感觉……朦朦胧胧间，确实哪里不一样了。
“说好了。”
良久之后，她轻声打破沉默：“在战场上，你敢死，我就敢用诸神搞凯纳斯的方式搞你。”
威廉哭笑不得：“我有时候真不知道你是在说好话还是在骂我。”
话是这么说，笑过之后青年仍然换上了认真的表情。
“我答应你，”他说，“不会走到那一步的。”
这还差不多。
艾拉满意点头，她想伸手拍拍威廉的肩膀，却又觉得不太合适。手停在半路，艾拉竟然感觉有些尴尬。
“嗯，”她含糊过去，“你早点休息。”
说完艾拉起身，离开了篝火。
她走向属于自己的帐篷。身为西林女王，艾拉的军帐也比寻常士兵大了许多，不过她和爱尔住在一起，只是军帐中央挂了张帘子，倒也说不上奢侈。
走到帐篷，艾拉刚刚掀开门帘一角，就看到了乖乖坐在床边的爱尔，以及高大壮硕的父亲。
艾拉：“……”
说好了好好和爱尔谈谈，怎么这感觉还是像在训话啊！
听到脚步声，爱尔抬起头来，一双小鹿般的眼睛有如寻觅到救星般闪闪发亮。看到儿子这幅模样，加文转头。
没想到的是，在看到艾拉时，连父亲也是双眼一亮，长舒了口气。
艾拉顿时感觉脑壳疼——她就知道！靠自己这个糙汉爹和儿子好好沟通，来一场亲子之间的互动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第92章 西林女王25
爱尔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十分无助。
父亲望向自己的无奈神情同样无助。
艾拉：“……”靠, 她也很无助好不好！
将心比心, 艾拉明白父子两个人坐在一起谈心为什么会这么困难——加文·韦斯特不仅缺席了女儿的成长, 其实他也缺席了儿子的成长。即使同在银山脉，常年不在爱尔身边, 又疏于沟通，艾拉这位天降弟弟能养得可爱又体贴, 算是银精灵的教育水平出类拔萃了。
要两个不怎么沟通的人突然交心, 是挺困难的。
关键在于，过去的加文不是这样的。
至少在艾拉的记忆里，小时候的自己和父亲并没有什么沟通问题。加文就像是每个宠爱女儿的好父亲一样，带着自己家的野丫头在山间树林里到处疯跑。艾拉一手精准无比的弓术，甚至是骑术都是从小就打好了基础。
这足以证明, 加文·韦斯特拥有正确教育孩子的能力。
只是凯纳斯的一场大火烧毁了一切。
加文从来没和自己的儿子拥有过普世意义上的“父子相处”, 自然也就显得无处下手。
但是，理解归理解, 艾拉觉得这事还得由父亲和爱尔独立解决。
她横插一脚进来并不能解决问题。艾拉知道怎么缓和气氛, 也知道她参与谈话后绝对不会那么尴尬。然而一旦艾拉坐在父亲身边, 面对着爱尔，这压根不是父子谈心，而是一家人的谈心时间。
好麻烦啊。
艾拉叹了口气，还是走进了帐篷。
虽然不知道父亲是说了什么又把话聊死了，但艾拉知道他不是一个独断专横、且愿意积极解决问题的人。
多少帮忙引引话题吧, 她也只能做这些。
于是艾拉装作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似的坐到父亲身边。
她一落座, 藏在爱尔兜帽里的凤凰也紧跟着露出一个脑袋尖尖, 红色的小鸟用金色眼眸悄悄看着艾拉，似乎是期待着她打算怎么唱这出好戏。
“你们这是干嘛呢，”艾拉直接了当开口，“干瞪眼比赛吗？”
爱尔：“……”
加文：“…………”
不等父子二人回答，艾拉自己先笑了起来：“我忙了一整天，你们倒好。”
艾拉给了杆子，加文顺势而上，高大沉默的父亲转头看向自己的女儿：“士兵们怎么样了？”
“都挺乐观的，”艾拉如实回答，“士气不错，且对未来充满期待。”
“这就是好事。”
加文颔首。
“在战场上，最可怕的不是兵力悬殊、实力差距，”他说，“而是连手下的战士们都不相信自己能赢。”
“嗯。”
接着艾拉又沿用无所谓的口气，将最近管理的大小事情一一汇报给自己的父亲。
这听起来好像和白日的工作交接没什么两样，直至最后，艾拉面无表情地将话题引回了爱尔身上：“爱尔也很努力的。即使是在军营里，他也没落下学习。”
爱尔：“啊。”
小男孩立刻紧张起来。
加文将视线挪到回了爱尔身上。
“功课做的如何？”加文问。
见爱尔一时紧张，艾拉暂且替他回答：“阿洛伊修斯喜欢挑我们喜欢和擅长的东西重点教授，爱尔的诗歌和历史学的很好。”
这话落地，爱尔看起来更心虚了。
一名公爵的儿子不应该只沉浸在虚无缥缈的世界里。即使是成为学者，也应该旁征博引，精通其他学科。就算放在二十一世纪，爱尔也是个学习成绩偏科的孩子。
因此，爱尔会心虚再正常不过。
当然了，加文可没有任何责怪他的意思。
高大的男人只是静静看了爱尔片刻，而后开口：“阿洛伊修斯最近在教你什么？”
“呃。”
爱尔吞了吞唾沫，小心翼翼地回答：“红、红河之歌。”
加文闻言诧异地挑了挑眉：“那可够长的。你的进度这么快？”
爱尔：“嗯。”
加文：“都背下来了吗？”
爱尔很是羞愧：“还，还没有。只是背到了英雄出征的阶段。”
加文倒是不意外。
“伟岸的英雄踏出血路，他的怒火染红了涛涛大河，”父亲用低沉的嗓音背诵出了诗歌中的选段，“是到这里了吧？”
爱尔蓦然瞪大眼睛。
“父亲，”他问，“你也背过这首诗歌？”
“你这么惊讶做什么。”
加文哭笑不得：“我看上去像是这么没文化的人吗？”
艾拉：“……”
行吧，在场最没文化的其实是她。
对于这些吟游诗人喜爱的诗歌文学，艾拉一直处在随便听听的阶段。这首《红河之歌》她听说过，或许听过某个吟游诗人背诵过选段，然而想要插嘴进入讨论是万万不可能的。
《西林英雄》的游戏剧情里提及过这首诗，刚好是在加文踏上征途，从鲁纳斯平原拿到“天罚”剑离开，前往红石城的主线部分。艾拉只是大约记得诗歌中的英雄，为了复仇踏上了北上的道路。当时的加文·韦斯特停留在红石城时，做了好几个与这首诗歌相关的任务，制作组甚至还做了他亲自吟唱选段的动画CG。
当时的艾拉还一头雾水，如今看来，《红河之歌》隐喻的就是加文·韦斯特本人。
或许是父亲平日手段雷霆，能动手绝对不多逼逼。导致大部分人对他的印象都是拳头大于脑子，但实际上加文·韦斯特也是个文化人。他读过的书不少——可能还是比学者少的，却也够用了。
至少在儿子面前，能和他轻而易举地交谈。
“很惊讶吗，”艾拉想到游戏剧情，便主动开口，“咱爸还到过《红河之歌》作者的墓地呢。”
“真的吗？！”
爱尔吃惊地站了起来：“父亲真的去过？呃……一定没什么好事对不对？”
加文哭笑不得：“虽然我不想承认，但确实如此。”
爱尔失笑出声。
小男孩脸上的沮丧情绪一扫而空，一双清澈眼眸期待地看向自己的父亲。
“那，那，”爱尔磕磕巴巴地开口，“父亲能给我讲一讲当时的事情吗？”
爱尔话语落地，兜帽里的凤凰跳了出来：“我也要听！”
加文：“……”
艾拉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她当即起身，一把将站在爱尔肩头的小红鸟拎了起来：“我去看看阿洛伊修斯准备的如何了，你们聊。”
小红鸟：“叽！”
堂堂凤凰被艾拉像只小鸡一样拎起来，着实不像话。走出帐篷后它就不住挣扎起来：“放开我！我自己会好好飞的！”
艾拉当即松手。
凤凰不屑与艾拉见识，只是在空中盘旋了半圈，待到艾拉走出军帐的范畴之后才飞至她的眼前：“你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果然是聪明人……聪明神。
艾拉打量凤凰一圈，后者当即会意，猛然落地变成了白发红袍的凯纳斯的模样。
这还差不多。
“只是想问问你，”艾拉开口，“你说你可以保证真正的你不会来捣乱，并且解决这一切，你有什么办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