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国,已经准备好了。
虞日州淡淡地笑了下,缓缓走到烛灯前,将信纸举过,火舌一瞬间便卷了上来,他神色平静,静静地看着那张信纸在火中燃烧,逐渐化为灰烬,直到火苗舔上手指,才觉得烫手,缓缓松开。
越蜀国力悬殊,纵然再给蜀国几十年,因为地域局限,也不是大越的对手。偏生父王野心勃勃,拎不清。这从一开始便是一场注定败落的战争,若他预料得没错,此战之后,天下将再无蜀国。
可是虞日州还是要助父王一臂之力,古往今来,朝代更迭,蜀国不值一提。可经此一战,至少日后青史一笔,当赞蜀国、蜀人脊背不屈,后人亦能知晓,他们蜀人殊死卫家国的满腔热血。
而他,不止要死在燕京,还要死的凄惨。只有这样,消息传回了了蜀国,举国上下百姓才会群情激愤,人人提刀,誓报国耻。
咯吱——
秋梓端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推门而入。
虞日州回头淡笑:“姑姑来了?”说着,他接过药碗,眉头不皱地一饮而尽。
秋梓看得揪心,不忍的别过了眼,等人喝完,她一边接过空药碗一边问道:“殿下,安平公主如何处理?”
虞日州虚弱地笑了下:“杀了吧。”他顿了顿,又道,“记得留个全尸。”
赵妙给他的越蜀交界十三城的边防布置图,的确是真的,只是这样隐秘的交易,不能为世人知晓。这死人的嘴巴,最严。
秋梓应下,捧着药碗退下。
虞日州一边往床榻走去,一边思索着,至于那个夷安郡主,他自会全了赵妙的遗愿,只是这个小姑娘,远远不够分量啊。
成安帝…豫王……
虞日州合上被子,安静地躺好,他的病,该好了。
*
八月十三这天,端阳薨逝,燕京城数座寺庙,为其敲响丧钟,成安帝敕谕天下:不论勋爵庶民,半月之内不得宴饮欢乐、婚姻嫁娶。就连宫内的中秋宴也因此取消了。
至于陵墓,早在端阳生前便已建好,丧、葬、祭三礼完整,以镇国公主之礼下葬。
停灵那几日,依照礼仪,宋乐仪自然是要前往吊唁的。
这一天,天上下着零星小雨,十分地哀婉缠绵。
人死如灯灭,宋乐仪倒也没有痛打落水狗的心思,嘴皮子上的几句功夫,她还嫌累呢,于是只规规矩矩送了一副挽联,吊唁之后,便携着冬桃离开。
赵妙披麻戴孝,一双眼红红,泪水已然流尽,她望着宋乐仪的背影,眼底尽是幽狠的怨念。
在她眼中,母亲之死,镇国公主府的败落,皆是太后疼惜宋乐仪,欲报她下毒之仇罢了。
“妙儿,等娘亲死后,你便去皇陵守陵,娘亲已经全部安排了,等过几年,风头过去,没人注意你的时候,你便假死遁走,去江宁,徳王会替你安排一个新的身份,不要再回燕京,更不要再招惹太后与夷安,好好活下去。妙儿,一定要记住母亲的话。”
母亲缠绵病榻之时,握着她的手一字一句劝告的模样,仍然历历在目。
可是赵妙却不甘心,她掐紧了手指,牙齿咬得咯吱作响,金尊玉贵十六载,一朝由公主沦为庶人,像丧家之犬一样躲躲藏藏过一辈子,她不甘心!
与其这样,倒不如稍上一人性命。
疯狂与偏执瞬间吞噬了理智,赵妙也顾不得日前与虞日州的密谋了,管他什么身败名裂、人人喊打,那不过是后人一张嘴而已,她想要宋乐仪,去死!
如此想着,赵妙站起了身,朝着宋乐仪而去,眼底尽是疯狂。
来镇国公主府吊唁的人众多,人流往来间,宋乐仪与赵妙的身影倒不是那么打眼了。
没走两步,宋乐仪眼神微动,敏锐地意识到身后有人跟着她,她与冬桃主仆二人,走过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她飞快地侧首,余光往后瞥了一眼。
白衫孝服,正是赵妙,来者不善,手腕间有一抹银亮,应当是凶器。
身后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宋乐仪不动声色地垂眸,扫了眼冬桃手中的油纸伞。
伞骨尖锐,不算趁手,但也凑活。
宋乐仪蓦地出声了:“冬桃,把伞给我。”
冬桃一愣,不明所以,这雨都停了呀,不过也没质疑,只乖巧地递上了伞。
握着手中的油纸伞,转了一圈,宋乐仪心中总算有了那么一点底气,虽然没把赵妙那三两拳脚放在心上,但她到底手持利器,疯魔起来没准儿也能伤了人。
在赵妙冲上来那一刻,宋乐仪握着油纸伞,一个利落地转身,就朝着人的手腕打去,赵妙吃痛,匕首掉落在地,扎进松软地泥土中。
冬桃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坏了,神情慌乱了一瞬,紧接着她就看见安平公主双目赤红,朝着自家郡主的脖颈掐去。
宋乐仪哪儿能让她得逞,当即持着油纸伞朝她大腿刺去,伞骨尖锐,刺入了腿中,赵妙顿时双腿一双,“啊”了一声倒地。
好在这边有大树遮挡,又少有人往来,两人的纠缠倒也没引得其他人注意。
赵妙捂着大腿眼底尽是阴霾,她疯狂大笑:“宋乐仪,即便我杀不了你,你以为你还能活下去吗?哈哈哈,宋乐仪,你将是大越的罪人,大越的耻辱,生前,死后,受尽万人唾骂。”
宋乐仪闻言,周身一震,有那么一瞬,她似乎以为赵妙知道了什么,难道她也重生了?可直到瞧见赵妙狭长眼底疯狂的神色,她又觉得不是。
天空又下起了丝丝密密的小雨,宋乐仪丢了伞,弯腰拾起地上的匕首,而后走到赵妙面前,缓缓地蹲下了身子。
宋乐仪一手拎着她衣领,一手持匕首抵在她脖颈,一点点的往下压:“赵妙,你真的不怕死吗?你可知,即便现在我杀了你,也无人能奈我何。”
冰凉的刀刃抵在肌肤上,又丝丝疼痛,赵妙满是阴霾而怨毒的眼神倏地变得慌乱,她在这一刻清晰地认识到了,其实她不想死,她想活着。
方才的疯狂瞬时如潮水般褪去,理智瞬时回笼。
赵妙大气不敢喘,颤声道:“你若敢在此杀了我,母亲的亡魂定然不饶你!”
闻言,宋乐仪讽声笑了:“若是人间有亡魂,你与端阳,必然第一个被冤魂撕碎,骨头都不剩。”说着,她转了转匕首,拍了拍人的脸蛋,软声道:“瞧把你吓的,还能真杀了你不成?”
纵然她能杀了赵妙,如今也无人能奈何不了她,可是宋乐仪还嫌麻烦呢。
说着,宋乐仪慢条斯理地松了手,又漫不经心地替赵妙理了理领口,这才转身离去。
细细雨丝中,有一道女声传来,浸在风中愈发寒凉。
“安平殿下,好好享受这为数不多的好日子吧。”
……
端阳太公主出灵那天,国都燕京一片素缟,仅次于帝后葬仪,可谓享尽死后哀荣。
八月末的时候,赵妙上递折子于成安帝,说是思念母亲,悲恸欲绝,自请前去皇陵为母守陵,成安帝感念其孝心,自然是准了。
燕京夏季多暴雨,赵妙一行人前往皇陵那天,运气不好遇上了山体滑坡,泥土与巨石一同滚落,将一行人活埋了。官兵赶到时,将人挖了出来,只是已经死透了,四肢完全僵直,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死不瞑目,尸体倒还算完整。
于是宋乐仪与赵妙在出灵那日的一见,便成了两人最后一面。
消息传回宫里的时候,宋乐仪正在下棋,她夹着棋子的手指一顿,而后玉子缓缓落下,压在了经纬交错的棋盘之中。
这是恶人自有天收么?
赵妙死的突然,亦悄无声息,她的葬礼从简,就埋在了端阳陵墓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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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八月末的时候, 虞日州的身体渐渐转好,上递了折子给成安帝, 说是燕京风光甚美,要在此多逗留些时日。
成安帝自然是允准了, 还特意遣了大臣陪他一同游玩,可谓周到。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 宋乐仪心底暗道不好, 这虞日州心底指不定打什么鬼主意, 于是她愈发警惕起来。
虞日州亦是颇为苦恼, 整日里寻不见宋乐仪的身影就罢了, 好歹人家是闺阁女儿,内敛秀气倒也说的过去,结果他连赵彻的身影都寻不见。
后来稍加打听,虞日州才知道, 这些日子赵彻住进宫里了, 整日里陪着宋乐仪一块儿玩, 连宫门都不出。
虞日州:“……”
这赵彻好歹是个金尊玉贵的王爷, 如今年龄渐长,不去谋划一个似锦前程, 成天窝在宫里和小姑娘玩儿?
虞日州心底暗骂真纨绔也。
……
终于, 在锲而不舍的精神之下,虞日州寻到了一个赵彻与宋乐仪出宫露面的机会。
九月初六那天,上官晔世子的加冠礼,若他所料没错, 两人必定要出席的。
虽未收到请柬,虞日州却打算“不请自来”,他特意换了身干净华贵的服装,备了贵重的礼物,又在苍白的脸颊上点了些胭脂,气色稍好,颇有意气风发之意。
结果虞日州刚出了驿馆,成安帝的口谕就到了,他身边的大太监文与德满面堆笑:“太子殿下,宫内的秋菊花盛开正好,黄灿白雪,红粉如霞,应有尽有,陛下特来请太子一同赏菊。”
虞日州淡淡一笑,正欲找个说辞推脱。
又听文与德道:“哎呀,倒是咱家没留意,太子今日盛装,想必早就听闻今日的赏菊宴了吧,正准备前去吧?”
虞日州:“不……”
还不等他把“是”字吐出口,文与德笑得和朵花儿似的,又道:“太子不必忧心,轿子已经为你备好了,陛下心知太子体弱,特意吩咐了六人抬轿。”
说着,他甩了下拂尘,示意身后的六人抬着轿子上前。
天子龙辇,不过八人抬,可谓给足了虞日州面子。
虞日州默了片刻:“陛下盛情难却,我倒是不好推脱了。”
……
九月初六那天,宣平侯府里十分热闹,燕京诸勋贵大臣纷纷亲自前来,送上了贺礼。
倒不是冲着平宣平侯的面子,而是因为世子上官晔正得陛下盛宠。听闻他刚从明心堂修完学业,就被陛下授予了大理少卿的官职,虽然只是从四品,但观其年纪,可见未来前途无量。
怕是继谢施与苏风原之后,又一位风头劲盛的人物。
且诸人皆知,月前的时候,上官晔惊马受伤,陛下赏了珍贵的药材,流水似的送进了宣平侯府,又遣太医院院首胡太医为其诊治。
谁曾想,竟然查出上官晔的汤药被人做了手脚,遭到暗害。
此事非同小可,胡太医不敢隐瞒,当即上奏皇帝。成安帝知晓后,龙颜大怒,命令大理寺彻查此事。
无论在哪朝哪代,谋害嫡子都是大罪。
但皇帝直接插手人家家事的情况,却是鲜有,可见上官晔受宠。
不过说来也奇怪,几天几夜下来,大理寺那边,愣是半点端倪都查不出来,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燕京的王公大臣们都是人精,多少都能猜出一点其中的猫腻,因为在大理寺结案那天的前一晚,宣平侯上官陵连夜递折子进宫,面见成安帝。
然而令诸人震惊的,当属上官晔加冠礼那天。
礼成宴前,宣平侯上官陵突然告知诸人,说自己年事已高,欲携妻妾子女,回扬州祖宅养老。
他将宣平侯的爵位传给嫡子上官晔,言辞之间,恳求各位同僚好友,多多帮衬幼子。
诸人面色古怪极了,忍不住抬眼看向一身华袍的上官晔。只见其身姿修长,神色淡淡,矜贵而凉漠,毫不见情绪外露。
浅淡阳光下,上官晔的眼底蒙上了一层霜雪,他知道父亲这是在怪他,特意在走之前给他一个难堪。
不过无妨,面容清俊的男子笑了笑,他不在乎了。
众人瞧见他面带淡笑之后,心中逐渐有了评价。
此子心性极佳。
……
另一边,宋乐仪与赵元敏说笑着,当上官陵所言传至耳边,她笑意骤然收敛,怔了许久不知道该说什么。
明明受害的是上官晔,上官陵如此一来,怎么搞的像恶子逼父让位一样?
赵元敏也察觉到了,她摇头:“这上官陵,不是真蠢,便是有意为之。”
宋乐仪闪了闪眼眸,她觉得是后者。
虽然她也不晓来龙去脉,却也能将事实推测了十之七八,怕是柳氏想要害上官晔,而宣平侯不欲处置柳氏,便选了折中的法子,想带着一众妻妾子女离开燕京。
其实上辈子也是如此,不过是几年之后的事情了。
上官陵岂止生性平庸,简直败家,连守业都不成,宣平侯府在他手里这些年,折腾得日渐败落。
如此一撒手,他两袖轻轻,去扬州过那富贵安逸日子,守着成群妻妾,心里不定多乐呵呢。
……
与此同时,上官陵居住的院落。
“侯爷,妾身冤枉啊。”柳氏跪在上官陵面前,拿着帕子遮在脸上嘤嘤啜泣,我见犹怜。
“你我二十载夫妻情谊,我会不清楚你心中所想?平日后宅小打小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却没想到这些宽纵,竟给你生出不该生出的妄想,”上官陵白净的脸上有微微怒意,说道激动处,声音甚至有几分尖锐,“竟、竟敢谋害世子!胆大妄为!”
他坐在椅子上,胸口大大地起伏着,待平静一点又继续说道:“世子之位,除了容之无人能继承,你死了这条心吧!府里已经在收拾,再过三天,我们便启程去扬州。”
“侯爷。”柳氏哭泣哀哀喊了一声,试图挽回。
上官陵语重心长道:“蓁儿,你是我的夫人,即便百年之后我驾鹤西去,容之也要尊你一声母亲,享荣华富贵,衣食无忧。而且容之性情宽厚,定会善待咱们的孩子,你何必如此”
性情宽厚?
柳氏冷笑出声,心下一片寒凉,瞧瞧,那个小畜生伪装的多好!
她神情憔悴而疯狂,尖声质问:“你以为承儿的一双手脚是如何断的?江月的性命又是如何没的?上官陵,你不能如此偏心啊!他上官晔的性命珍贵,我一双儿女的性命就可任人糟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