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世昌到的比他们还早,包厢里是一个大大的圆桌。地方是宋世昌定的,应念真打开门看到时,有些不懂宋世昌是什么意思。赵世宁的脚步微顿,却没有停留,果断地走到了宋世昌的正对面,应念真坐在了他旁边。
宋世昌在看到应念真时,眼神微微一变,等赵世宁在离他最远的正对面坐下时,心中已经有数了。
赵世宁道:“宋叔,我以为今天只有我们,没想到你订了这么大的桌子,难道还有别人要来?”
宋世昌道:“我也以为只有我们两个。”
赵世宁知道他在说应念真,笑道:“我等会要和宋叔说的话,也没什么别人不能听的,Lynn做事细致,不带着她我怕有所遗漏。”
应念真隐约意识到,赵世宁带她是为了避嫌。虽说她是他的下属,可她的背后是锦绣,她说的话到底有几分力道,只要她在这里听着,就能为赵世宁证明很多东西,能让宋世昌打消许多念头。
宋世昌不再纠结这个话题,他看着圆桌,随意解释了一句:“点的菜比较多,就上了个大桌子,边吃边聊。”
在赵世宁来之前,他就已经把菜点好了。这话刚说完,便有人上了第一道菜。应念真看了赵世宁一眼,赵世宁看着宋世昌,道:“宋叔,我不着急,你想要什么时候开始谈都可以。”
宋世昌道:“世宁,你知道你爸爸立了遗嘱吗?”
赵世宁替应念真夹菜的动作一顿,到底还是将菜完好地放到小碗里,将小碗递给应念真。他看向宋世昌,道:“我知道父亲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修改遗嘱,避免自己突然出事,其他人会为财产分割闹起来。”
宋世昌道:“那你知道在你爸爸最新的遗嘱里,你有多少峥嵘的股份吗?”
宋世昌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向应念真。
他的意思很明显,如果赵世宁心动,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是他们两人的事。
应念真不觉得赵世宁会心动,因为父亲、兄长和峥嵘,已经不是赵世宁的心结了。果然,赵世宁没有让应念真离开的打算,只是含笑看向宋世昌。
宋世昌道:“你父亲手中有峥嵘39.7%的股份,他打算留给你大哥22.7%,你未成年的弟弟也有12%,只有你,你只能得到5%的股份。我手上的股份有4.3%,如果你愿意和我合作,未必不能搏一搏。”
赵世宁发现自己居然不是很震惊,是因为还有5%的缘故么?
他笑了笑,对宋世昌道:“宋叔,老实说,你要是昨天跟我说这件事,我可能还会考虑一下再拒绝你。”
宋世昌本来没有打算开门见山,这其实是他手中最重的砝码。可从赵世宁主动联系他,要和他谈谈起,他便已经预感到事情不会如他所想。一同到来的应念真,赵世宁微妙的态度,这种种都在印证他的预感,所以他才破罐子破摔一般,甩出了最后的努力。
赵世宁突然道:“宋叔,你其实不只明面上那4.3%的股份吧?”
宋世昌抬头,看着他,突然叹道:“看来我也老了。”
第33章 回首向来萧瑟处(十三)
赵世宁轻轻一笑,似乎完全没有被赵雍的遗产分配所影响,气定神闲地与宋世昌道:“我父亲很精明的,只要抓准他的脉搏,其实这一份分配里透露出挺多东西了。父亲平时很倚重你,但在这种事情上还是有所防备。他知道过去对我有所亏待,怕我怀恨在心,拿了股份之后兄弟阋墙,所以在股份的份额上下了功夫。我是5%,三弟是12%,董事会里的其他股东都难以说服,不然这些年来赵家手里不会只有39.7%,我就算联络上了您,也要再去收买散股和很多小股东,可行性并不高,而且很容易暴露行迹。同样的,就算我和三弟以及您合作,加起来也只有21.3%,和大哥手里的22.7%仍有差距。虽然这个差距较小,确实有您口中搏一搏的机会,可我不觉得您是这样不谨慎的人。我更倾向于,在这些年里,您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又收集了一些股份,不过为了不通报身份,由他人代掌罢了。”
赵世宁坐在那里,那样的年轻,那样的温和,宋世昌却透过这副温文尔雅的皮囊,看到了赵雍年轻时的杀伐果断。宋世昌说出赵雍的遗嘱,本是想要动摇赵世宁,为自己争取一个年轻有力的援手,谁知道赵世宁能够这样冷静,还反过来利用他透露的信息推测出了他的现状,让他又失一个底牌。
宋世昌叹了口气,突然失去了博弈的意思。赵世宁高看了他,他不是谨慎,而是被安逸的生活磨灭了雄心壮志,早就已经没有了忍受风险的能力。
宋世昌没有再说话,赵世宁也不咄咄逼人,三人反倒正常地吃起饭菜。宋世昌当真点了一桌好菜,而此时此刻,除却他本人外,其他两个年轻人反倒能够心态平和地品尝这桌菜的滋味,想想也是讽刺。
应念真看着这一桌菜,起初还没有察觉,等菜上齐了以后却发现,这一桌里有不少赵世宁喜欢的菜。她忍不住看向赵世宁,赵世宁显然也察觉到了,脸上是他一贯的微笑,只有应念真能察觉到里边些微的情绪波动。虽然赵世宁一直称呼宋世昌为叔叔,可应念真只以为是赵世宁一贯的客套礼貌,她现在才发现,兴许宋世昌和赵家,和赵世宁的关系比她想的要更亲近一些。而宋世昌的这张感情牌,并不是毫无作用,只可惜他一开始被赵世宁打乱方寸,直到一派涂地都未能用出。此时此刻,再被人感受到,也只是徒增唏嘘罢了。
三个人都没再说话,只安静地吃完晚餐。
赵世宁停下筷子,最后喝了一碗汤,突然对宋世昌道:“宋叔,您以前待我的情分我都记得。我记得您陪我看病,也记得您带我吃饭。我们现在虽然立场不同,可我也没有打算往死里逼您。我查过了,世怀母亲的事和您无关,而在我父亲昏迷之后,您也手下留情,没有再和对方联系了,对吗?”
宋世昌没想到赵世宁能查到这个地步,苦笑一声道:“那又怎么样呢?在被游说的时候,我到底是心动了,也出了力。就算现在停手,也洗不干净了,我确实对不起你爸爸这些年来的提携。”
赵世宁平静道:“我能理解您有野心,而且从您的角度来看,您也没有用什么鬼蜮伎俩,只是商业竞争罢了。”
宋世昌看向赵世宁,不可否认,赵世宁的话让他心里好受了一些,可他知道,赵世宁的话还未说完。
果然,赵世宁继续道:“但是,正如我理解您的立场一样,相信您也能理解我的立场。发生这样的事情之后,父亲和大哥肯定不能像从前那样信任您了,与其等他们反过来对付您,倒不如退一步,您现在按市价将手里的份额卖给我大哥,让他们手里能有更多的峥嵘股份。为了这一点,我也相信他们不会再追究这件事,您可以拿着这笔钱全身而退。”
宋世昌沉默了许久,最后下了决定,道:“好。”
赵世宁又继续道:“我还想问问,您是否知道世怀母亲的下落?”
赵世宁与赵世怀并没有多深的感情,只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难免让人触景生情。他不会特地去为赵世怀做什么,但在力所能及的时候,顺带帮一把也不是什么问题。
宋世昌知道的也不多,但还是把自己听到的消息都告诉了赵世宁。看着赵世宁,他心里其实有很多疑惑,最后也没能忍住,在即将离开前问了出来:“世宁,我曾想过你或许对你父亲和你大哥没有怨恨到会被我说动的程度,可我没想到,你能这样帮他们。”
赵世宁笑了笑,道:“宋叔,你不知道,人对得不到的东西总是有些执念,以为做的更好就能成功,我以前便是这样。而现在,我已经看开一些了,他毕竟生我养我二十余年,我不能与他斗得鱼死网破,只想最后报一次恩,也算干净利落。宋叔,你来早了,若是再迟一点,兴许我就不插手了。”
宋世昌被他这么一说,险些真去幻想自己若是再迟一些动手会是如何。可他很快反应过来,赵世宁只是与他玩笑。宋世昌不再多想,起身离去。
宋世昌走了以后,赵世宁往椅背上一靠,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眉头不自觉地攒在一块,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按揉自己的太阳穴,好像这样就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自己的头疼。赵世宁并没有他表现出来得那么轻松写意,对宋世昌的那些话和那些表现,也不是那么的无动于衷。
好在他不是一个人,而他身边的这个人也不是那些他需要防备,需要用言语和行为来武装自己,不能袒露真心的人。
赵世宁长长叹了口气,好像用通过这个口气把心里的忧愁烦闷一并吐出。
应念真道:“你们以前关系很好?”
赵世宁摇了摇头,道:“没你想的那么亲密。”
不待应念真询问,赵世宁已经自发地继续说道:“那个时候大哥还没有进公司,我父亲还是峥嵘的总经理。宋叔和我父亲既是合作者,又是上下级,他不可能和我有多亲近,事实上,他跟我大哥要跟熟悉一些,当然,关系好不好又是两说了。不过他确实送我去过医院,也陪我吃过几次饭。他其实是个不错的人,也许这和他给予别人的善意相比,并不特别。但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是仅有的一些关怀。”
应念真看着他,觉得他此刻显得有些失落。
赵世宁自嘲地笑了笑,道:“我只是突然觉得我真的很像父亲,我没有自己想的那么重感情。好像很多时候对我来说,理智归理智,感情归感情。我念他的情,可我也没有手软。”
应念真道:“你看着我。”
应念真很少用这种发号施令的语气说话,赵世宁有些惊奇,朝她看去。不知道是灯光的缘故,还是她生来如此,赵世宁发现应念真眼睛虹膜的颜色比常人浅一些。这个突如其来的发现挤走了赵世宁头脑里那些伤感和自嘲,让他的思绪变得不着边际起来。
应念真认真问道:“你真的觉得你没有手软吗?相信我,你比你自己想的更心软。虽然我和你爸爸一点都不熟,可我觉得你们不像,这世上没有人和你相像。”
他是独一无二的。
赵世宁的视线从她有些特别的虹膜上移开,他听到了应念真的话,就好像得到了小时候一直期待却一直没能盼来的表扬一样,抿了抿唇,来掩饰自己的不自然。在这样的氛围下,有些原本被认为太过脆弱而想掩埋在他心中的话也就脱口而出了,赵世宁道:“还有一件事,说出来有点丢脸。虽然我跟宋叔说我看开了,我不在乎,可我好像还是挺在意的。我其实不想要峥嵘,认真计较起来的话,这5%也可以不要,可我对他只愿意给我5%耿耿于怀,这是不是很可笑?”
应念真觉得,他此刻不需要任何言语上的安慰,也没有任何言语能够安慰他。因为他在逻辑上、理智上已经想开,只是彻底放开是需要时间和这种信念一起作用的,不是他在这里大喊一声我不在乎父亲,就再也不会在乎自己父亲的了。
但是应念真知道,还有一件事是自己能做的。
她朝他张开了手,不带羞怯和私情,真正站在一个朋友的立场,问他:“你介意让你的朋友给你一个拥抱吗?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拥抱可以消除你的忧郁和疲惫,刺激你的身体产生特定的激素,甚至让你比不被拥抱的人更加健康……”
应念真突然闭上了嘴,不再随意瞎编些她并不熟悉的心理学理论,因为赵世宁接受了她的好意,他轻轻地,绅士地,以接触十分有限的姿势抱住了她。
赵世宁道:“我现在感觉比刚刚更健康了。”
应念真在心里道,我也是。
第34章 回首向来萧瑟处(十四)
赵雍醒了。
不是那种昏迷中突然转醒,又突然睡过去的醒,而是真正开始恢复了。他每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直到变成如常人一般的正常作息,医生根据检查结果,也确定了他的身体确实有所好转。
赵雍醒来,看见了躲出去的赵世怀,却也模模糊糊知道,赵世怀这段时间一直陪在这里。他或许对妻子背叛自己的行为有疑惑也有痛恨,但对这个儿子,并没有太多迁怒,他只是有点不知道如何面对他。所以在赵世怀躲出去的时候,他只是看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出声唤他。
除了赵世怀之外,赵世启和赵世宁也会来看他,他的父母更是一直陪在他身边。只是除了赵老爷子夫妇俩,另外两个人都不怎么主动和他说话。
赵雍不知道公司到底怎么样了,他担心自己的身体承受不住,在他们主动开口之前一直没有敢问,只能从神态上判断事情或许没有太糟,直到赵世宁向他辞行,他才知道峥嵘近况如何。
赵世宁来看他,态度温和,神情自然,甚至还给他削了水果。其实有护工照顾赵雍,而且还做的相当精细,但赵世宁替他削的水果,他还是吃了一些。
在气氛相当平和的时候,赵世宁和他道:“峥嵘的事情解决得差不多了,现在就和平常面对的竞争差不多,大哥完全可以处理,您如果不放心的话,也可以重新掌权,我想要离开了。”
赵雍吃水果的手一顿,道:“你要去哪里?就留在峥嵘不好吗?这次的事情你做的很好,事实证明你很适合这个位置,也很适合峥嵘,我想你大哥也能接受这件事。”
赵世宁微微一笑,道:“如果您有稍微关心过我一些,就会知道我是要去哪了。”
赵雍沉默了一瞬,道:“你还是要回去做你那个小公司?”
赵世宁道:“它叫攀越,而且它未来会是和峥嵘一样的大公司,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峥嵘有今天,是一代又一代积累下来的,可是现今这个社会,变革之多,企业不是光凭积累就可以存活的。我的公司并不需要担心,您的公司才需要担心。”
赵世宁这句话说得十分不客气,可出乎意料的是,赵雍并没有生气。因为对于峥嵘的状况,他是知道的最清楚的人,正是因为峥嵘此时正值内忧外患,他才会如此看重赵世宁的能力。可赵世宁的态度亦是分明,他不愿意。
如果要说服的人是赵世启或者赵世怀,赵雍都有些把握,可唯独面对赵世宁,他是最没有办法的。赵雍心里也清楚,他对赵世宁多有亏欠,往日之所以能说服赵世宁,是因为赵世宁愿意,而现在,赵世宁不愿意了,他便对他一点影响力都没有了。
赵雍暂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赵世宁的话却还没有说完:“我知道您立的遗嘱了。”
赵雍猛地抬头看向他。
赵世宁道:“我想您需要一个更能保密的律师来存放您今后的遗嘱,您的妻子很可能就是因为对这个分配不满才和他人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