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之下——夜雨秋灯
时间:2019-09-19 06:46:29

  “别胡说,大人不过是提前找一个继承人而已,说明不了什么,再胡说小心掌嘴。”
  窃窃私语的声音一下子低下去很多,李秋元微愣,再抬头时,便看见池水上泛着一叶小舟,舟上挂着一盏灯笼,一个穿着月白色澜袍的身影在舟上弹奏,他的指下并没有琴弦,什么都没有。
  但是却有美妙的乐声从他指下流泻出来。
  这场景有点像上次在彭蠡湖上她从船中醒来看到的场景,她几乎立刻以为船上的人是罗公远。
  太像了。
  不过这次的小舟和人影离她较远,看着有种异常梦幻的不真实感。
  李秋元看到池水上那盏灯笼逐渐靠岸,眼风忽然看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从对面另一条路上一脸茫然的走过来。
  她身上穿着亵衣,是质地极好的白罗,头发松散,待看到她后,微微一愣,故作威严的问道:“你是何人?怎会出现在大明宫?”顿了顿,又迷茫的看了眼池上的小舟,嘟囔,“你们是一伙的么?太液池上怎么有条船?”
  李秋元看见她略带婴儿肥的脸便想捏上几道,但想到自己现下是个男装,便忍住这一双爪子唯恐吓到小姑娘,沉稳的道:“我和他可不是一伙的,我好端端在街上走,谁知道会走到这里来……你刚说这里是大明宫的太液池么?”
  小姑娘点头,“是啊……”她有点犯迷糊的样子,“我也是走着走着就到这里来了,我听见了很好听的乐声,可是喊阿嬷她们都喊不起来,就只好一个人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在奏曲,谁知道路上竟然一个人都没有……那些侍卫竟敢玩忽职守,越发没有规矩了。”
  李秋元听着她喋喋不休的抱怨,忍不住猜测她的身份,看这情形大约是宫里的某位小公主。
  小舟逐渐靠岸,那盏灯笼愈发明晰了,李秋元看清了舟上弹曲的人。
  不是罗公远。
  他的脸上覆着半张白色面具,一身月白色的清贵襕袍,此刻正微低着头,宽大的月白袖袍铺泻下来拖到地上,坐姿优雅笔挺,袖袍微卷,弹奏的十指洁净修长,半张脸在烛火下十分神秘惊艳。
  甫一靠岸,乐声戛然而止。
  李秋元看见船上的人默不作声的看了她们一会儿,然后极有风度的伸出一只手,她尚没搞清这是要干什么,就看见旁边睁大眼盯了船上那人半天的小公主眉眼弯弯的把自己的小手放进去,一跃而上跳进小船里,细声细气的问:“哥哥,你是神仙吗?”
  船上的人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复又朝岸上的李秋元伸出手。
  他的面具遮住了一双眼睛,李秋元无法确定他是不是真的能看见,于是也不敢过多打量,微微虚扶了他的手一下便轻巧的跨到了船上。
  只是上了小舟后她脑海里才蹦出一个问题来——不对,老子为什么要上船?
  内心正想着这个问题,她忽然间就看见前方波光粼粼深不可见的水下升起一条大道,小船驶向大道后,从大道的另一头出来了一队青衣小吏,他们抬着一顶极大的轿子,怎么看都能容纳五六个人的样子,然后步伐整齐的慢悠悠过来了。
  李秋元觉得这场景熟悉的很,几乎立刻就想到了如愿以偿那个典故。
  照这样看,船上这个男子该不会就是青洪君吧?虽然大体外形和那副画极其相似,但是时之神给她看那副画像的时候,青洪君明明是没有戴面具的。想到这里她不由疑惑的看了他两眼,又心想今晚出来这一趟倒也没有白费功夫。
  戴着面具的男子带他们从小舟上下去,踏上那条水中大道,然后两手分别牵着她二人坐进了那顶极大的轿子。
  他的动作温柔,又实在面善,一大一小两个小娘子便五迷三道的跟着走了。
  等李秋元再次回头去看时,发现那叶小舟已经随着逐渐沉没的大道消失了。
 
 
第89章 
  青衣小吏们抬着轿子一路往深处走,夏日的暑气在水下渐渐褪去,四周开始变得阴凉,她听见轿子外面传来热闹嘈杂的嬉笑声,像是在人间的街道上一样。
  好半天轿子被抬到了一座巨大的水宫前,李秋元撩开帘子走下来,抬头只见上面挂了个极大的匾,书着行云流水的四个大字——九江水府。
  宫里的亭台楼阁,广厦殿宇无不刷新着她的三观,这可去他的无神论啊,简直颠覆她的认知好么。
  夜色深黑,水宫各处已点上了灯,偏殿光线昏暗,正殿之上的书案后面有侍女正在收拾文书,两边有两架七宝灯树,灯火明亮。
  李秋元见过那侍女,她就是之前那两个救她上岸的人之一。
  两秒后,她终于第一次听见这个戴面具的男子说话了,他声音温和低沉,“仲离,把其他的候选人也带出来吧。”
  侍女点头恭敬的说了句是,便退去了偏殿。
  男子将她和小公主带到书案前,勾起唇角说:“不用怕,只是请你们来做客,若你们不喜这段经历,就把这一切当作这晚的梦境吧。”
  李秋元自见了那侍女后,心里已有九分确定这人便是她要找的青洪君,当下端端正正的施了一礼道:“奴可否问大人一个问题?”
  “问吧。”
  “大人可是掌管世间净化之力的青洪君?”
  隔着一道面具,李秋元能感觉到他在注视她,“娘子是在江州的庙里见过我么?”
  李秋元得到确定回复,心中大为激动,面上却仍强撑着淡定温雅的仪态,“不止是在江州的庙里,奴第一次见大人,是在一副画里。”
  “哦?”青洪君道:“是怎样的一幅画?”
  这世间描过他丹青的人不在少数,但能画出让人一眼就认出来的传神地步,却是寥寥无几。
  李秋元正想要把整件事情细细解释出来给他听,那侍女已然将几名少年男女从偏殿里带出来,说道:“大人,都在此处了,您再仔细挑选罢。”
  “很好。”青洪君点了点头,再次朝她二人道:“你们知道为何我会将你二人带过来么?”
  这么一问,李秋元想说的话登时被打了岔,只得把嘴边的话又吞回去,老老实实答道:“难不成与您弹奏的曲子有关系?”
  一旁的小公主也激动的拍拍手,“对对对,我也听见了的!真的!”
  男子笑道:“不错,正是这首曲子。这首天阙谣是天外之音,灵魂越纯净的人,听到的乐声越清晰。”他摸了摸小女孩的发顶,道:“而沾染太多俗世污秽的灵魂会被污障蒙蔽,半点都是听不到的。”
  “所以,我们两个都是您口中说的灵魂纯净之人么?”李秋元不是很懂,小声的问:“灵魂纯净的人到这里来干嘛?”
  “因为灵魂纯净的人大都拥有自净之力。可能我这样说你不大理解,事实上这世上有一部分人,他们生来就懂得治愈自己,对外界鲜有怨恨,没有任何污秽能在他们的灵魂上留下痕迹。”他说:“而我需要一个这样的人做接班人。”
  神仙的接班人……听起来很emmmm……
  李秋元忍不住环视了一下正殿,发现都是一群十二三岁的小少年郎,似乎她是这里头年龄最大的。
  也不知他们是什么时候来到这座水宫的。
  “入座吧。”青洪君道。
  李秋元看见这七八个孩子端端正正在书案前挨个坐好,略一沉吟,坐在了最下面。
  然后她就看见青洪君的掌心忽然出现了一沓正方形的,白的发亮的纸。
  “这是回愿纸,是世间所有的祝福结合神力所化的,是最纯净的纸,它从人间来,可以帮助凡人趋吉避凶,实现愿望。每年十月十五下元节的时候人们会来放河灯,每个河灯都承载着一个愿望,我这里如今还剩下八个愿望未过期的河灯,还请诸位等一会儿根据河灯上面的愿望帮它们写一份祝祷词。”
  李秋元有点傻眼,这不考试吗?
  考的还有点超纲,她哪里会写什么祝祷词?
  然而还没从要考试的懵逼中走出来,又听见男子道:“哦我忘了,我们这里有九个候选人,河灯只有八个,那么坐在最下面那位小娘子便稍等几刻钟罢。”
  这更搞笑了,她还没有试卷。
  果然是神职考试,连有没有试卷这种事情都要讲究个机缘……她有点尴尬的想,自己还是乖乖做个打酱油的吧。
  侍女们很快捧着形状不一,各式各样的花灯过来了,坐在上首的少年郎们凝神看了一会儿,表情不一,过了片刻后,在回愿纸上开始奋笔疾书起来。
  小公主也分到了一个河灯,她看了半天后,哇的一声哭出来,眼泪都滴在了纸上,哭哭啼啼的说:“这怎么写嘛,我要禀明父王,让他好好惩罚这个江州刺史!”
  青洪君闻言看了眼河灯,笑道:“公主不写些祝祷词么?”
  小公主显然还在气头上,一把抓起回愿纸就给揉了,“写这个有什么用,人死了还能救回来么?我父王一道王令下来比这个管用多了,保准让这个江州刺史吃不了兜着走!”
  李秋元听完默默的给她比了个大拇指——皇二代就是牛。
  能和这实现心愿的回愿纸硬刚的,大概也就皇帝的金口了。
  但随即看到青洪君脸上的微妙笑意,她又忍不住猜测那个特殊的河灯是不是他们专门拿给这个皇二代看的。
  身为吃瓜群众,她正觉得自己看破全局,殿中的水镜忽然亮了,一个小船出现在水镜中。
  李秋元的视线不自觉被吸引过去,只见水镜里月色当空,湖面平静,小船里坐了个衣着破旧的小男孩,虽然眉清目秀,却十分消瘦。他小心翼翼的拿起小船里的半袋米丢下湖,然后闭着眼双手合十,虔诚的默默祈祷:“请湖神大人收下我的礼物,保佑我父亲快快好起来吧。”
  说完后就跪在船里朝着湖面磕了个头,远处有人喊他,“幺儿!快回来!你要是再出什么事可让娘怎么办啊……”
  小男孩心里紧张,默默的念了一句,“对不起湖神大人,我要回去了,等我爹好了我再来看你。”
  他站起身急着划桨,船在水面上荡荡悠悠,他没踩稳,一下子失了平衡便要跌进湖里,岸上的妇人大惊失色,正要跳进水里去救儿子,便看到平静的湖面忽然掀起浪花,将歪了的船体又掀了回来,小男孩重重摔在小船里。
  他“哎呦”一声,还来不及喊疼,便感觉远处吹来一股东风,将船送到了岸。
  妇人眼都看直了,忙说了句,“阿弥陀佛,谢谢湖神大人!”便抱起儿子走进了夜色里。
  水镜很快暗下去。
  戴着面具的男子收回视线,站在水镜前看着李秋元道:“不如就请小娘子为这个孩子写一份祝祷词吧。”
  啧,考题来了。
  李秋元装模作样的拿起笔,苦思冥想了一阵子,沾了点墨后朴实的在纸上写了四个字——阖家安康。
  不知道写这个有没有字数要求,这要是以前中考的作文题,那她肯定是废了。
  戴着面具的男子过来看了两眼,摇头指点,“你写的过于广泛,要知道,祝祷的范围越大,回愿纸的效力越低,不如着手在具体某一件事情上。”
  李秋元闻言想了想,再度提笔干净利落写了几个字,“家中有疾之人近日皆好。”
  笔刚落下,回愿纸就唰的烧起来了,焦灰飘到了空中,几秒之后,消失的干干净净。
  戴着面具的男子顿了顿,看了她片刻,“那个小男孩会感谢你的。”
  很快,殿中陆陆续续又有几张回愿纸烧了起来,但是李秋元发现烧起来的火焰颜色都不一样,青洪君从他们身边一一经过,驻足观察。
  殿中的水镜忽然又亮了起来,李秋元抬头再度瞥了一眼,结果这一瞥之下,她整个人都不好了,手里的笔瞬间啪一声掉在桌子上,打了个哆嗦。
  因为水镜里面出现了一个她现在绝对不想看见的人。
  一身素白常服的修长身影,清冷端正,看起来又仙又冷,只远远一看,便颇让人心动。
  可惜对她而言是个煞星。
  李秋元腾的一下从桌案前站起身,快速对青洪君说道:“青洪大人,我受时间之神的托付而来,向您转告,人间已无人救得了你,还请您千万不要接受罗公远的帮助,也不要信他说的话。”
  噼里啪啦说完这一句,她道:“奴突感不适,可否先去偏殿坐坐?”
  青洪君几不可见的皱眉,道:“时之神么?我近来才找过他品茶,他从未向我提及此事。”
  “什么?——”李秋元一时没转过来,有点懵。
  然后她就看见青洪君朝她身后的方向看去,云淡风轻的一笑,俨然看到熟人的神情,“罗仙师,有失远迎。”
  有熟悉的清冷语调从身后传来,“不敢。”
  李秋元绝望的把眼一闭,心道干脆也不用躲了,她回过头,低着脸也施了一礼,这下是什么都不敢说了。
  低头的视野内,她看见那双素白的常靴在她身前停了停,对方的语调里带着一点轻浅笑意,“这不是我去江州的路上碰到的小娘子么?”
  这一句在外人听来是极其温和的,甚至像用羽毛轻抚柔弱花瓣,但李秋元却觉得他这句话出口时极其森寒,不带丝毫情感。
  她抬起头看他,硬着头皮打了个招呼,“天师。”
 
 
第90章 
  他没应,淡薄的笑意里窥不清情绪,“你们刚刚在讨论什么?”
  青洪君道:“想来是小娘子误会了什么。”他遣侍女将少年郎们都带了下去,李秋元原本想跟着一起去偏殿,却被吩咐斟酒。
  他们像以往一样摆好棋盘,言语并不多,落子极沉得住气。李秋元看不懂棋,也不明白罗公远费尽心机,竟然只是过来和青洪君相约下棋。
  两人看起来棋艺相当,然而半盏茶的功夫后,青洪君便停止落子,摇头道:“我这边已是死局了。”
  罗公远不语,静默片刻后,头也不抬的淡淡道:“大人想要放弃么?”
  青洪君闻言取下了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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