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元早就听出这两人是在打哑谜,结果青洪君这面具一摘下来,看清他样子的瞬间,她就不可抑制的往后栽倒,惊呼了一声,手里的酒盏也打翻了。
青洪君却仿佛两耳不闻,只看着眼前的人道:“已经这样了,难道仙师还能有办法么?”
李秋元已经从失态中回神,用袖子擦干净桌上洒落的酒液。她不大敢抬头看青洪君的脸,因为刚刚她看见一双邪气又恐怖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是一片深不可见的黑,没有眼白,似乎也没有任何光能照进去,它们就像一双吞噬光明的黑洞,让人不敢直视。只要对上,心里就会涌出一阵极度不舒服的感觉,就好像灵魂正被侵蚀。
罗公远默不作声的凝视了他的脸几秒,口吻淡淡道:“贫道今日来此,有一物赠与大人,希望它能助你一臂之力。”
李秋元心里暗暗着急,不由隐晦的插话道:“青洪大人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青洪君闭上眼戴上面具,原本不想多说,但想到今晚她写的那一页回愿纸,还是颇有耐心的思虑着措辞,一副已经将她看做接班人的样子解释道:“小娘子应该知道,这世间的每一滴水,在洗净脏污之时,都会以弄脏自己为代价,也就是所谓的万物皆越洗越净,唯有水越洗越脏。”顿了顿,他道:“幸而江河湖海基本上都拥有一定的自净之力,虽然能在一定程度上净化脏污,但若某一天这些脏东西多的超出限度,那么即便是海河,也会失去这力量。”
李秋元皱眉,“所以……”
“如今的我,就相当于这样一片失去自净之力的海河,无力自救,只能来求助人间。”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片堆满了秽物的湖,如今只剩下微弱的净化之力,已经开始缓缓的停止流动,奄奄一息,走向死亡。
但死亡并不是可怕的,他怕的,是死亡之后这些未得到净化的人间脏秽会重返人间,那里面包含着人间的贪嗔仇怨,还有战争之后的狼藉和罪恶。届时不仅魔物衍生,疾病、瘟疫爆发,各大江河也会因为净化之神的死亡失去自净能力,致使各大水族穷途末路。
这也是为什么青洪君觉得李秋元搞错了的原因,因为是他自己找上的罗公远,又怎么可能会因为她的两句话怀疑罗公远的用心呢。
青洪君不禁摇头,未抱希望道:“仙师有何物赠与我?”
棋桌两端的身影俱是仙风道骨,身姿缥缈,让人不敢多看一眼。李秋元见到这场景却忍不住在心里叹气——瞧瞧这是怎样和谐美好的一副仙人相见惺惺相惜的画卷,大概在外人看来,也只有她才是里头那个挑拨离间的坏人罢。
罗公远送了青洪君一对色泽极好的勾玉,清冷端正的好看眉眼里隐约透着高位者的施舍和神情不明的微末笑意,“玉里有我的法门,它虽无法令大人直接恢复净化之力,却也可源源不断的封存那些正侵蚀你的东西。”
青洪君接过细细看了一眼,道:“源源不断……么?”
罗公远道:“是。”
“那到时这玉又该如何处理?”
“当然是等大人恢复,届时再以自身之力将它消融。”顿了顿,慢条斯理的补充,“又或者,将它们永远封存。”
青洪君伸手接过去。
李秋元眼眸一暗,心想完了,这还能有翻盘的机会么。
正想得出神,桌前罗公远已替青洪君落了一子,解了困局。残局仍在继续,李秋元心不在焉的看着棋桌上黑黑白白的棋子,感觉头疼的要命。
结束后,用过水宫的宴席,青衣小吏们规矩的抬着轿子等在水府外。
十二三岁的少年郎们依次坐上轿子,青洪君单独牵着小公主的手送她回大明宫。
至于李秋元?
这位罗仙师一句相识便婉拒了那顶要送她回去的轿子,温和的一笑,“我们正好同路。”
青洪君闻言看了看她道:“那就有劳罗仙师了。”
全程被安排的明明白白的李秋元表示,怎么都没人来问过她的意见?
出了水府,径直出现一条向上的大道,李秋元跟在罗公远身后往上走,大道的两侧下方是纵横交错的街道和来来往往的人群。
等到走完这条大道,上了岸时,她才发现自己还在当初的那条朱雀大街上。
月亮和星子还在天上挂着,东方微微透出一点鱼肚白。
现下应该快五更天了罢。
李秋元还记着柳寒塘,当下左顾右盼的环视了几遭,心烦意乱的很,实在不知道一个人该怎么面对这个煞星。
但看他陪她直走到现在也没有开口说什么,也许当初她想的太多了不成?
犹豫了几遭后,她支支吾吾开口确认道:“天师,前阵子我在彭蠡湖岸边落了水……那时候你……”
罗公远闻言慢条斯理停下步子,冷冷清清的眉眼在月光下更显寒凉,微微笑道:“小娘子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命大的很。”
李秋元登时后退了两步,不可思议的看着他,黑瞳闪过惊恐。
罗公远微微靠近她,在月光下审视她的脸,细细品味她眼里的不安和恐惧,“你知道么?我很讨厌凡人不知天高地厚的插手天人之间的事情,你以为你是谁?”他眼里有凉薄的微微笑意,“救世主么?”
这话听着有点熟悉。
他语调嘲讽,神情漫不经心,看她的目光如看蝼蚁。
大概连伸手捏死她,都嫌会弄脏自己的手。
李秋元若知晓他现在的心理,必然会无比庆幸他现在没有亲手弄死她。但她现在整个人都在抖,不可抑制的颤动着上下牙关,害怕却愤怒的盯着他。
“既然活下来了,学乖一点不好么……”他指尖划过她耳尖,隐约记起她喝醉酒时耳尖通红的样子,两指拈住不带感情的狠狠揉了揉,带着一丝轻浮笑道:“若是还不知死活,大罗金仙来都得给你收尸。”
李秋元的眼神里闪过戾色,不知是被这句话激怒,还是被他如此视作玩物的轻浮语气激怒,血气直上涌,良久,却只化作平静的冷笑,“是么,那你现在就弄死我呀。”
“你今天不杀我,我还是会去找青洪君。”
与其做这种没有希望的任务,还不如死了被带回去的好,爱谁来做谁做吧。
他不动声色的在月光下细看她的脸,生动且有趣,从恐惧到愤怒转变之快令人措手不及。
他微微一笑,“甚好。”
顿了顿,温和的说:“我成全你。”
李秋元看见他轻拂长袖召出了一个什么东西,隐约有人的轮廓,看起来有点邪性,但是近看什么也看不清。
紧接着她就后颈一麻,什么意识也没了。
……
五更天的朱雀大街上,柳寒塘终于赶在金吾卫之前找到了那个昏睡在街上的少女。
他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但是她身上冷汗涔涔,而且一直在哆嗦,嘴唇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
柳寒塘把她抱起来,在巡街的人发现之前将她送回了绣坊的二楼厢房。
放在软床上后,他看了看自己的袖子,已经被她的冷汗打湿了一片,于是利落的倒了杯水给她喂了一点,随即拍了拍她的脸。
李秋元一点回应都没有。
她闭着眼睛,陷在丝网一样令人喘不过气的梦境里,她梦见了一个木头人。
那本是一个普通的木头人,却不知为什么,沾了些污秽后就活了,然后它的五官被一个模糊缥缈的男人刻成了她的样子。
之后那个和她一模一样的木头人,便开始了和她的捉迷藏游戏。
每次抓到她,木头人就会吃她一口血肉,从后颈开始,渐渐往周身蔓延。
它一口一口的啃食她。
柳寒塘伸手落在她脉搏上,发现她脉搏极不正常,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消融。
很快,她开始咳血。
她消失的那段时间,究竟去了哪儿?又遇见了什么?
想起这些,他就皱眉,答应了会保住她她才肯去大明宫的,结果她却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无声无息的带走了。
这岂非是在堂而皇之的打他的脸。
柳寒塘眼神泛凉的静默了片刻,再次探了探她的脉搏,很迅速的在衰弱,偏偏这来势汹汹的症状他看不出是什么。
照这发展的趋势,只怕她连一天都撑不到。
在柳寒塘飞速回山中请族中医仙的时候,绣娘上来请李秋元下去吃早饭,结果一进来不得了。
床上的小娘子像是极冷似的缩紧身子抖个不停,喊也喊不醒,枕边全是咳的血,而且她唇色也极不正常。
刚从江南来的小娘子哪里见过这阵势,生怕住在自己这里的官家娘子有个什么好歹,当下忙不迭的就通知了李家的人。
李家暗中找女多日,正愁的不行,听见这消息当然第一时间就派人把女儿接了回去,原以为这样便高枕无忧可以如期送女出嫁,却不曾想接回来的宛娘子不知怎么就一下子病成了这样,完全不省人事。
李家的家主请了无数个长安有名的大夫,然而这些大夫们都说这病来势汹汹,患者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衰弱,却就是查找不出病因,更不知该如何救治。
很快,她由咳血变成了大口吐血。
吐出那种带着黑色结块的污血。
那是被污染融化的内脏和凝结的血液。
下人们终于人心惶惶的传出谣言,在说这该不会是中邪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不好写……估计后面更新都会晚一点了
第91章
李家的阿郎是个不容嘴碎的,更听不得这些。哪家的闺秀会好端端的中邪?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原本他这大女儿的名声在长安就不大好,琴棋书画不精,不懂规矩,私下常和外男鬼混,如今若再传出点什么来,岂不是要丢了李家所有老祖宗的脸。
幸而原主李纪宛在李家尚有一个忠仆,那就是随她母亲出嫁之时一起来到李家的杨婆子。杨婆子见事态发展至此,跪地叩头不起请求家主请来长安术士替原主驱邪,结果遭到了严厉的拒绝。
当晚柳寒塘带着医仙隐身找进李家时,医仙只略看一眼,便摇头道:“这是很厉害的术,我无法解除,哪怕就是祖上传下来的那株千年血涑子,最多也不过吊她几日性命。”5
柳寒塘面无表情道:“还请医仙务必为她吊命,这次她出这样的事情,责任全在我。”他又道:“若让我知道是谁用这么阴毒的术害人——”
医仙不动声色截过了他的话,“你若知道了,就抓紧避远一点罢,我的好二郎……咱们是妖,能收拾咱的人可多着呢。”
柳寒塘闻言冷笑,“能用这种阴毒手段害人的,又能是什么好货色?”
医仙轻轻叹气,随即化作一只黑鼻子的黄皮子趁人不注意时将嘴里衔着的血涑子喂给了床上不省人事的少女。
喂完后跳下床又化作一个隐身的中年女子,“我们再回去想想办法罢?”
留在这里确实没什么用,柳寒塘心中快速的闪过熟识的,能帮上忙的人。
长安最令邪魔忌惮的是那四个天子身边的人,有两位脾性很不错,兴许可以请他们来试试。
一夜大雨。
杨婆子在雨中跪了半宿,李家的阿郎都不曾应允去请一厉害的方士回来,到了后半夜,杨婆子站立不稳的站起来,连夜去了李纪宛生母的娘家报信去了。
说起来,自从李家阿郎娶了续弦后,李家与他前任亡妻的娘家便不怎么来往了。
李纪宛自出生起也没去过她那位亲外婆家,虽然她时常闪过去看看的念头,但总是来不及付诸行动,后来她在长安的名声越来越差,便再也不想去了。
她生母的娘家乃是个已经有些没落的贵族,家主姓陶,陶家虽逐渐式微,但百年基业织就的人脉关系网还在那里,因此此番接到杨婆子的报信后,陶家第一时间便请到了当朝有名的术士叶法善。
而在叶法善之前,柳寒塘请的张果和不空三藏已经一大早到了李家门口。
李家阿郎见到这两位上门,哪里敢晾着,又心知府上定有嘴碎的下人走漏了消息,当下又气又恨,一边好生招待一边询问两位来由。
张果道:“听说府上千金身染邪物,我等特来为李少卿解忧。”
李家阿郎皱眉否认道:“女儿家的又不出门,哪里会染上邪物,不过是严重的伤寒,现在已经在找最好的大夫治了。”
张果和不空三藏对视一眼,皆露无奈之色,张果又道:“即便是伤寒,我等略通医术,也当尽些心力,李少卿不必放在心上。”
李家阿郎再没什么可说的,为难了半晌,不得不由着他二人被杨婆子带到了女儿的病榻前。
短短两天,原本光丽生辉的少女变得形销骨立,眼看着脸上生气一点点流走,没什么活头了。
张果捋着胡子摇头道:“这可真是罕见,又像是术,却又不像是术,实在古怪。若不是柳家的人献出了血涑子,只怕撑不过昨夜。”
不空三藏双手合十,解下了身上的袈裟盖在了少女的被子上,道:“不错,且看这样子,这邪物似乎不是活的,不然也不会不惧袈裟……这究竟是招惹了何物?”
两人坐在房中沉吟讨论,一旁站着的杨婆子眼泪汪汪。
片刻后,一个二八年华的妙龄少女端着一个装满果茶的盘子进来了,她低头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仪态优美,全然是大家闺秀的楷模典范,“两位大人用些果子和茶水罢?”
正是李家阿郎同他后头娶的这位续弦生的女儿,李妙仪。
两人摇头,似乎遇到了难解的谜题般紧皱着眉,都没怎么有心情品茶吃果子。
女子见状,往床上的纱帐中瞥了一眼,试探性的开口,“不知我姐姐的病……可还有得救?”
张果叹道:“症状罕见,只怕我们即便找到法子,她也撑不到那么久。”
女子泫然欲哭道:“那可该怎么办?”
一旁的杨婆子听到这话一边擦眼泪一边狠狠瞪了她一眼,心中暗骂这小蹄子整日这样装着难道就不嫌累么?真的很做作很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