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之下——夜雨秋灯
时间:2019-09-19 06:46:29

  李秋元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因为罗公远又一次离开了那座宅子。
  后来她才知道他是去找时之神了。
  其实罗公远早就应该想到的,她既然是被时之神派来传话的,那么时之神必然最清楚她的底细。
  她的名字,她的音容,她的身份。
  但是他也很清楚,时之神可以自由往来各个时空,遇到危险甚至可以令时间静止,是所有天人中最不可能被抓到的那一个。
  要么瞬息之间将他置于死地,要么放他逃出生天,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抓,绝无可能。更不必说他上次还在山洞被他重创,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来这个时空。
  李秋元当然不知道这么多。
  她只看见他又去了很远的地方。
  这次他离开了很久。
  久到宅前的大树又粗了一圈,四季在这个小小的庭院里不断交错,叶子绿了又黄,大雪来了又走。
  罗公远再也没有回来过。
  李秋元在那个画面里再也没有找到他,后来她在各个画面里寻找他的踪迹和身影,也只是在荒芜的大漠,关外的西域,地广的吐蕃,苍茫的山间云雾里看见他短暂的出现过。
  罗公远在寻找时间,但始终一无所获。
  后来他又遇到那个僧人。
  那个僧人的额上已经添了很多风霜,他拄着禅杖靠着脚力一步一步苦行僧一样的从江南走到大漠,又从大漠走到吐蕃,之后停下脚步休息了几天之后,又从吐蕃千里之遥走向长安。
  因为大地失去了净化之力,土地变得污秽,水流变得不再清澈,生灵苦不堪言。他一路诵经吟唱,声音在风沙中变得嘶哑干涩。
  后来到了一片湖边,僧人停下了脚步。
  他看见水里的生灵们自杀似的跳出水外,在岸上翻滚不停,最后尸体在阳光下被暴晒,变得腐臭,但它们仍旧前赴后继的跳出水外,在阳光下翻滚着已经被污染蚀烂的肚皮。
  僧人见此落下泪来,他放下禅杖在湖边叩拜,祈求慈悲的天人能够救一救人间。
  他在湖边叩拜了三天,声声泣血,额前一片血肉模糊,罗公远神情寡淡的驻足看了他很久。
  第四天的时候,僧人终于支撑不住,却在垮下去的前一秒看到一块颜色纯净的勾玉落在了眼前。
  他两眼发黑的抬头,只看到一个逐渐远去的,阴气缭绕的白衣背影。
  之后僧人发现一道纯净的淡蓝色光泽从玉上扩散了出来,笼罩了整个湖面,湖水慢慢变回了清澈见底的模样。
  他大惊,因为看出了那个人身上散布的诡异的黑雾,明明之前是没有的,“你把这个给了我,你怎么办呢?”他高喊。
  但是没能得到任何回答。
  李秋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是费尽心机才收了青洪君的净化之力么?就这么轻描淡写的给了别人?
  难道他出去走了走,看见自己做的孽忽然之间悔悟了?
  魔鬼的心果然比海底的针还要难摸。
  但是他看起来好像状态很不好,薄唇没有颜色,表情很苍白。
  李秋元在画面中看到了七窍流血的李纪宛,还有浑身焦黑险些看不出五官的傅子瑜,另外还有一个和罗公远很像的小孩在跟着他。
  他们的嘴巴轻轻的蠕动着,像是在异口同声的翁声翁气说着什么。
  李秋元看见画面里的罗公远脚步越来越慢,后来苍白的皮肤上沁出血珠……这太奇怪了,就好像是什么诅咒一样。
  以他的性情,竟然没有让这几个威胁他的魂魄灰飞烟灭,实在很诡异。
  但他一直在坚持不懈的往前走,走到了长安。失去了净化之力的压制,他身上那些厉鬼的怨气似乎暴涨的格外厉害。
  那枚封存着污染的勾玉散布着黑气,也被厉鬼们争相吞噬着,李秋元觉得这样下去简直是要出事的节奏。
  罗公远走到了当初和她第一次相遇的那片湖,然后停下了脚步。
  那个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但是李秋元还是在画面中看到他浑身渗血,仿佛一个血人的样子。
  他的一身白衣也变得绯红。
  “当初我害得你夜不能寐,如今我也和你一样了,宛宛。”他语调很轻,嘴角隐有笑意,“我没有找到时之神,但这个诅咒,够我还你的债了。”
  李秋元大震。
  之后他好像油尽灯枯似的跌进了湖里,湖水很快变得一片赤红。
  李秋元呆呆的盯着画面,眼眶中隐约发涩。
  画面里天渐渐发亮,湖边开始有行人经过,很快有人发现了什么,招呼着同伴,“快看!湖水结冰冻住了!”
  另一个人也惊道:“是啊,这才刚入秋,湖里怎么就结冰了?”顿了顿,似乎感觉到异样,往前探了探头,看了眼芦草下的岸边,猛地一缩头骇道:“有人、有人淹死了……”
  第一个发现湖水结冰的人闻言脸色一变,也往前探了探头。
  他看见了一个绯红色的后背和黑玉一样冻结在冰里的长发,一个人面朝下死在了湖中。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次诈尸,估计就明朝了。。。
 
 
第128章 
  李秋元在空寂的黑暗长廊里不知道坐了多久,那个画面一直定格在那里。
  她眼里只看到血红血红的一片湖。
  岸上的人来了又走,后来那片湖被朝廷封住了,再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叶法善亲自去料理了罗公远的后事,面色喟叹的将他收敛进了棺木,葬在了一处钟灵毓秀的山中。他想起罗公远前些时候还在朝堂上公然轻辱天子,他好像性情确实不一样了,也没什么耐性再敷衍天子一些痴人说梦的要求,之后便被砍了脑袋诈死。
  没想到这才过了多久,他竟真的死了。
  之后他时常凝视他的坟冢愁眉不展。因罗公远虽然身死,但尸身阴气极重,纠结着厉鬼们的怨气还有诅咒,只怕死后魂魄遭罪得很。
  如果不妥善安置,日后又是一场为祸一方、后患无穷的灾难。
  叶法善每月十五都会来拜祭他,每年都会到这里来做一场法事平息这里的怨气,但这几只厉鬼无论他做多少场法事,好像都无法超度。
  后来很多年过去,他的徒弟接替了这一项事务,每月都会来这里看看这位师父曾经的故友,又看看这片土地有没有什么变化,还会烧些供奉给他,每年也会来做场法事。
  渐渐的,这里变得荒芜。后来那里长出了一株槐树,初夏的时候会稀稀落落的长出些槐米。
  除了叶法善的弟子,再没什么人能走到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
  李秋元在虚无的长廊里坐牢一样待下去,时间久了,竟然也放下了对罗公远的恨。她看着明明灭灭的画面,觉得没有了罗公远的历史连续剧开始变得十分枯燥冗长,她又不再看它们,转而去数天上划过的紫色的流星。
  精神体好像并不需要睡觉。
  李秋元躺下来,日复一日的数流星,从一数到十,又从十数到百,数到千时又会重新开始计数,因为数字太大她乱了套。总而言之,她从没觉得生命这样无聊过,很多时候她都在想怎么从这里出去,心浮气躁,大多数时候还会对着那座巴掌大的树脂雕塑说一堆脏话。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这里待了多久。
  但应该是很久很久。
  久到不光是父母亲人,她甚至连穆少杰都想念起来,想和他唠上几天几夜的嗑。
  她在这里大哭,大笑,自言自语甚至大声嚎叫都不会得到任何回应,因为没有人,也并不觉得丢脸。
  有时候她也会试着从这条长廊上走出去,但是她发现这条长廊根本走不到头,它已经扭曲了,走不了几步就会碰到看不见的壁。
  后来她就不碰壁了,认命似的待在这个看不见光,也听不见声音的狭窄地方,等着完全不知所踪的时之神来救她。
  但是那个看不见的壁似乎在一点点的往里推进,她能待得空间变得越来越小。
  长廊在以她看不见的缓慢速度在崩溃,李秋元只看见那些紫色流星划出去的弧线变得越来越低了。
  她再次低头去看那个有他坟冢的画面。
  那个地方终于没那么荒芜了,有了点人烟。
  依旧会有人每月过来祭奠他,但是渐渐没有人来做法事了,因为传到最后是个道术不精的弟子继承了这件事,他平日里懒散,并不时常钻研道术,看见有人在这里定居时才急急忙忙的跑去和人家说:“这里不能住人呀,我祖师爷说了,这地方埋着几个他都度不了的厉鬼,当心给你们惹上什么晦气就来不及了。”
  但是没什么人相信他,这是个平日里没正形的道士,咒都不会念,更别说有什么威望了。
  到大宋末年时又闹过一场□□,更多人逃难定居到了这里,在这里开垦农田,辛勤耕作。
  这位弟子那时已经年老,见此情形也只能无奈兴叹,祈求祖师爷庇佑了。
  他道术不精,一生也没有什么得意高徒,死前只能将这件事情托付给了一双儿女,嘱咐他们时常在槐树下上香供奉,一旦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发生就要赶紧将人们驱散,让他们另觅家园。
  旁人虽不信他的话,这一双儿女却是信的,他们听了父亲的话,每月按时来祭奠这座已经看不出土丘的坟冢。死前又将这件事情托付给自己的后代。
  画面里和画面外时间流速一样,李秋元感觉自己好像在这里过了几千年一样。
  事实上她只是被困了几百年,快变成神经病了而已。
  这几百年间,她能呆的空间变得越来越小,到后来,整个人都被那个看不见的壁给压着,几乎伸展不开手脚。幸而这是精神体,不存在血液流通不畅的情况而需要截肢什么的。
  但是也很折磨人了,只有头还微微能动。
  到了大明时,画面里那个有坟冢的地方已经是一个很大的村落。
  后来有人将宅院建在了坟冢旁的槐树后面,因为夏日好乘凉。
  结果家中婆媳不和,婆婆因琐事逼儿媳在树上上了吊,儿子口不择言责怪了母亲后,母亲又委屈的投了井,儿子经此双重打击,很快一病不起,没多久也撒手人寰了。
  短短两年,这变成了一个空荡荡的宅子。
  之后很多个深夜,有人从树下经过时,总会在大风天看到一个窈窕的女人吐着鲜红的舌头吊在槐树枝上,随着风一晃一晃。
  这片地方阴气似乎更重了。
  这户人家的事情结合道士的后代一辈一辈告诫给村民的话,很多人终于开始忌讳起来了,大人也不会再让小孩去树下玩耍。
  但后来某一天,有两个中年男人在夜间从树下经过。
  其中一个说:“这里看起来倒很有志怪话本里的气氛,倒有点让我想起那位吴老先生闲来无事写的那几回故事。”
  另个说:“你说的那个话本我也略略看过,他还没写完,不过最近市面上流了六种刊本出来。话说寻常话本里头的主人翁都是什么骨骼清奇天纵奇才的少年,这一本里的倒也新鲜,乃是个从石缝里蹦出来的猴子。用猴儿来做主人翁的话本,这可是头一个。”
  “是啊,我一个外甥女尤其爱看,每次问她在干甚么,她便答在看孙悟空。有时候还要同我讨论石头里是不是真的能蹦出猴子来?”
  “哈哈哈,那你是怎么回答她的?”
  “自然是蹦不出了,猴子也是母猴儿怀胎生的,怎可能会从石头里蹦出来?”
  “哈哈哈……有理有理,那你外甥女信了你没?”
  “这……没有。”
  “哈哈哈——”
  后来两人挑着的灯灭了,其实月光这么亮的夜晚不用挑灯也完全可以。但其中一个人正要摸火折子时,忽然就见前方突兀的出现了一个人,那人一身绯衣,脸部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青白色,但是容颜俊美,几乎无懈可击。
  李秋元被看不见的壁垒压着,看见这副画面也吓了一跳。
  这都好几个朝代过去了,他怎么突然诈起尸了?
  罗公远活动了一下纤长的十指,空气中传来清脆的声响,很奇怪的声音,像是冻久了的萝卜被折断了一样。
  “你们刚刚说的话本,是什么?”他突兀的问。
  摸火折子的男子道:“老兄,一看就是山里待久了罢,外头集市上就有卖的,吴老先生写的西游记,不过还没写完,倒是挺好看的,你可以买来看看。”
  “没写完……”他神情莫测的看着答话的人,静默了一会儿,道:“这是新出的话本么?”
  “最早那几回是他十几年前年轻的时候写的,也不算新出的了,现在出的后面几回才是新话本。”
  “那现在又是何年何月?”他又问。
  两名中年男子对视一眼,有些狐疑的答,“现在是嘉靖三十二年。”
  “是么?”他头低着,不知在想什么。
  两个中年男人趁机一路跑远了。
  后来再有人夜里从这里路过时,就会看见那个空荡荡的宅子里有诡异的烛火,似乎那个已经荒废很久的宅子里有人住进去了,但是白日里人们好奇进去查看时,又会发现这里面蛛网遍布,地上厚厚的一层灰上连个脚印都没有。
  但是又有人说,夜里时常看见一个身姿颀长的男子坐在窗边看书,屋子里似乎一尘不染的模样。
  李秋元知道罗公远肯定已经发现她不是唐朝时期的人了,是来自未来时空,但是他一定不知道她具体属于哪一个朝代。
  但能肯定的是,绝对是在明朝以后。
  流落到后世的书不会很多,所以最大的可能性还是在明朝。
  他又开始了找她的旅程,不光是去了人间各个地方,各大地府也被他光顾了一遍。
  李秋元想到小时候第一次见他时看见的那一身绯衣,有时候不免替他心酸,这人不会就这么一直找到二十一世纪吧?
  可就算是找到了二十一世纪,看见了小时候的她,两个人也不可能互相认出来。
  李秋元低头看着这些,感觉非常压抑,除了心理上压抑,身体上其实也很压抑。
  因为那个看不见的扭曲壁垒已经将她压在了最角落的位置,她看见长廊已经快要崩溃殆尽了,紫色的流星几乎是从眼前飘过去。
  当然,她现在看的更清楚了,那不是流星。
  就是已经崩溃的长廊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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