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荀指尖滑动,虚空画出一道金光闪闪的“御”字,屈指一弹,将那符契弹到少女身上。
妙芜说:“你要做什么?”
谢荀上前揽她入怀,用力地抱住她,双唇靠在她耳畔,用只有二人能够听见的声音说道:“谢妙芜,记住,云冲道君乃是死于我手。日后不管何人问起,都和你毫无关系。”
话说完,他抱着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就松开手,转身大步走出长亭。
小黄狗“呜汪”一声跟上去。
那辆马车终于近了,一道熟悉的身影从车辕上跳下来。
王牧之神色复杂,喉头滚了几下,涩声道:“两日前接到你的风信符,我还不敢信。你……”
谢荀止住他道:“此番传信请你来,是为了将谢家九姑娘托付给你。劳烦你送她回姑苏。”
“那你呢?你要去何处?”
谢荀任由细雨飘落在身上,渐行渐远,声音也慢慢飘远。
“天下之大,有哪里是我不能去的?”
王牧之凝望谢荀远去的背影,等人完全消失不见,才走入亭中,对妙芜说了一声:“九姑娘,对不住,这是琢玉托我帮的最后一个忙,得罪了。”
言罢扛着被定住不能动弹的妙芜,把她放进马车里,自己则坐到外头驾车。
妙芜独自坐在车厢里,动也不能动,心中一阵惶然。
尽管她知道这是发生过的剧情,却忍不住想,谢荀这个样子,能去哪里呢?
云冲道君是碧游观辈分最为尊崇的前辈,却叫他们俩人合力杀了,碧游观的人会放过谢荀吗?
弑师逆上,其罪当诛——只怕谢荀便是走到天涯海角,碧游观也是要取他性命的。
心里又有另外一个声音道:冷静点,现在当务之急是想办法解开身上的定身符。
在这个声音的劝说下,妙芜心中那种惶然渐渐消失了。
不知赶了多久的路,王牧之停下马车,再度掀开车帘,却发现车厢中竟空无一人。
妙芜想办法挣脱定身符的束缚之后,就用风刀在车厢后部开了个洞,悄悄从后面跳下马车。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那个穿书者到底是凭借什么寻找谢荀。
但她猜想她和谢荀之间应该存在着什么特殊的感应。
三日后,她终于在一片峡谷中找到谢荀。
她躲在山壁的栈道上,看到谢荀被碧游观的弟子围困在峡谷中。
碧游观观主沈天青手放到腰间的方圆规矩剑上,凝视谢荀的目光中带了点沉痛和怒其不争。
沈天青神色淡漠,问:“谢琢玉,六师祖可是你所杀?”
谢荀答:“是。”
沈天青眸光一厉,喝问:“为何?!”
谢荀冷笑道:“师祖入了魔,我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
沈天青闭目,片刻后睁开双眼,眸光中已然没有半点情绪,沉静得如同无波古井。他缓缓抽出方圆规矩剑。
一剑,如惊雷破天,如长风斩潮!
谢荀一和沈天青交手,高下立判。
碧游观众弟子纷纷避退,独留师徒二人在峡谷中厮杀。
飞剑搅动山风,一时间山壁摇动,乱石飞坠。
妙芜趴在古栈道上,看到天边夕阳如血,暮辉中似乎浮现出一座朱红山门,门檐下的红灯笼微微晃动。
是狐仙庙!
碧游观的弟子囔叫起来:“是狐仙庙!观主,狐仙庙!”
沈天青抬头看了一眼,出手越发狠厉。谢荀身上被剑风掠到,当下又是一道血痕。
妙芜一直紧紧盯着那两扇山门,盯了许久,终于看到那两道山门缓缓开了一条缝。
就是现在!
妙芜从栈道上飞身跃落,灵气汇于掌心,瞬间,本命银蝶潮水般涌出,漫卷了整片山谷。
所有被银蝶包裹的人都在瞬间定格,除了谢荀。
妙芜一路飞奔,拉起谢荀的手,扯着他往狐仙庙的方向跑。
就在两人即将达到山门前时,忽有剑光自天际劈落。
谢荀转身出剑,死死扛住那道剑光。
三思发出凄厉的长鸣,剑身颤动,似乎下一刻就会被拦腰斩断。
妙芜脚步微错,站到谢荀身前,用力将他往山门中一推,反手祭出结界,“道一!”
金色的结界在身后拉开,与那白色的剑光相撞,只拦住一瞬,顷刻间便如同脆弱的琉璃般粉碎。
结界破碎爆发的冲击波将妙芜推入山门中。
砰!
两扇古旧的朱红山门沉沉合上。
妙芜如同断了线的纸鸢,重重坠落在地。
谢荀冲过去,跪在地上,抱起她,抚摸她的脸,把她单薄的身躯揉进身体里,声音颤抖:“阿芜,阿芜……”
妙芜觉得身体沉重无比,像是破了洞的沙袋,有什么东西从沙袋的破口飞速流泻出去,再也无法拾捡。
她想抬手抚摸谢荀的脸,却聚不起力气。
“不要哭……小堂兄……你还是……笑起来好看……”
“啊——”
谢荀从嗓子眼里滚出一声哀鸣,如同绝望的野兽。
对不起,对不起。
我太自以为是了,我以为知道剧情走向就可以力挽狂澜。
对不起。
好不甘心,好不甘心。
就这样死去,就这样结束。
妙芜感觉自己的意识从少女的身上飘出来,升到半空,俯视着二人。
少女的生命力飞速流失,双唇翕合,明明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来了,可奇异的是,妙芜却觉得自己听懂了她那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语。
她说:“小倔驴,我真地,好喜欢你啊……”
真地,真地,好喜欢你。
少女苍白的手沉重地滑落到地面,指间夹着的黄符在冷风的吹拂下颤抖卷动,再也没有机会用掉了。
第116章 世界与神
少女来不及说出口的那句话,让妙芜感受到极大的震撼。
她恍然忆起和谢荀初识那段时日里,二人曾经同跪祠堂。那时谢荀一时失言,唤她“小毒物”,她便笑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也给谢荀取了个绰号。
她又忆起在皇觉寺那段剧情碎片中,少女随身携带的核桃酥糖……
妙芜慢慢睁大眼睛,心底有些不敢相信。
但是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
难道那个不知姓名的穿书者是她?
难道她上次失败的任务也是这个?
但是……那个穿书者的任务分明成功了。
“啊——”
少年紧紧抱着少女渐渐冰冷的身体,埋首在她肩颈间嘶哑地哭泣出声。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谢荀不断地喊她的名字,他说:“阿芜、阿芜、阿芜,谢妙芜!谢小九!小毒物……”
“我错了,我大错特错。”
“你别丢下我,我以后再也不骗你,你别丢下我……”
妙芜只觉肝肠寸断,她的意识想回到那具失去生机的躯体里,她想要再拥抱谢荀一下,然而通通都办不到。
她感觉虚空中似乎生出一股巨大的力量,牢牢地粘附在她的意识上,将她往不知名的深渊中拉扯。
眼前渐渐黑暗,最后的视野中,只剩下一小块明亮的场景。
她看到少女身体里浮出一道浅银色的人影,依稀可以辨别出秀丽的眉目。那道影子被冷风一吹,有如深埋在古墓中的文物逢见空气,砰然碎裂,化作成千上万银光熠熠的星点,随风消散了。
妙芜沉重地阖上眼睛,世界彻底黑暗。
她在黑暗的河流中徜徉,依稀听到个声音说:“老大,接下来怎么弄?”
有个不怎么着调,男女莫辨的声音叹气道:“接下来的剧情,我也不知道啊。这个小世界前前后后崩溃了十几次,再崩一次估计就撑不住了。”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死心眼的穿书者。你说她刷完任务走人就好了嘛,整出这么多幺蛾子来……”
妙芜听了一阵,终于认出这是系统的声音。
那么那个和系统对话的声音是谁?
妙芜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团云,一团水汽,从黑暗的河流中蒸发,升入一片极致纯白的空间中。
她睁开眼睛,一下就被这耀目的白光刺得不得不半眯着眼。
有一个人影慢慢走进视野里,妙芜完全看不清这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在妙芜眼中,那人影边缘虚化,好似由各种模糊的色块拼接而成,只能隐约看出黑色的是头发,红色的是衣服,肤色的地方是裸.露在衣物之外的脸和手。
甚至妙芜都不确定,这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一点绿色的影子在“那人”肩头跳动,叽叽喳喳地说道:“老大,你一开始想让她阻止谢荀再次崩坏世界,为什么现在又改主意了?”
“那人”轻笑:“你知道支撑起一个故事的是什么吗?”
“人物、剧情、世界观。三者相互融合,就构成了这样一个个绚丽而又奇特的书之小世界。”
“主线剧情是世界的支柱,人物是世界的灵魂。你为人物造好了模子,也为人物安排好了剧情和宿命。”
“所有这一切,就像卯榫一样严丝合缝地扣合在一起,从而构成‘世界’正常运转的基础。”
“每个角色都有其应有的定位和功能,一旦有参与关键剧情的角色出了岔子,一切都会被改变,主线剧情崩溃,继而‘世界’崩坍。”
脚步声趋近,在妙芜面前停住,“那人”蹲下身,低声朝着妙芜说道:“所以,你明白了吗?”
“谢荀,从这个角色诞生之初,‘世界’给他的定义就是背负着悲剧宿命的反派。天之骄子沦落成泥,一步步坠入绝境,从善堕入恶,这就是这个角色的宿命。”
“但是就是因为你,他不肯死了。哪怕世界重启也对他完全无效。”
“你,本不该破坏这种美学上的张力。”
妙芜很想啐它一脸,奈何无力办到。
“那人”又站起来,叹息道:“不必如此忿忿不平,你其实应该感谢我。毕竟你的魂魄在‘世界’里碎成那么多片,我可是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帮你重新拼回来呢。”
“我之前撤掉了修正剧情的引力,现在看来,剧情发展到这里,你成功完成任务的希望已经很渺茫了。我现在重新给你个机会吧。”
“你可以选择现在就放弃任务,离开这个世界。不过,这个世界在最后一次崩溃后就会彻底消失。”
“你也可以选择留下来。我可以不再控制后续的剧情走向,但你的生死,就看你自己了。”
妙芜虚弱地问道:“你是谁?你是个什么东西?”
“那人”笑道:“我算是……统管这数千万个书之小世界的……神吧。”
妙芜嘲讽道:“呵,你说你是神,那么神也有办不到的事情吗?”
“那人”似乎是笑着摇了摇头,“用你能够听懂的语言解释给你听的话,那就是天地有法,神也受规则约束,无法任意妄为。”
它接着说:“我给你三秒钟做选择吧。三……”
“我要留下来。”
“咦,这么快?你不后悔?”
“不后悔。”
话音落,便听那自称是神的“人”喃喃低语道:“有意思了……”
妙芜便觉得一瞬间产生了种失重的感觉,好似从高处疾速坠落,黑暗如河水般涌来,将她淹没。
妙芜从这片纯白的空间中消失了。
小翠鸟说:“老大,用新生的故事支撑‘世界’运转,真的能搞得定吗?”
“那人”漫不经心地说道:“那要看他们能不能活下来了。”
那种下坠感大概只维持了几秒,妙芜便觉双脚重新踏上坚实的土地,意识回笼。
妙芜失神了片刻,脑中乱糟糟的都是刚才的剧情碎片。
从少女强行解除系统,到少女挡下方圆规矩剑那劈山破海的一剑,身死魂消。
那个自称为神的家伙说接下来不会再控制剧情,可是有些剧情甚至还是沿着原定剧情的方向发生了。
比如云冲道君因为罗刹入魔,最终死于谢荀之手。
而此时此刻在狐仙庙中,妙芜清楚地感应到,云冲道君体内的罗刹和她体内的罗刹都被怨气激发了魔性。
她现在整个人的状态无比分裂。
明明神智极为清醒,甚至在瞬息之间便已想通了许多关窍,然而身体却不受控制。她头疼欲裂,眼珠直跳,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冲破右眼跳出来。
黑雾对面,有一双红光烁烁的眼睛若隐若现。
妙芜抬头对上那双眼睛,心中立刻有了决断——云冲道君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他们手上。
而她,也绝对不想死。
妙芜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暗自将全身灵气汇聚到掌心。
云冲道君手引剑诀,飞剑上青光一盛,气贯长虹,倏然斩落。
妙芜心间一紧,正准备祭出本命银蝶,少年忽然破雾而出,闪身挡在妙芜身前,一手挟着人事不省的柳悦容,一手掐动剑诀。
十柄飞剑在他身前结成剑栅,云冲道君的青虹剑劈到剑栅上,像是遇上无形的屏障,剑刃摩擦间,火光四射,却难以再近分毫。
两人僵持不下,谢荀额上渐渐沁出细汗,因为咬紧了牙关抵御,两颊的肌肉也狰狞地绷紧鼓起。
云冲道君是观主沈天青的师叔,谢荀哪怕再天资纵横,终究还是少了数十年的勤修苦练,这其间的修为差距,是天赋无法弥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