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家家主提起这个,洛小家主的眸光便沉了下去,像是忆起了什么不太美好的往事。
柳如眉观察到洛小家主的神情变化,知道家主不愿有人当面提起当年的丧妻之痛。人人皆言洛小家主靠女人上位,其实薄情寡义。可柳如眉却知晓,自亡妻过世之后,洛小家主身边再未有过第二个女人。
或许他当年醉心于权势斗争,而看轻了感情。但谁又知道,他不曾后悔过呢?
有高家家主开了头,其它各家亦纷纷出言历数当年萧恨春做下的恶。
“我乃是青州李家后人。当年萧贼为夺我李家赶尸之术,下令灭我李家全门,唯有我一人,在碧游观弟子的救护下,逃出生天。我苦修剑术,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斩尽萧氏余孽!”
“我乃临安赵家,我赵家上下千余人口,尽为萧氏手下妖女所害!此等血海深仇,便是我将萧氏之人杀上一千遍,一万遍,也不够解恨!”
谢家旁支的谢髯客也越众而出,说道:“萧恨春,夺我谢家家主之妻,害得玉郎双腿尽断,落下终生残废……”
谢涟冷冷地喝住他:“住口!谢家本家之事,什么时候轮到你说三道四?”
谢荀大笑起来,甚至笑出了眼泪。
“可笑。你们说的这些血海深仇,又与我有什么关系?我父亲是碧游观弟子陆修缘,母亲是萧氏后人萧钿儿。杀你们,害你们的,是萧恨春。他已经被你们合力绞杀,你们有什么理由向我寻仇?”
谢荀此言一出,不少人皆大惊。
仙门百家,几乎人人都认为谢荀是萧恨春和柳明瑶的奸.生子,万没料到他居然自曝身份,说自己与萧恨春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众人怔了片刻,立刻有人嚷嚷起来:“不要听这萧氏余孽妖言惑众,他说他和萧恨春没有半点关系,就当真没有半点关系?”
“他说的那什么陆修缘,萧钿儿,这两个人到底是谁,我们根本就没有听说过。说不定是他自己编纂的……”
沈天青紧紧盯着谢荀,问道:“你说,你的父亲是陆修缘?”
正在此时,忽有一个清脆悦耳的少女声音远远传入众人耳内。
“陆修缘乃是碧游观玉衡道君之徒,横机道君的师弟。当年上一任观主甚至有意将观主之位传给他,若非为萧恨春所害,陆修缘本该是碧游观的掌座之人。”
地面上忽然传来微微的震动,只见一只巨大的猿猴驮着一个少女从高台下慢慢走了上来。
有几个谢家小弟子看见妙芜出现,不由脱口而出喊了一声“少主”,继而忽然想去此人并非真正的九姑娘,神色不由黯淡下去。
妙芜一进入凤凰台,就从丁九肩上跳下来,朝谢荀飞奔而去。
“小堂兄——”
谢荀倏然回头,看到少女衣袂蹁跹,乳燕投林般朝他奔来。
那一刻,什么剑阵,什么仙门百家在他眼中全都化为虚无。他的眼里只剩下她,也只看得见她。
他朝妙芜张开手臂,二人还有三步之遥时,妙芜足下一跃,整个人跳进他怀里。
二人就在成千上万双眼睛的注视下静静相拥。
那一刻,整个凤凰台上寂然无声,似乎所有人都忘了说话。
唯有风声如涛。
妙芜紧紧揽住谢荀的脖颈,靠在他耳边轻笑出声:“谢琢玉,我好想你啊。”
不合时宜,却又发乎于心。
我爱你,不惧这世间任何目光。
第133章 佛魔众生
“不知羞耻!”
高家家主一声大喝,如惊雷炸响,瞬间打破了凤凰台上诡异的寂静。
谢荀慢慢松开搂住妙芜腰身的双手,轻轻把她放到地上。
二人四目相对,谢荀率先笑了一声,抬手替少女将散落在她鬓边的头发别到耳后。
“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
妙芜也笑了,眼中闪出晶莹的泪花。
“七天。”
被殷无晦抓到金陵来的这段日子,每一日于她而言都是度日如年。
谢荀拭去她眼角的泪花,“以后再不会这样了,我保证。”
二人虽是呢喃低语,奈何凤凰台上皆是仙门中人,个个耳力非凡。有些年纪较小的弟子,见二人如此情态,竟不由生出几分羡慕。
而年长者则纷纷在心中摇头,直叹伤风败俗,不堪入目。
高家家主被二人如此忽视,更是气得暴跳如雷,不由再次提高声音叱骂道:“不知羞耻!呵,看啊,这便是姑苏谢家的家教,果真是了得。一个是白替了养了十几年的儿子而不自知,一个是女儿被人换了竟看不出来……”
高家家主话未说完,便觉面庞刮过一道劲风,接着脖颈间骤然一紧,等回过神来,人已被谢荀单手掐着,一直退到凤凰台外围,轰地一声撞到那口用来鸣礼的大钟上。
谢荀眼中似有血浪翻涌,他将高家家主微微提起,狠厉道:“闭、嘴!”
高家家主与妹夫洛小家主遥遥对视了一眼,洛小家主朝他点了点头,无声地做了个表示“动手”的手势。
妙芜注意到二人之间的眉眼交流,心中便觉有些不对。
“小堂兄,小心!他们是故意激怒你……”
妙芜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只见四面八方忽然蹿出无数道缚灵索,缠住了狐仙庙的山门。同一时间,沈天青飞身而起,一剑自天际刺下,将狐仙庙山门的影子牢牢地钉在地上。
方圆规矩剑刺入汉白玉石地面的刹那,广场中心,狐仙庙方圆三丈之地内整个向下陷落进去。
霎时间,伴随着巨大的轰隆声,石块飞落,尘烟嚣起。山门跌落的巨坑中呼地燃起冲天的火焰。
沈天青从坑中飞出,一扬手,方圆规矩剑飞到半空中的剑阵中心,一道巨龙似的白电从天空中落下,白色的电流从瞬间传遍了整个剑阵,结成细密的电网,将整座凤凰台笼罩起来。
天空中黑云翻滚,雷鸣阵阵。
谢荀与狐仙庙命魂相连。山门陷入火海,他当即觉得似有烈焰灼身,不由松开掐住高家家主脖颈的手,回身虚空一抓,便听得嘎吱嘎吱的摩擦声响起,原本陷入火坑中的山门竟慢慢地从坑底升起来。
妙芜奔至谢荀身旁,伸手一扶,才发现他竟已冷汗湿衫。
妙芜抬起脸,双目微红,从一张张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面庞上扫过。
“我们到底做了什么,你们要这样赶尽杀绝?”
“我们本来就打算避入狐仙庙中,从此不再出世,你们……”
可惜她的声音很快就被更大声的呼喊盖过。
“不要再听这妖女妖言惑众!杀了这萧氏余孽,用绝后患!”
“杀了他!杀了他们!”
谢荀一只手五指张开,控住狐仙庙,绷得手背青筋全都浮起,似乎下一刻就会爆裂开来。另外一只手掐动剑诀,十柄飞剑在他身后张开,发出清越的剑鸣。
“你们想要我的命,我偏不给。”
谢荀冷笑道,剑诀一引,飞剑化为流光飞射而出,剑锋掠过之处,所向披靡。
灵猴丁九化出巨猿形态,尾随在二人身后,但凡有人靠近,便会被它一拳打飞。
洛小家主见此并不慌乱,依旧冷静地安排调度,仙门百家的攻击一波紧接着一波,好似没有穷尽。
谢荀见此干脆弃了狐仙庙,一手拉着妙芜,身似游龙,在人群间穿行。随着他身影移动,一个个金色的“御”字从谢荀指尖流淌而出,印入各家弟子身上。
有人惊叫起来:“是主仆之契,小心,不要叫他近身!”
有人咬牙切齿道:“此等邪术一日不灭,仙门一日难以真正安宁!”
谢荀结完契后,心念一动,刚刚与他结契的弟子立即御起飞剑,与同门相斗起来。
凤凰台上火焰冲天,金戈交击,天空中雷电密布,叫人宛若步入修罗地狱。
可谢荀带着妙芜在这修罗炼狱中横冲直撞,却只为闯出一条生路。
在这场大乱斗中,唯有谢家诸人一直没有动过。
家主未动,没有人敢动。
谢泫的目光一直落在妙芜身上,紧紧地追随在她身后。
再一次看到飞剑从妙芜身旁掠过时,谢泫终于忍不住御起飞剑冲了出去。
谢谨愣了下,像是忽然间明白了什么,也抽出玄铁重剑跟上父亲。
“家主,我们要去帮二爷吗?”
谢涟握住剑柄的手收紧又松开,收紧又松开,最后,他闭了闭眼,说:“都留在此处,不许妄动!”
谢泫穿过重重人群,举剑拦住谢荀和妙芜的去路。
“把她留下,你要知道,我不可能让你把她带走!”
谢荀挥袖荡开谢泫的飞剑,道:“人皆有私心,我的私心就是护她一生一世。”
谢泫脚踏玄妙步法,再次来到二人身边,拉起妙芜一只手,喝道:“周姑娘,你必须跟我回姑苏!”
谢荀转身,袖尾扫过谢泫手臂,谢泫顿觉手臂一麻,忍不住松开手,倒退了一步。
此时凤凰台上忽然响起激越的琴声,无形的音波如飞刀,穿透空气,朝妙芜身上打来。
然而不等谢荀和丁九动手,突然有一道人影从斜里冲出,那人挥动重剑,横于身前,音波打在阔大的剑身上,擦出星星点点的火花。
谢谨一连接了十记弦杀,第十记音波打在剑身上时,他嘴角便沁出一丝鲜血。
谢荀闪到谢谨身前,一掌扫出,掌间剑气与音波在半空中相撞,爆出巨大的气浪,临近之人皆被气浪掀飞。
妙芜看向谢谨,怔忪片刻,哽声道:“谢……谢。”
谢谨深深看了妙芜一眼,擦去嘴角的血迹,收回目光,“我只是在保护阿芜。”
站在谢三爷身后的三娘子遥遥望见谢谨受伤,忍不住前走了一步,握住腰间的鞭子。
谢三爷拉住她的手,朝她摇了摇头,道:“若谢家再有人出去,便是要与整个仙门为敌。他们和谢家的安危,哪个轻,哪个重,你还不明白吗?”
三娘子说道:“可是那姑娘说得没错。他们未曾做过什么恶,何以仙门百家一定要置他们于死地?”
谢三爷把三娘子拉回来,淡淡道:“你还不明白吗?他们无需作恶,谢荀的出身便是他的恶。前朝萧氏以主仆之契统御仙门数百年,这便是最初种下的恶果。人们羡慕天狐血脉的力量,又畏惧萧氏的主仆之契。”
“所以殷氏坐稳江山之后,暗地里对萧氏后人赶尽杀绝,仙门百家便是觉得此举太过残忍,也都缄默不言,做壁上观。”
谢三爷说着,不动声色地抬头看了眼天色,只见天空中有一个乌云漩涡慢慢结成。
三娘子忽然叫了一声:“三哥小心!”
说着用力推了丈夫的轮椅一把,谢三爷连人带着轮椅往另外一个方向滑了出去。
只听得轰的一声,谢家诸人方才所立之地砸下一颗火球,地面深陷,高台崩塌,火焰的气浪将三娘子整个人掀了出去。
那红裙女子似断了线的纸鸢般,从凤凰台跌下万丈深渊。
半人多高的火焰在凤凰台周围熊熊燃烧,谢家诸弟子和谢涟都失声惊叫道:“三娘子!”
谢三爷瞳眸微缩,双手滚动轮椅的轮子,移动到坍塌之处,想要察看三娘子的安危,然而火势太大,他根本无法靠近。
谢三爷的双手按在轮椅上,手指蜷起,不自觉地喃喃唤道:“茵茵……”
凤凰台四周即是万丈深渊,若真地跌下去,便只有粉身碎骨了。
耳边回响着小弟子们慌乱的声音。
“家主,我方才跳到下面探过了,没有发现三娘子的踪迹。”
“家主,我在台下的一处断石找到一片裙角,是三娘子的……”
谢三爷按住轮椅两边的轮子,稍稍往火墙后退开几步,望着三娘子跌下去的地方,目光有些空洞。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周遭的一切声音一下变得离他很远。
他似乎看到谢涟走到他身前,对他说:“三弟,你不要急,三娘子擅长御符之术,她绝不会有事。”
谢涟说完,飞身穿过熊熊火焰,从三娘子跌落的地方跳了下去。
谢三爷闭上双眼,嘴角却向上勾起,脸上露出一抹自嘲却又释然的微笑。
如果真地死了的话……
也好。
这样,她就永远不会知道他是谁。
她会永远以为他是她的三哥,永远都不会有机会见识到他的真面目。
也永远不会有机会背叛他,丢下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
谢三爷低低地笑起来,几个受家主之命,留下来保护他的弟子都觉得十分惶恐,以为谢三爷是一时间伤心过度,发起癔症,不由纷纷劝道:“三爷,家主已经去找三娘子了,三娘子肯定不会有事的……”
谢三爷却说:“死了也好,死了就不用伤心了。”
几个小弟子闻言大惊失色,不由往后倒退一步,远离了貌似疯狂的谢三爷。不知为何,好似就在这片刻之前,往日里那个温润的谢三爷似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孤傲,癫狂,戾气深重。
谢三爷微笑道:“这世间如此浊恶,倒真不如毁个干净。”
一个小弟子睁大眼睛,颤声道:“三爷,您怎么了?您别吓我们啊……”
另外一个小弟子忽然抬起手,指向凤凰台北面,惊愕道:“那是,那是什么?”
只见一尊由黑气凝结而出的巨大佛像忽然出现在山峰的背阴面,佛像右手结降魔印,右手掌心向下,缓缓地朝凤凰台上落了下来。
佛像的手掌碰到剑阵,万千飞剑齐鸣,接着砰然一声,尽数化为黑色的扬尘。
唯有方圆规矩剑穿透了佛像的掌心,在天际滑过一道闪亮的轨迹,又重新落回沈天青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