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彼时洛小家主正忙于处理洛家的内斗,竟腾不出手亲自去救妻子。
就这么一步之差,便是阴阳永隔。
三娘子还记得谢家帮洛小家主找到妻子的尸体后,洛小家主带人去接。
那一天天气微寒,烟雨朦胧。
已经成为家主的男人披一身寒气,独身走入谢家宅院。
他脸上没有悲喜,眸色深沉,叫人一点都看不出他的丧妻之痛。他就那么平静地、温柔地抱起妻子的尸体,只在跨过门槛时,身子微微趔趄了一下。
此后,洛小家主便成为剿灭萧贼的人中最激进的一支力量,终其一生,他都没再娶个第二个妻子,身边也再没有第二个女人。
这个男人对萧恨春之恨,绝对超过很多人。
三娘子知道,他没有必要骗自己。
可也正因如此,才更叫她难以接受。
怎么可能呢?
朝夕相对的枕边人,早已不是自己念之慕之的谢家三哥了。
可她,竟然全无所觉。
这怎么可能呢?!
三娘子转过身,看向谢三爷温柔如初的眉眼,高高举起烈焰鞭,颤声质问道:“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鞭子猛然落下,卷住谢三爷的脖颈,三娘子收臂一引,鞭子倏然收紧。
“说!不然我杀了你!”
谢三爷温柔地望着她笑:“茵茵,三妹,你说我是谁?”
“一体双魂,杀了我,等于杀了你亲亲心爱的谢玉郎。你能狠下这个心,那就杀了我。”
“我反正是,活够了……”
谢三爷说着,扬声大笑起来,笑了一会,又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不断地溢出鲜血。
三娘子握住鞭子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含泪喝道:“萧贼!你把我的三哥还给我!”
谢三爷伸手扯了扯脖颈间的鞭子,没有扯开,便放弃了。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望住三娘子,笑道:“茵茵,你还真是心狠呐。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好歹也做了十八年夫妻了,你竟一点余情都不顾念?”
三娘子听闻此语,更觉头晕目眩,忍不住收紧手中鞭子。
谢三爷呼吸顿时一噎,一张玉面慢慢涨得通红,额角青筋暴起。
可他既不挣扎,也不言语,面容平静,似乎打算就这么死在三娘子手下。
三娘子与他目光相接,一时间,二人日前相处的细节尽数浮上心头——
碧游观中他为自己擦拭被雨淋湿的衣裳;大病之后的衣不解带的悉心照料;夜深人静时的呢喃细语……
一切夫妻恩爱恍若水月镜花,明明如此真实,可竟然,全是由另外一个人假扮出来的。
三娘子眼中扑簌簌地落下泪来,终于心觉不忍,丢下鞭子,跪到在地。
她用双手攀住谢三爷的双肩,哑声道:“萧贼,你把我的三哥还给我……”
谢三爷单手捏住三娘子下颌,微微抬起,柔声道:“茵茵,你不是说不管我变成什么模样,你都不会背弃我,丢下我吗?原来你都是骗我的,呵。”
三娘子抬手,一掌扇在谢三爷脸上。
啪——
谢三爷歪过头,被掴过的右脸很快浮起五个红肿的指印。
“你无耻!姓萧的,你把三哥还给我!还给我!”
洛小家主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收起金鳞剑,凝出猎魂弓,冷冷道:“顾茵,你让开。此贼性命,今日我必取之!”
三娘子张开双臂拦在谢三爷身前,凛然道:“洛怀笙,一体双魂,我家三哥也在这副躯体中,我绝不容许你伤他半分。”
洛小家主引弦张弓,漠然道:“提醒你这一句,是给谢家留情面。我不介意连你一起杀。”
言闭,手指一松,无形的箭矢陡然脱弦而出。
三娘子手结道印,一轮金色的八卦轮.盘浮于身前,越涨越大,宛如一面盾牌,将三娘子连同她身后的谢三爷都遮蔽起来。
便闻得“叮”的一声,箭矢击打在轮.盘上,轮.盘猛然一震,紧接着更多的箭矢飞射而来,箭势密集如雨。
洛小家主手下不停,不断地射出猎魂箭。三娘子勉力抵抗了一会,终究不敌洛小家主的攻势,身前的八卦轮.盘骤然碎裂,如火星迸溅,金色的光点随风飘散。
三娘子瞳眸微缩,那一霎间,时间仿佛被放慢了无数倍。
三娘子清楚地看到那透明的箭矢,如同一尾逆流而上的鱼儿,破开空气,朝她胸前射了过来。
三娘子忍不住眨了下眼。
就在她眨眼的瞬间,一只手搭上她的肩头,猛地将她往后一拉。
三娘子看到谢三爷屈指一弹,弹出一枚铜钱。铜钱如流星般从三娘子眼前滑过,奔向洛小家主眉心。
洛小家主站在原地,不闪不避,射出第二支猎魂箭。
第一支猎魂箭贯.入谢三爷胸口,第二支猎魂箭便穿过铜钱的方孔,直直射.入谢三爷眉心。
同一时刻,那枚铜钱高高升到洛小家主头顶,从他顶心没了进去!
洛小家主双目暴睁,眼球朝外突出,身上黑气环绕,现出入魔之状。然而下一刻,他召出飞剑,引剑自刎,鲜血从他脖颈间喷溅而出,洛小家主整个人如玉山倾倒,仰面倒了下去。
砰——
洛小家主望着黑云堆积的天空,听到耳畔的厮杀声,剑刃的交击声,还有三娘子的哭泣声,脸上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弥留之际,天空中隐隐现出一张熟悉的面容。
十七.八岁的少女,明媚皓齿,刚刚梳上妇人发髻。眼波流转,掩面头看他时,眉间全是藏也藏不住的娇羞。
洛小家主伸出手,想要触碰少女的脸庞,然而手才伸出一半,就重重地落回原地。
冷风拂动他的袖袍,然而洛小家主却再也没有动过一下。
三娘子揽住倒下的谢三爷,泪珠砸在男人洁白的衣襟上,心中翻腾中汹涌的杀意和无限的哀恸。
然而到了最后,所有的憎恨汇聚到嘴边,却只得一句:“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害我三哥?你把我的三哥还给我!”
谢三爷眼珠微微转动,看向三娘子。
这一刻,他眸中不再有任何伪饰的温柔,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自嘲。
他没有回答三娘子的质问。
“顾茵,我姓萧,本名单字慈……”
他想说,记住我的名字,但最终只说了一句:“看在和你作了一场假夫妻的份上,我就做一件好事吧……”
“我把你的三哥,还给你了。”
谢三爷说完这句话,像是极疲倦似的,慢慢阖上双眼。
仙门百家几乎都退出凤凰台,此刻凤凰台上阗然无声,唯有三娘子压抑的抽噎声断断续续。
三娘子垂眸,看到谢三爷身上浮出一层亮晶晶的、虚淡的萤光,被风一吹,那层萤光便化为成千上万细小的光点,转瞬间消散无踪。
三娘子抬头,目光追随那些光点,心间一片惘然。
凤翔峰后山,是一片枯寂的荒原。
一眼望去,半人多高的野草丛中尽是断壁残垣。
妙芜御使风行符,从横倒的荒草间虚步踏过,朝黑气汹涌的陵墓方向奔去。
不多时,一条宽敞的主墓道出现在眼前。
墓道两旁,蹲着佛陀石像,或是慈眉善目,手结莲花,或是凶神恶煞,手持刀戟法器,脚踏噬人恶兽。
些微的天光透过重重黑云,洒落在墓道上,映得这些石像的面孔恍若鬼魅。
此时,陵墓深处,忽然传出一声悠远低沉的梵唱,墓道上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咄咄”之声。
只见这些佛像伸展手臂,从坐骑上一跃而下,灵活地攻了过来。
妙芜凝出本命银蝶在手,蹂身迎了上去。
管它妖魔鬼怪还是千军万马,谢荀在帝王墓里,她就一定要进去!
第136章 我命由我(正文完)
素日热闹的金陵街头,此刻一片清冷。
白门桥上,身着金鳞袍的洛家弟子们联手布下驱魔法阵,另有一行人马护送老弱幼小进入洛宅避难。
黑云压城,白色的鬼影在白门桥两边来回飞蹿,伺机而动,一旦发现有人脱离洛家弟子的保护,便发出尖锐的啸声,成群结队地扑上去,如恶兽夺食。
片刻之后,呼啸而走,方才被缠住的人已变作一具僵挺的尸体。
这凶残的情景叫人看了肝胆俱颤,有个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女童吓得放声大哭。
女童的哭声引得鬼影骚乱,纷纷往白门桥这边的结界撞过来。
女童更是吓得瑟瑟发抖,哭到抽噎,蜷缩在母亲怀中不敢抬头。
正在此时,忽然听闻桥下传来一声男子清喝:“金甲巨神,速覆吾身!”
一尊金光流璀的金甲巨神拔地而起,随着男子往前踏出一步,冲到白门桥上,张开双臂,轻柔地将那对受到惊吓的母女护在身下。
金甲巨神身上银蝶环绕,那些鬼影一触及本命银蝶,便似扑火的飞蛾,瞬间化为一缕黑烟飘散。
女童从母亲怀中抬起头,睁着一双泪光朦胧的眼睛看向那尊威风凛凛的金甲巨神,瞬间被震撼得忘了哭泣。
几个负责护持结界的洛家弟子说道:“快,快进到宅子里去。”
抱着孩子的女人才恍然回神,低声道了句谢,抱起孩子匆匆走向洛家宅邸。
谢谨回头朝凤翔峰的方向看了一眼,想起父亲随大伯父一同进入帝王墓,却勒令自己必须回到金陵城中除魔卫道,其间用意,不言而喻——父亲想必已做好有去无回的打算,却仍旧希望自己能好好活下去。
谢谨不觉酸涩,慢步走上白门桥。
桥上的洛家弟子纷纷同他见礼:“谢大公子。”
谢谨道:“我来助你们。”
白门桥下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一声略显惊喜的呼唤。
“谢大公子!”
谢谨回首,看见一位高挑矫健的紫衣姑娘,持剑杀灭路上游荡的鬼影,朝他奔了过来。
这几日仙门百家齐聚洛家,唯有金陵小段家未曾出席。
谢谨隐有耳闻,听说段红昭因妙芜之事与小段家主起了争执,小段家主一怒之下将女儿关了起来。
现如今金陵城怨气冲天,鬼魅横行,段红昭这是……
被小段家主放出来了?
段红昭一路杀到白门桥上,收起飞剑,与谢谨并肩而立,同众人一起守护起这片结界。
谢谨忽然回想起在富春山家塾的那段时光,心间几多感慨。
蓦地,他听见段红昭问:“谢大公子,他们……现在何处?”
谢谨不自觉地抬头,望向帝王墓所在的方向。
段红昭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不知不觉间泪盈于睫。
*
寒风卷过墓道,在满地横倒的佛像之间吹拂碰撞,发出低沉的呜咽声。
妙芜踏过被打倒的石佛,穿过墓道,从坍塌了半边的墓门进入。
初时通道逼仄,过了一会,地势陡然下陷,穿过狭窄的石壁,眼前霍然开朗。
妙芜低头看了眼手上的剑镯,浅蓝色的幽光在黑暗中一闪一灭。
这令妙芜心下稍安,剑镯如此,谢荀必在附近。
妙芜朝四周望了眼,只见两壁尽是十几丈高的石壁,石壁上石窟密布,层层叠叠,有如蜂巢,满天神佛都垂着慈悲的眼,漠然地俯视着大地。
妙芜扫了那些佛像一眼,便觉那些佛像神容诡异,隐含杀机,恐怕与刚刚被她斩倒的那些石佛一样,都有惑人心智之效。
妙芜连忙收回视线,不敢多看。
可耳边却忽然传来幽幽的梵音吟唱,仿佛千万佛陀齐开宝坛,木鱼的敲击声一声一声地冲击着妙芜的耳膜。
笃,笃,笃,笃。
妙芜的脚步不知不觉转了方向,朝一处石窟走去。
等到她回过神来时,才发现此刻正置身于一处石洞。
妙芜高举右手,借着剑镯的微光,隐约看见前方洞壁上似有两具尸骨贴墙而坐,紧紧相拥。
妙芜心知那声音迷惑自己来此,必然有所图谋。
此情此景,应该立刻退出去才对。
可当她辨认出拥抱在一起的尸骨是一对男女之时,心中忽然想起兔妖说,萧恨春假意要将萧钿儿的孩子抛入帝王墓,逼得萧钿儿和陆修缘来救孩子。萧钿儿和陆修缘进入帝王墓后,便再也没有出来过。
帝王墓虽为结界所封,可年年都有觊觎墓中法宝的人入内窥探,每年葬身墓中的亦不在少数。
可此刻妙芜心中却升起一种微妙的感觉,忍不住抬脚往尸骨的方向走去。
走近了,便发现尸骨上挂着零星布料,因为时日久远,这两具尸体早已化为白骨,身上的衣物也早已风化,难以辨认。
妙芜伸出手,堪堪碰到尸骨,便觉指尖一麻,似有一股电流蹿入她的身体。
那一瞬间,她眼前闪过无数场景,最后定格在其中一瞬——
烟雨江南,杏花楼上,娇憨的少女目光闪闪地望着楼下,白袍金带的少年打马而过,飞剑伴随身侧,剑气凛冽,眉目干净,金鞍骏马,意气风发。
少女看得目不转睛,直到身旁的青年笑唤了一声“钿儿”,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一身黑袍的青年眉宇间带着阴郁,眸中却盛满宠溺的笑意,抬手刮了下少女的鼻尖,笑道:“我们钿儿长大了。”
少女有些忸怩地撇开脸,软软地唤了一声:“哥哥。”
青年盯着在杏花楼门口停驻的少年,目光中流露出几许阴沉。
“钿儿,你要是喜欢他,哥哥就把人弄来给你。”
少女仰起脸,迷惑地问道:“人也可以买吗?就像买糖葫芦,买衣裳首饰那样,我买了,就是我的吗?”
青年抬手,手指轻轻抚过少女的面颊,柔声道:“傻钿儿,你可以用银子买来一群奴仆,但如意郎君是买不来的。我们这样的人,想要什么,都要比常人难上许多。得用计,用抢,才能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