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望去,哪一朝皇帝愿意背负屠城后残暴昏君的污点?
秦坚是圣上最亲近的臣子,圣上不愿做的事,肯定是交由秦坚去完成。
眼下,圣上圣体违和,大有驾鹤西归之势,自然也想将唯一知晓自己秘密的秦坚这个污点抹去,更何况秦坚修宜州桥时还出了纰漏。
任道非笑的阴森:“这么说来,姑父的案子破无可破,若韩暮帮秦坚翻案,便是触犯圣上的逆鳞,死罪一条。可据我所知……韩暮只是一时贪图秦倌倌美色,并非真的帮她翻案。”
“未必。”刘时明想到韩暮和倌倌相握的手,一缕嫉恨从眸底泄.出:“今夜你昏迷之时,我用话激秦倌倌,韩暮出言相帮,看那架势,他对秦倌倌的情谊比你想象的更深,应下替秦倌倌父亲翻案的事,不会很久。”
任道非一愣,继而大喜:“届时,我将这个消息透漏给圣上,那岂不是……绊倒韩暮指日可待?”
任道非却不赞成:“你我既知的事,韩暮岂会不知道?以他手段定对你我有所防范,我们不好下手。”
“那就任由这天大的机会溜掉?”任道非不甘心的朝床榻下猛地砸一拳泄愤。
柳时明冷笑道:“据我所闻,这几日东厂的大太监巍威从江浙一带巡查回来会途径南京,好色如命的他若无意看到倌倌美色,想强行纳之,韩暮岂会同意?”
那巍威深受皇帝宠信,又和韩暮因政见不合,只是在表面维持一团和气,私底下争斗不休,任道非眸色一暗,“我们坐山观虎斗?”
柳时明颔首:“届时,两人无论谁死谁伤,惊动定然不小,自然会有心人将韩暮窝藏秦坚女儿秦倌倌的事上报给圣上。以圣上猜疑的性子,哪怕韩暮未替秦坚翻案指摘圣上圣德有亏,圣上也会对韩暮生出杀意,之后,我们再推波助澜几次,圣上自然不会再留韩暮性命。”
“好一个一石三鸟的计谋!”任道非简直拍案叫绝:“这样一来,我们无需做甚么,便可借着圣上的手除掉韩暮。”
他话音方落,随即皱起眉头犯了难:“……计谋是好,可到底牵累倌倌性命,我于心不忍。”
他还没得到她身子,自然不愿她被自己利用失掉性命。
柳时明眸色淡淡的睨着他:“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你舍弃不下她,就当我今夜没来过,未说过任何话。”
能除却韩暮这一心头大患,任道非自然十分愿意,他终一咬牙将心底那一抹女子倩影抹去,冷声道:“多谢时明提点。”
计谋已成,只欠如何把秦倌倌引到巍威跟前这个东风……
两人又密谈许久,屋中方才熄灯,柳时明从屋中.出来。
等在门外打瞌睡的六.九立马迎上去,不悦的小声抱怨:“任家虽对公子有提携之恩,可公子这些年辛劳的替任家出谋划策,早已还够了他们的恩情,不欠他们什么了。”
柳家早年没落,虽名为皇族,却是庶人身份的柳时明想考取功名,入仕重挣家族荣光谈何容易?
在偶然的一次机遇中,任侍郎看到幼年的柳时明才华,这些年出钱出人力帮柳时明入仕,这知遇之恩,柳时明不能不报。
可任家却一次次的胁恩逼.迫柳时明帮衬任道非做些为非作歹的事,令六.九心凉。
柳时明脚下不停的朝前走,边淡声道:“帮衬任家,便是助我,以我如今职务,来日若想入内阁站稳脚跟,一个任家还远远不够。”
六.九一怔:“可如今公子能依仗的人,只有任家,没别人了。”
柳时明唇角一挑,露出个志在必得的笑意:“不,还有一个贵人,东厂的大太监巍威。”
这些年他不仅和任家交好,还暗中投了巍威门下,帮巍威铲除宿敌,可巍威手下能人居多,巍威并不重用他。
此次他给任道非的计谋,便是既能帮巍威,任道非铲除韩暮,又能令他得到巍威重用自己的机会。
提到巍威,六.九压低了嗓音抱怨道:“当年主子帮巍大人差点杀了化名“木三”的韩暮,明明立了功,那巍大人也没论功行赏提携主子。”
柳时明面上淡淡的:“当年是我一时疏忽,令韩暮活着回到镇抚司,惹了巍大人不喜。”
当年秦倌倌落水病重,公子暗中查到“木三”便是锦衣卫韩暮,是巍威想要杀的人,届时……疼爱孙女的秦老太爷见秦倌倌病情好转,嫌弃“木三”家贫配不上秦倌倌,想要逼木□□婚不成,险些急出了病。
公子想要替巍威杀掉韩暮,便将计就计为韩老爷出谋献策,命人将昏迷的倌倌挪至别的房间,又找来个和倌倌音形相貌相似的女子扮做倌倌躺在榻上,察觉到木三找倌倌时,令假倌倌说尽折辱木三的话。
果然,受到假倌倌刺激的木三,机警大不如前,并没察觉身后的杀手远远坠着等着截杀他。
原本这天罗地网的杀局无人逃脱,可那韩暮武艺高强,竟生生杀出一条血路逃出升天。
这是公子始料未及的,因此,未完成巍大人交代的任务的公子,多年没被巍大人重用。
六.九忧愁的道:“如今这韩暮权势越发滔天,公子您又在他手下做事,当年咱们离间他和秦倌倌并杀他的事,若被他知晓了,咱们恐怕性命堪忧。”
柳时明却神色淡然道:“当年是秦老爷授意,离间他和倌倌关系,与我何干?”
他唇角一挑,“至于杀他的人,不是我,是巍威派的人。”
在外人眼里,公子只是个官不大无权无势的人,和韩暮又没交恶,更没能力杀韩暮。只要公子不认下此事,韩暮就算猜到公子头上,也只会以为公子暗中将他“木三是韩暮”的身份告密给巍威,行.事不光明磊落,却不会真要公子的性命。
六.九一愣,随即回过神来,附和道:“公子英明。”
“管好你的嘴,莫要在韩暮面前露出任何破绽。”柳时明告诫道。
他家公子计谋无双,不动神色间便能将众人玩弄于鼓掌之间。今后高官厚禄指日可待,到时,他也能跟着公子混个大官当当,六.九喜形于色,“是,公子。”
六.九话音方落,忽闻一阵细碎凌.乱的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此时正值深夜房客都睡下了,怎还有人在走廊走动?
柳时明面色一凛,六.九已低喝出声:“谁?”
下一瞬,一名女子面容从黑梭梭的走廊尽头露出,来人看到他们也是明显一惊,骇的朝后退了半步。
只这一照面的功夫,六.九已认出来人,他冷嗤道:“秦小姐这深更半夜的你不在屋中睡觉,来找我家公子做甚么?”
听到熟悉的嘲讽声音,刚去楼下任道萱屋子找青枝拿东西的倌倌身子一僵,凝神看向黑梭梭的对面,这才认出两人。
柳时明依旧穿着方才那套月牙白衣袍,长身玉立,面上冷清,似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岭之花。
站在他身边的六.九,十五岁的少年眉眼稚气未脱,不似柳时明那样喜怒无形,高扬着头不屑的瞧着她,似只随时准备战斗的大公鸡。
不意在此处迎面碰到两人,倌倌扫了眼两人面上,淡淡的道:“我不是找你家公子的。”
她心里存着事,不愿惹是生非和两人发生冲突,说完话就就要越过两人就要走。
“等等。”六.九拦住了她。
倌倌蹙紧秀眉,冷了声音:“让开。”
“秦倌倌,你……”以往在襄县时秦倌倌爱慕柳时明,爱屋及乌对六.九也很客气,六.九不意秦倌倌敢驳自己面子,深感受到折辱,“你一个低贱庶女,也不瞧瞧自己现在的身份,竟敢骂我……”
看来今天六.九对她不能善了了,被迫站在原地的倌倌转过头,她唇角噙着一丝讥笑:“好狗不挡道,再不让开,我就喊人了。”
六.九忽然想到任道非的手是怎么废的,吓得浑身打个激灵,忙朝后退了几步让出路,不敢再拦秦倌倌。
秦倌倌也未再搭理他们,目不斜视的要越过他们找韩暮,当路过柳时明身旁时,手腕忽然被他攥.住,力道大的险些要将她手腕捏碎。
“啊”吃痛的倌倌蹙紧秀眉,痛呼一声,下一瞬,施加在手腕上的力道立马松了,可仍旧紧抓着他不放。
“还在生我方才说的话的气?”柳时明眸底泄.出一丝暗恼,炙热的巡视在她脸上。
他做事从不屑解释,可今日看到她被自己恶语伤了心,便不由自主的想要解释。
在今日之前,她心底还存着自己和这个人做不成夫妻,还可退回为朋友的想法,历了今晚,她今生再无此念。
她默默看着这个自从她爹入狱后变的全然陌生的男人,用手指一根根掰开他攥.住她手腕的大掌,并淡声说:“不,我没有生气。”
她语气中没有哀求,没有的怨怼。好似他是个无关紧要的人。柳时明却忽然恼怒,他嫌恶的甩开她掰自己大掌的手,居高临下的睨着她。
“并非今夜我要轻贱与你,任道非觊觎你已久,韩暮又是硬茬子,哪一个都不是你能惹得起的,你却勾引两人,令其为你大打出手,你既无显赫的家族,有无匹配他们的身份。他们两个哪个会真心娶你?不过是玩弄你罢了。你却没半分自知之明,依旧和两人纠缠。”
脱困的倌倌立马退后几步,站在离他远一点的位置,盯住这个……面上布满讥诮和不屑,说最恶毒的恶话践踏她尊严的人。
往日,她最怕看到他眸底讥诮,会令她伤心,如今两人旧情已矣,此刻她却再不在乎,她冷声回击:“是,倌倌是没自知之明,可柳大人也没比倌倌高尚到哪去。”
其实她并不恨他,他有他的考量,她也有自己的道要走,道不同不相为谋。
“倌倌,你说什么。”柳时明眸色霎时变得幽黑,背在身后的大掌手背青筋绷起。
原来他也会被恶毒的话刺痛,倌倌此刻竟感到畅快淋漓,她定定的道:“当日.你忽然出现在我娘老宅并非偶然,应是受任道非所托帮他游说让我做他妾的事吧?可你许是出于某种私心并未帮他带话,而是劝说我离开京师回襄县等你,可对?”
“秦小姐,我家公子那是惦念和你的旧情,不忍心你误入歧途!”六.九不忿的插嘴道。
柳时明怒道:“住嘴。”
六.九吓得立马住了嘴,不忿的狠狠盯倌倌一眼。
柳时明示意倌倌继续说下去,倌倌定了定神,声音也变的有些飘忽:“是,你家公子或许当时对我存过私心,可那私心顶多是不甘罢了,他只是看不惯曾被自己厌弃不屑的女子,如今却被别的男人轰抢并为其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心有不甘想再夺回来罢了。与旧情无关。”
见六.九面上不解,她微微一笑。
“这就好比你最喜欢吃的杏仁糕上掉在了地上,你觉可惜想捡起来吃掉,可又嫌它脏了下不去口,于是,你将杏仁糕上沾的脏东西拍掉,等再吃的时候,却发现早没了最初想吃掉它的欲望。我就如那块杏仁糕,对你家公子而言:失之可惜食之无味。”
六.九一怔,这才反应过来。
秦管管这是骂公子,说公子对她改投旁的男人怀抱怨愤不甘心……
“所以,怀着这等龌龊心思的柳大人,屡次羞辱倌倌。又比倌倌高尚到哪去?”
她脸上笃定释怀的笑,令柳时明脸色大变。那股被人戳穿隐晦心思的恼羞成怒爆溅而起,一瞬,令他生出杀意。
他伸手就要掐上倌倌的咽喉,却忽然被她脖中戴的玉牌吸引住了。
那是块洁白莹润的白玉,水头不足,并非上等的玉料。却被她似宝贝般贴身带着。
她平日从不喜佩戴首饰之类的,今日投栈时,他还没见过这块玉牌,震怒下凝神掠了一眼。当看到上面雕刻的字时,勃然大怒。
上面雕刻着蝇头小字:“木三。”
怪不得今夜她一改往日温顺模样,变得咄咄逼人。
原来是拒了他后,当真攀上了韩暮这个高枝,不屑他了。
那好,他就等着她被韩暮玩弄抛弃后,怎么回头跪在他面前哭着忏悔求他原谅的。
他冷嗤一声,一把将她胸前玉牌拽下,投掷在长廊尽头的窗外。
“啪”的一声,黑暗中传来玉牌撞击地面的脆响声。
倌倌大惊失色,再顾不得眼前这两恶人,忙奔去窗口,朝下一探,她毫不犹豫的提起裙摆从窗子口跳了下去。
“这秦倌倌不要命了吧?”六.九惊疑道。
那窗子距地的距离不低,足足有七尺,地面上还有不少碎酒盏片,她这跳下去,虽不致命却会受伤。
盯着窗口的柳时明眸底汹涌翻滚着不知名的情绪,许久,怒的拂袖离去。
…………
话说另一边。
韩暮从倌倌房内离去后,才发现自己方才怒气之下竟忘了次此处是客栈并非是韩府,因此,自然也没他给倌倌说的“隔壁的房间。”
于是,一向英明神武的韩暮黑沉着脸,命王湛花费十倍的房钱,驱走了倌倌隔壁房间的住客,自己住了进去。
王湛令掌柜的将屋中用过的被褥等物全部换成簇新的,待一切事毕,见韩暮负手立在窗边好久未动,他眸色微动,交代掌柜拿几瓶好酒,几盘精致的糕点,这才要退下去。
方走至门口拉开门,就见韩暮猛地转头看向门口,眸色清亮澄澈,似簇着希翼,惊喜,心悸……在看到是他时,眸底各种强烈的神色一瞬沉寂下去,变得古井无波。
王湛福至心灵的朝秦倌倌的房门口望一眼,见房门紧闭,里面没一丝声响,想到方才手下回禀公子打伤任道非的事,猜测公子是等倌倌找他,便斟酌措辞道:“方才属下来时,见秦小姐去楼下去任家小姐房里了,估摸两个都是姑娘家说话,说着说着就忘了时辰,秦小姐可能就睡在任小姐房里了。”
离约定时辰已到,她未来赴约……
言未明,意已到。
今夜本就是他强求她,有这个结果,也是意料当中。
他还在希翼期待什么?
韩暮垂眼将眸底神色掩尽,拎起手边的一坛酒兜头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