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婢早上在小厨房为公子煲的粥,糕点干涩,配上浓粥,好下口一些。”她解释道。
刈楚点点头,声音里带了几分欢喜:“闻起来就很香,吃起来,定然是香喷喷的!”
他微昂着首,感觉到勺子被递到嘴边时,才将那一勺肉粥含了下去,咀嚼之后,又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好手艺。”
姜娆也笑:“我看公子近日没有什么胃口,想必是平日里的饭菜都吃腻了,所以特意调了一碗粥。这肉粥也是我第一次做,恰对公子口味,那是极好的。”
“是,”刈楚点头,须臾又道,“这粥虽合我的胃口,但是略烫了些,你下次可以等稍凉后再端来。”
“稍凉后?”她不解,“这粥要趁热喝,若是凉了,且不说对身体不好,其中口味也有变化。若是公子嫌烫,我便——”
正说着,她话语一顿,又舀起一勺肉粥,放在唇下吹了吹,这才递到少年的唇边去。
他含了粥,面色却带了几分无奈,在姜娆即将再舀粥之际,抬手止住了她。
“公子?”她扬声,看着他的手摸索着握住她的手腕,又将她手中的勺子抽了去。
“方才我醒来,听见你似是想哭,让我猜猜,我们小竹受什么委屈了,”他素色的云袖掠过桌案,两手将她的柔荑捧着,含笑道,“可是今早做粥时,把手烫到了?”
他的声音格外温柔,听得她鼻尖又是一涩,连忙转过头去:“没、没有。”
“那是端粥时,不小心把手给烫着了?”他又问,旋即添了一句,“你以后给我送餐,不必这么急切,在厨房里凉一凉。”
少女一愣,心中登时涌上一股暖意。
却在转眼间,他故意转了个腔调:“免得烫到了这么细嫩的双手,本公子可舍不得。”
听起来倒像是出自哪位沾花惹草的纨绔子弟之口。
让她忍俊不禁:“我不在时,你也是这般,调/戏其他侍女吗?”
此话引得刈楚一顿,旋即,他从桌上摸起一个小茶杯,拿在手里随意把玩起来。
他勾着唇,道:“那也得看,是什么样的侍女,如若是姿容出众……”
说到一半儿,他突然噤了声,只在唇边留下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
闻言,她在心底里低低“呸”了一声,将小勺子从他手里夺了回来,气呼呼地从一边儿拿起一个糯米团子,塞在了他的嘴中。
“唔——”
一时间,他只能发出一个简单的单音来。
一阵折腾过后,这顿早饭终于在二人的嬉笑声中结束。当她收拾完碗筷再回碧轩阁时,恰见他双手扶着墙,坐回了尹家送他的那辆四轮车上。
嗅见一抹清香,他便知是小竹走了进来,一边摸索着四轮车,一边开怀道:“小竹,你还记得前些日子给我读的书吗?书中记载过,这东西也叫轮椅,诸葛孔明曾坐着它上过战场。”
他这么一说,姜娆确实想起来了,她几步走上前去,手指滑过轮椅的边角,道:“如此说来,这四轮车,也是前人之仿。”
“前人之仿?”刈楚回味了一番她方才说过的话,笑了,“不过能仿出这玩意儿的人,也是非凡之辈。”
“是,我瞧着这尹家大小姐也不是什么寻常之人,昨日你还夸她聪慧,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呢。”
刈楚闻声,不禁扬起唇来:“昨日随口一提,一句客套之语,你何必记在心里。”
这下,她倒不作声了,兀自站在少年身后,缄默不言。
感受到了气氛的不对劲儿,他这才偏过头来,问:“小竹,你为何不应声?”
“不想应。”她也不知从何而来的脾气。
刈楚用右手随意地拨弄着轮椅的车毂,引得他的身形在她眼前一晃一晃的,听见她略带情绪的一句话,他不禁笑了开:“这尹家小姐,人不寻常,名字也好听。沉璧,岂不是静影沉璧的沉璧。”
“哎,”他回过头,晃了晃月白色的云袖,面上略带着些许惬意,“前几日,你刚为我读过范文正公的《岳阳楼记》——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
轮椅上的男人拖足了长长的调子,足以让身后的少女转变了面色,姜娆将身前的轮椅往床边推了推,咬牙道:“公子就好好欣赏这‘此乐何极’,奴婢就不打扰您了!”
转眼间,便要挥袖离开。
轮椅上的人倒了倒身,这才匆匆捉住了少女的云袖,问道:“你跑什么,我这还未说完呢。”
“奴婢还有许多差事未做,没有闲情陪公子赏这等雅事。”
“胡说,”他虽看不见少女的神色,却也能从她的语气中听出几分情绪来,“今日你怎么了,处处与尹家小姐过不去,先是说人家所做的轮椅是前人之仿,而后又不许我称赞她的名字,莫不是——”
“莫不是什么!”她的声音一下子急促起来,下意识地反问道,还未等刈楚开口,又慌忙摆头,“公子莫要胡说!”
“我胡说什么了,”少年将眉挑了挑,“莫不是你嫉妒尹小姐长得比你好看?”
“我……”姜娆被他的话一噎,竟一时间怔在了那里。
那日正殿匆匆见尹沉璧一面,首先吸引姜娆的,并不是她出色的姿容,而是对方举手投足间令人心驰神往的气质。
那种带着书卷味的大方之气,是她们这些常年混迹风月场的人远远不能及的。
她……
她为何要处处与尹沉璧过不去。
她是在嫉妒尹沉璧吗?
眸光微动之际,她抑制住了暗涌的心潮,瞧着轮椅上略带着病态的男子,一字一字:“是,是我嫉妒她。”
“我嫉妒她的出身,嫉妒她所受过的良好的教育,嫉妒她殷实的家底,”说着说着,她的心底里竟然涌上几分委屈出来,“有时候我就搞不懂,凭什么有的人可以生在钟鸣鼎食之家,有些人却要为一粒米、一口饭操劳奔波,甚至不惜放弃……”
一瞬间,她好似又回到了倚君阁,看着那些姑娘上一秒还写着满脸不情愿,下一秒却又打扮得花枝招展,强挤着笑容去迎合那些恩客们的喜好。
“甚至可以不惜放弃自己的尊严。”
说出最后一句话时,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望着眼前的少年,看着他缓缓从轮椅上站起来的身形,哑了声:“我是嫉妒尹沉璧,你……”
“你就全当是我小心眼吧。”
她从袖中掏出了丝帕,自顾自地说着,“反正我见识不多,心胸也不开阔,没有高尚的情操,见着一个金丝雀般的姑娘就眼红得不得了,我——”
不知不觉中,少年已默默走到自己身前,在她话音即将落下之际,突然两手一伸,将她拢入怀中。
“我……唔——”
“你什么?”他的气息铺面而来,引得姜娆一阵。
怔忡了片刻后,她吸了吸鼻子,接着道,“反正我心胸狭窄,她有什么,我就羡慕什么。”
“那她有什么?”少年歪了头,饶有兴趣地反问道。
姜娆下意识地道:“她有钱。”
刈楚笑:“我也有钱,可以养你。”
“你再有钱又有什么用,咱们还不是雇佣关系。”他虽是名义上养着她,可那些钱又不是她的,再说了,刈楚又岂容她如同一个大小姐般随意挥霍他的钱财?想到这里,她撇了撇嘴,又接着说,“还有,她长得漂亮。”
少年不假思索:“你也漂亮。”
她不满他敷衍的态度,“你又没有见过我,怎么知道我长什么样?”
“听声音,应该长得还不错。”
“……”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她将尹沉璧浑身上下的好处通通都说了一番,但无论她指明什么,刈楚都会变着法子地将她的话堵回去。姜娆没法儿了,只得轻轻推开他的身子,如同一只泄了气的大地瓜。
“所以说呀,人家有的,你也有。即使你现在没有,将来也一定会有,别和自己过不去了,乖。”说到最后,他的言语里,竟还夹杂了淡淡的宠溺。
她灵光一现,突然又道:“她的名字好听!”
这下,刈楚似是有些无奈了,他摸了摸少女的发顶,轻轻叹息一声:“你的名字也很好听呀。”
“胡说。”
“真的,我没有骗你。小竹,小竹,你听,多好听啊,”他连忙指手画脚地解释道,“听起来像小猪,肥肥的,好养活,还能生娃。”
“你——”这一下,当真是把她给气笑了,她不由分说地将手握成拳,于他胸口轻轻敲打了两下。
敲得他的笑声碎碎的:“怎么,非得她‘沉璧’才好听呀。竹子多好呀,还是四君子呢。若是你非要说她的名字带有诗意,那……”
他顿了顿声,让姜娆不禁抬起头,追问道:“那什么?”
少年有意无意地勾起了她的手,引得她一愣,待反应过来时,面色已是潮红一片。
少女不由得低嗔道:“公子,你要做什么。”
刈楚不去理会她的小女儿情态,却是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几分她的羞赧来,不由得轻轻笑出了声,边笑,边吟诵起一首诗来。
“绿竹半含箨,新梢才出墙。”
他一字一字,吟诵得格外认真,轻柔的话语如春风拂柳般穿过她的发丝,掠过她的面颊。
少年捧过她的手,一时间,她袖中便传来几分熟悉的幽香,这香气,如同雨后春日里最早破土而出的一点嫩绿,明艳、清冷而干净。
他唇边的笑意愈发明显,声线也愈发轻柔起来,良久,终于握紧了她细嫩的柔荑,含笑而道:
“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
第43章
三个月后。
时至深秋。
天越来越凉,姜娆站在荷花殿外,将晒好的被子慢吞吞地往屋内搬。
半个月前,皇宫的人终于为刈楚收整好了一处府邸,圣上亲封十五皇子宋睿荷为东宜王,这座府邸,自然就被称为东宜王府。
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儿子,皇帝也是十分心疼的。往府内拨了不少金银绸缎、侍女佣人,一时间,整个东宜王府便是一番富丽堂皇、欣欣向荣的景象。
对于搬入东宜王府,刈楚甚是欢喜,毕竟不用再寄居于谢府门下,也不用再天天见到谢云辞。
眼不见心不烦,他如是说。
但姜娆却不开心了,因为没过多久,她便发现这东宜王府的门,正挨着尹府的门。
也不知当初建造这座府邸之人是有心还是无意,从东宜王府到尹府,步行只需半盏茶时间,于是乎,尹府老夫人便天天来探望刈楚,今日带一盒她闺女做的桂花糕,明日带一件她闺女做的袖袍。
对于尹老夫人的造访,刈楚也不好拒绝,一时间,尹府带来的东西便堆成了一座小山。
有了尹家的带头,京城内的各家权势也纷纷做了墙头草,都来探望这位刚封的东宜王。每每客到半盏,姜娆奉茶时,都会引发众客的连连惊叹:东宜王器宇轩昂,就连这府内的丫鬟,都出落得国色天香。
有些大着胆子的纨绔子弟,会明里暗里向刈楚探寻姜娆的信息,但无一都被他冷着脸打回去。慢慢的,他就不准她去主客堂迎宾了,只准她留在荷花殿内,不许接见京城的各位公子哥儿。
于是京城中又有传闻:东宜王金屋藏娇,府内私藏了一位绝色大美人,并视为珠宝。
彼时,刈楚正斜卧在寝室内,听着京城内四起的传言不以为意地勾了勾唇角。
抬手挥散了众人,下一刻,便有人轻轻推开门来,闻着香气,便是姜娆。
“这些事叫其他人去做就好,你何必又如此操劳。”他无奈了,近些日子,她总是忙前忙后的,一刻也不愿歇息下来。
少女颔首:“奴婢本就操劳惯了,闲下来,只觉心中难安。”
男人从床榻上站起,被她扶到桌案前,又缓缓坐下来。
在她即将抽身之际,他突然捉了少女的手,在她讶异的目光中,男子已缓缓笑出声来。
“我看你这双手,真是极其白嫩,哪里是一个整天操劳做苦差事的人的手?”刈楚歪了头,在少女微怔之际,又朗朗笑开,“你莫再做那些活了,我吩咐其他人去做,你声音好听,就陪我在这寝室内,念念兵书,谈谈书画。”
姜娆无法拒绝,只得应好。
从桌上取来竹卷,方朗朗出声,他已用手撑着头,阖眼休憩开。来到王府后,他便摘了眼上的黑色布带,究其因,他只答二字——麻烦。
见他浅浅入了眠,姜娆便将书卷放下了,从一旁取来小毯子,盖在他身上。做完这一切后,她方站起身,就听见有丫鬟在轻轻叩着门。
怕扰了他休息,她连忙走到门前,开了门,轻声问道:“何事?”
面对眼前这样一张面容,就是连丫鬟都情不自禁地红了脸,半晌,她才磕磕绊绊地道:“小竹姐姐,谢家来人了,说是要见殿下,您看……”
谢云辞?
姜娆蹙了眉,他来做什么?
虽是疑惑,她还是回了来者,声音温和好听:“你先引着客人去主客堂,我去唤殿下。”
“好。”领了命,对方便匆匆退下了,只余她一人站在门口,回首望着还在休憩的少年,刚一迈步,只见眼前一道人影闪过,那人已稳稳站至眼前。
她微惊,险些一个踉跄,往门槛下摔去。
“小心,”那人连忙捉住了她的手腕,声音缓缓,眼里尽是关怀,“怎么站在风口,也不担心身子会受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