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对方的力,姜娆这才终于站稳了身子,徐徐抬眼,映入眼帘的,仍是那个碧冠华袍的男子。
她心一慌,连忙甩了甩手,轻声唤道:“二爷。”
但无奈力道太小,无法将他的一只手甩开。
对方就握着她的手腕,眼中涌动着万千情绪,化到嘴边,终是转为了一声低叹:“你瘦了。”
姜娆连忙别开脸:“多谢二爷关怀。”
她此刻,不愿再与谢云辞有半分纠缠,尤其是身在刈楚的房门口。
可对方却死死抓着她的手腕,一副不愿撒手之势,过了好半天,又问一句:“你在这里,过得好不好?”
她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我在这里一切都好,劳烦二爷挂念了。”
明明是一句客气的话,却让他笑出了声,半晌,对方低低一句:“确实是挂念,不过我也乐得挂念。”
话音刚落,背后似是有冷风乍起,谢云辞眸光一闪,引得姜娆回过头去,正见刈楚不知何时已醒来,阴恻恻地立于她身后。
“公子?”
“何人?”他的感官异常敏锐,“来的是何人?”
不等姜娆答,谢云辞已朗朗出了声:“是我。”
刈楚皱眉之际,谢云辞终于松开了她的手,又客客气气地道:“自从谢府一别,谢某甚是想念殿下,今日特来登门拜访。”
“甚是想念?”
刈楚迈开步子,轻车熟路地走到房门前,一伸手,将姜娆拽到了身后,“登门拜访就不必了,若无重要的事,我便喊人送客了。”
“殿下还是视我如洪水猛兽啊,”谢云辞苦笑,“此次前来,我带了顾神医,自从谢府一别,他便再未为殿下诊治过眼疾,此番唐突前来,也是顾神医的意思。”
他话音还未落,就见不远处走来一个大夫打扮的男子,姜娆定睛一望,正是那位顾神医。
只见他生得仙风道骨,每迈一步,衣袂便飘飘然然。不过一阵儿,这位顾神医便来到了房门前,朝刈楚缓缓一福:“参拜东宜王殿下。”
“神医不必客气。”
听见顾神医的声音后,刈楚这才缓和了面色,循着声,上前扶住了对方行礼的双臂。
引着众人进了屋,姜娆又扶着刈楚在桌案前坐下,没过一会儿,顾大夫便将行医工具在桌子上铺摆了开。
对着刈楚的眼睛一阵摸索,他终于从囊中取出一粒药丸,切成两半,一半递给姜娆,一半让刈楚含在嘴里。
“这剩下半粒药丸,去兑些热水,一会儿让殿下服下。”顾大夫头也不转地吩咐道。
姜娆连忙领命:“是。”
又过了一阵儿,对方又让她去将府内的镜子全部寻了来,命她与谢云辞二人退到门外,静静等候。
虽不知顾神医要做什么,他们二人却只能悉数照做了,迈过门槛时,谢云辞好心地伸出手扶了她一把,却被她险险闪了开。
一时间,他的面上尽是尴尬的神色。
二人在门外,也是再无半分攀谈,就这样静默了好久,男人看着身旁亭亭玉立的少女,终于忍不住出了声:“我知道你是怨我,但不要一直这样躲着我,好不好?”
姜娆一怔,却是没有吭声。
谢云辞又道:“这次来,我除了带上顾神医,还带了两个人。我想着你在东宜王府定是十分无聊,所以让她们来陪陪你。”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终于让她侧过脸来,“哪两个人?”
难不成是......
瞧着她眼中的探寻,谢云辞终于笑了:“原来你还在听我说话。”
她轻轻“嗯”了一声,却是循着刚才的话题:“是哪两人,是不是——”
姜娆还未说完,对方已打断了她的话:“你莫要心急,她们如今在荷花殿外,一会儿你们便可以相见。”
望着少女脸上欣喜的神色,他的目光中不知不觉也带了几分宠溺。
“好,”姜娆顿了顿首,“多谢二爷了。”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紧接着,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谢云辞不禁低咳了两声,又将话题一转:“你是在担心那孩子?”
“是。”她也毫不掩饰。
谢云辞笑了:“你莫要担心,顾神医有能医白骨之能,别说是一时失明,就算是真瞎,他也能医好睿荷殿下的眼疾。”
听见此话,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却又在片刻,听到对方再次出声。
“如若,”男人眼神一顿,“如若此次,他的眼疾好了。陛下定是要召他回宫的,到那时,你也不能再留在他身边,你……”
“我明白,”她垂了眸,抿了抿发白的双唇,“不用二爷说,我也明白的,阿楚的眼疾好后,我是断然留不得的。”
身旁的男人轻轻点了点头,又抬起眼地望向她,语气中,带了几分小心翼翼:“那到时候,你会去往何处?”
会去往何处?
还是回倚君阁吗。
或是……
少女的眼中,泛起了淡淡的迷茫,清澈的眸光之间,也骤然升起了一团薄雾,飘飘霭霭,却让人看得不甚真切。
见她此般神色,谢云辞也一下子心软起来,缓缓道:“如若你愿意,可以随我回谢府。我……”
他突然顿了顿声,引得姜娆抬起了明艳的双眸,瞧着少女眼中的神色,他一下子生了“趋之若鹜”之感,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沉浸在对方两眼的鸿波之中。
难怪有一句诗曾这样写道——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欲问他去哪边?
男子突然下定了决心,一下子牵了少女的手,在她惊慌失措之际,轻缓出声来:“如若你愿意,可以随我回谢府。我会迎娶你。”
我会不顾众人的非议。
迎娶你。
做我谢家的大夫人。
他的话说得十分动情,让她的心也骤然一紧,稳下神来后,姜娆望着眼前眉眼好看的男人,终于开了口:
“我……”
却是刚一出声,只看寝室的门突然一下子被人推开,她慌忙丢了谢云辞的手,朝屋内跑去。
“睿荷殿下如何?”
独留在原地的男人听着少女急不可耐的声音,终是无奈地摆了摆头,收回了悬在半空中的手,步子一迈,也朝屋内走去了。
踏入室内的那一刻,有盈盈暗香传来,混杂着中药的气息。
薄雾缭绕之中,他一眼便看见了那个正襟危坐在床前的少年,微微逆着光,听见了门外的响动,便也偏过头来。
那少年的眼中似是带着光,半个轮廓沉浸在日光的金辉中,粉衫少女急急忙忙地提着裙角,迫切地唤了一声“公子”,正令他找准了声源,再次侧过了单薄的身形。
就如此,
一眼万年。
第44章
当光明来临时,他还感到有几分无所适从。
眼前这位被尊称为顾神医的男子缓缓取下了他的眼带,当黑布被摘去的那一刹那,他真真切切地看清楚了面前之人的面容。却又在一瞬,眼前好似有一道刺眼的光芒闪过,引得他不禁眯了眯眼。
顾神医笑着解释道:“殿下此次眼疾痊愈,视力复原,此乃国之幸事。不过殿下视力方恢复没一阵,眼睛还尚有些脆弱,不能直视过于夺目的东西,也会时不时出现头晕、目眩等症状。不过这些都是小事,再过半个月,这些后遗症便会彻底消失。”
言罢,这位年过半百的神医又是朝他一拜:“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直到这句恭贺出声,刈楚这才缓缓收回了神思,连忙跳下床,扶起了正在行礼的大夫。
“我眼疾恢复,全是大夫您的功劳,您切莫行此大礼。”
扶起顾神医后,少年又往后退了半步,小腿抵到了床边。
“只是——”
刈楚坐回床边的那一刹那,突然又皱了眉头,片刻后,又猛地站起身子,再次握住了对方的手。
“神医可否帮我一个忙?”
“殿下且说无妨。”
他的声音恳切:“神医可否对众人说、就说我的眼疾还未痊愈,需要再等些时日。”
“再等些时日?”老大夫抓了抓发白的胡须,眉头也深深皱起了,“那殿下可知,我未能按时治好你的眼疾,传出去,辱的可是老夫在江湖上的名声?”
“我知晓,”这下子,他的眼中尽写满了焦急,“正是知晓,所以才想您帮我这个忙,若是您不愿,也无妨。我断不会为难您的。”
他诚恳的态度引得顾大夫一怔,对方愣了片刻,终于缓缓问道:“不知殿下此举,是为何?”
“为……”
少年略一沉吟,望着面前的老人,终于出声,“为了一个人,也是为了我自己。”
“是为何人?”对方追问。
“为我所爱之人。”
这下子,轮到顾老沉默了。不过顷刻,他又探寻出声:“殿下可是为了您身旁的那位侍女?”
此话一出,激起了少年眼中的颤意,他抿了抿薄唇,无奈道:“很明显吗?”
顾老认真地点了点头:“殿下的眼神,尤为明显。”
“眼神?”刈楚疑惑,“我先前不是个瞎子吗,怎么还会有眼神?”
对方一下子笑得颇为高深,一本正经地抓了抓胡须:“殿下虽眼盲,心却不盲。但殿下装瞎,怕是会更让殿下所爱之人忧心。”
“如若有旁的法子,我也不会出此下策。若是神医觉得不太方便,那这件事便就此罢休了吧。”
正说着,少年叹了一口气,眉宇间的忧愁愈发浓烈了。顾神医瞧着,终是不忍,上前一步,道:“罢了。殿下要演戏,我奉陪便是。只是殿下千万要记住,切莫入戏过深,儿女之私乃小爱,家国之爱才乃大情。”
刈楚知道,这是对方在提醒他,切莫为了一个女人,丢失了自己的身份。想到此,他连忙应了一声:“先生且放心,睿荷定不会辱先生所望。”
见对方悠悠转过身去,少年便知道顾神医已同意了他的请求,便连忙又坐回到床前,等待着房门被打开的那一瞬。
久违的日光悉数倾入,少女期盼的声音也飘至耳侧。在她迈进屋内的那一刹那,他感觉屋内的一切都鲜活了起来,姜娆慌慌张张地提着裙角,跑到他眼前。
久违了。
一切都久违了。
他不禁温柔地勾了唇,却保持着平视的目光,只用余光打量着少女。
“公子。”她小心翼翼地站在他的床前,满怀期冀地望向他的双眼,却在视线触碰到他呆滞的目光的那一刻,满心的期盼霎时土崩瓦解。
“顾神医,这……”
刈楚清晰地看见,她的额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神也变得格外慌张起来。她连忙转过身,抓住了顾大夫的袖子,声音也颤抖起来,“殿、殿下他——”
少年再也看不下去,轻轻抓回了她的手,“我没事,大夫说了,以后、以后回好的。”
但不是现在。
他此番此举,不仅是为了姜娆,也是为了他自己。
如今,凭空冒出来一个东宜王,外界的猜测已纷纷,宫里头的人必定都对他有所好奇与戒备。
如若这个十五殿下是一个瞎子……
他稳住了神思。
如若他是一个瞎子,那么众人对他的防备,定然会少很多,这样的话,他便能更轻松地去查一查,当年的旧事。
他为何会流落宫外。
还有,他的母亲,为何会暴死于宫中。
前些日子,在碧轩阁,他曾让阿娆为他读过大魏编年史。关于他母亲的记载,只有寥寥数句:
——大魏二年冬月,淳妃产子,取名为“睿荷”。
——大魏三年腊月,鼠疫频发,淳妃染疾而亡,殁于次年元月二日。临终前,殿内空无一人,其子睿荷殿下亦不知所踪。
殿内空无一人。
暗地里,他将藏于袖中的手紧紧攥起,又在目光触及到眼前少女面容的那一刻缓缓摊开。
听完了顾神医的话,姜娆如同失了魂一般,险些一个踉跄往后倒去。好在旁边的谢云辞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才让她没能跌倒在地。
她不甘,再次转身攥住顾老的袖子:“顾先生,您是神医,能医白骨的再世活菩萨,您一定有办法医好殿下的眼疾。我求求您、求求您……”
说着说着,她竟开始抽噎起来。
只因她记得,先前在碧轩阁中,顾大夫曾这么对谢云辞说:“殿下的眼疾已快痊愈,只消老夫再治疗一次,便可重见光明。”
谢云辞沉吟:“只消一次吗?”
万事都有例外,顾老也自然明白他心中的忧虑,于是道:“只消这一次,成也一次,败也一次。如若治不好他的眼,那便是……”
“那便是什么?”谢云辞追问。
顾老的话语字字铿锵有力,重重地砸在了姜娆的心上。
“那便是他不愿好,不愿重见光明。”
“不愿……重见光明吗?”
情不自禁地,她竟探出了手,探向少年的面容。
似是听到了她的自言自语,少年轻轻蹙了眉,一把抓住了少女的手。
“莫要胡说。”
他的声音里,带着些许不可抗力,“也不许胡思乱想。我会好起来,也会好好配合顾神医的治疗。只是你,不许再乱想些别的东西,听话,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