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睿荷殿下,贺喜圣上,收复遥州城!”
“恭喜殿下,贺喜圣上——”
席间喧嚣声乍起,又顿时如沸水一般,充斥在宋勉竹耳边。他掩去了眼中的不悦,斟了杯酒,缓缓下殿。
“十五弟。”太子摆出一副兄友弟恭之状,将那杯酒捧至刈楚面前。刈楚平直了视线,波澜不惊地接过那杯酒,稍稍点头。
“贤弟,为兄敬你。”
宋勉竹笑得温和。
“皇兄客气。”
刈楚接了酒,不曾有疑,不动情绪。
殿上的皇帝瞧见这一幕,心中十分欢喜,龙颜大悦间连忙叫人加了一间席,“快,快叫吾儿上殿!”
刈楚归来、遥州城收复、新年将至,此乃三喜临门,老皇帝喜不自胜。
饮毕,刈楚将酒杯还于太子,对方接杯的那一刹那,他似是看到太子的眼神闪了闪,眸光中带着淡淡的凌厉。
刈楚垂目,装作未曾看到他眼底的试探,面上不露出一丝波澜。
满腹心思藏匿于那一身雪袍之下,男人朝堂上恭敬一福,转而落了座。
撩开长袍一角,已有数道眼神瞟来,各怀心思,都企图在他的面上窥见一丝动容。
却都是无疾而终。
老皇帝兴致勃勃,登即便举杯,叫人取了笔墨,起兴而赋诗一首。狼毫尖儿随着缈缈舞乐律动,一声柔、两声豪气、三声万千心事跃上眉梢。
眉目间,尽然都是一个“喜”字。
“睿荷,”提笔间,皇帝突然唤了刈楚的名。后者连忙应声,只见皇帝笑眯了眼,“当日你出征前,朕便当着满朝文武百官,同你许诺道,若是你能攻下遥州城,朕便满足你一件心愿。”
“如今,你可是想好了?”当着满朝文武,皇帝问道。
一时间,又有无数道目光落在刈楚身上。
他放下酒杯,“嗯”了一声。旋即郑重地起身,语气中,却是不带丝毫犹豫。
刈楚记起,临别前,父皇曾给他了一道诏书。
这道诏书一分为二,一半是明诏,一半是暗诏。暗诏是不准他参与日后的夺嫡之战中,而这明诏,恰恰是给了不参与夺嫡之争的他,一处安身立命之所。
遥州城。
他知道,父皇在等着他,说出这三个字。如此,遥州城便可名正言顺地归于刈楚名下。旁人从明面上看,只当是老皇帝偏心于十五殿下,却全然不知,他此举,尽是为太子的未来做打算。
刈楚,宋睿荷——九皇子宋景兰之一臂。
皇帝知道,他的身子不行了,是彻底不行了。也不知道,他还能熬过多少个冬天。
为帝王,他不能直接削弱宋景兰的势力,为人父,他也不能做到一碗水端平。太子把手伸了多远,这些他也不是不知道,表面上他装得一切都不甚知晓,实际上,他还是袒护着太子宋勉竹。
未想,堂下之人启声:“回父皇,儿臣想向父皇求得一人。”
老皇帝眼皮一跳。
还没来得及阻止,这小混蛋已经出了声,“儿臣想娶她为正妻,还望父亲成全。”
是正妻,是正儿八经的东宜王妃。
宋勉竹嘲弄似的勾起了唇角。
果不其然,殿上皇帝的眼底浮现了一层薄薄的怒意,但碍于当下,他忍住发作的情绪,眯了眯眼,“睿荷,你是不是忘了,临别时父皇同你说什么了呀?”
要城池,可以。要美人,不行。
刈楚颔首,站得笔直:“儿臣记得。”
他又如何不记得?只是父皇说许他一个心愿,他便稀里糊涂地,将迎娶姜娆的事情抛出来。
在他的心中,她的分量,远远要大于那座城池。
闻弦歌,知雅意。闻刈楚之话,皇帝早已知道对方心中所想。便将眼眸眯得更紧了。
他竟耍起了赖皮:“朕记得,朕当初答应你的,可不是这桩事。”
“朕只是说,允把遥州城给你,并没有说要许你一个女人喔。”龙椅上的男人嘿嘿一笑。
堂下所立之人的身形一顿,似是没有想到皇帝会这样赖账。
对方的言下之意便是:要女人没有,要城一座,你爱要不要!
不要老子就把遥州城收回来了!
男子垂着眼,低眉暗村片刻,又突然开了口:“父皇是说,只准儿臣要这座遥州城?”
皇帝稳坐于龙椅之上,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刈楚又沉思少时,“父皇之意,便是将遥州城交于儿臣,遥州城的一切,譬如城内百姓、生息,都交于儿臣吗?”
皇帝点头:“那是自然。”
席下男子出声:“那么,父皇不准儿臣娶她,可是因为她的身份?”
他问得认真,却引发了席间一阵倒吸之声。这京城内的人谁不知道,堂堂东宜王十五殿下,竟为了一名女子与圣上闹了开。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位女子,还曾染足于风尘。
如若是给她随随便便安个侍妾之名也就罢了,可这十五殿下偏偏还不依不饶,非要给她个正妻的名分,说什么也不肯纳那女子为妾。宋睿荷的名字,未出阁的女子何人不知,又何人不晓他往日的所作所为?
他方回京时,盛名慑四方,人人都知荷花殿有这样一位如荷花一般清雅宜人的男子。虽是从武,却有着文人身上的那股书生气儿,一时间让诸多姑娘对他芳心暗许。
前来荷花殿提亲的媒人更是踏破了门槛,就当所有少女跃跃欲试之际,却传来他将所有提亲之人拒之门外的消息。
而后,又装疯卖傻、威胁恐吓。
他的声名,曾一时狼藉,让那些大家闺秀们闻“荷花”而色变。
就是这样一个男子,如今却到圣上面前,求娶一名青楼妓子。
荒唐,荒唐至极!
听见他这么问,席上之人无不掩面,却都提着一口气,不敢出声。
老皇帝乜斜着他,又“哼”一声,几乎要从牙缝儿里挤出来那一个字:“是。”
这还用问,若不是因为她妓子的身份,还能是因为什么?
皇帝的面色有些难看。
“儿臣知晓了,”得到他这样的答复后,长身玉立的男子突然笑开。他抬了颌,对龙椅上的皇帝欠了欠身子,“儿臣领命。”
领那只取遥州城、不娶美人之命。
领那不参与夺嫡、远离纷争之命。
皇帝握着酒杯,面上的表情有些讶异,不过转瞬,又一扫面上的愠意,举杯笑开。
大魏宣帝十八年的最后一个月夜,伴着这场飞雪,一同消逝在风干的墨迹之中。
只饮了几杯酒,刈楚便请命退了席,皇帝知他一路劳顿,便也没拦着他,一个手势便允他退下殿去。
众人只当他一路奔波劳顿,却不知他的心中一直牵挂着一个人。
匆匆迈至宫门外,刚想找马,身后突然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刈楚回首,来者正是方才在席间,站至宋景兰身侧的那位小厮。
这名小厮,刈楚是认得的,唤为阿永。
“十五殿下,”阿永气喘吁吁,显然是追急了,他一面抚着胸口,一面道,“我家主子让我引着您上马车,回景王府。”
闻言,刈楚舒了一口气。方回京,来赴宫宴之前,他曾匆匆路过荷花殿。下人同他说,阿娆在宋景兰那里,他这才放心地先折回了宫中。
如今他找马,正是要去景王府。他还未来得及感谢宋景兰,对方却事事都为他准备妥当了,一想到这儿,他心头一暖,脚下却不停。
马车颠簸,走得极快,他亦是“归”心似箭。
他已是迫不及待地想见那人了。
方一下马车,他便忙不迭地往景王府内跑去,方一踏进院门,便被院内的景象怔住了。
满园烟花荧火,流光溢彩。左脚迈过门槛的那一刹那,恰有一道焰火于空中炸裂开,又在顷刻间化作一朵硕大的牡丹。他站在流光下,探眼望向正坐在椅上的那名女子,她微抿着唇,目光恰恰从空中那朵焰火上移了开,星月伴着萤火,在她的眼中熠熠生辉。
又有一束焰光升上了天,女子抿着笑转过头,看见了站在院门口的那人。
“砰——”
她的心,连同那焰火,轰然炸开。一股没来由的颤意,突然游走在她的四肢百骸。
第85章
正月十五,举国同庆。遥州城上下,更是一派喜气。
难得是一个艳阳天,姜娆一身大红色长裙,外披一件雪裘,捧着小手炉,安静地坐于黄铜镜前。一众穿粉色衫子的侍女们嬉笑着上前,手中或执粉墨,或执簪花,嘴上虽为调笑,手下动作却丝毫不带含糊。
没一阵儿,便有人在耳畔轻轻笑道:“城主,妆上好了,您且看看,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乍一听“城主”这个称呼,姜娆一时间竟还没回过神儿来,直到身侧有人又唤了她一声,女子这才恍然抬头。
“噢,没、没什么不妥的。”
黄铜镜中,女子双目微敛,仪容华贵。
妆容是当下最为流行的桃花妆,发髻也是极为精神的流云髻。美目微扬之际,她瞥见了自己发髻上的那根珊瑚翡花簪,突然抬手将那根簪子拔了下来。
“城主,怎么了?”
有侍人不解,于是好奇问道。
却见姜娆从手边的妆台上取出一根极为素净的梅花簪,声音缓缓:“就戴这一根吧。”
转眼间,她便将那支梅花簪插入她的发髻,素手拂了步摇,流苏微微晃。
这是那日,刈楚在集市上为她买下的那根梅花簪。买下簪子的当晚,他便与她合了卺,双双跪在那两块蒲团上,结发为夫妻。
确切地说,是极为隐秘地结发为夫妻。
当时,男子便道,总有一日他会风风光光地娶她过门。而今日,他来娶她了。
以整个遥州城为聘,迎亲的仪仗走满了整座城,车队直直绕了一整日,终于在城楼前停了下来。
男子一身喜袍,从马上一跃而下,方一下马,便看见了站在门外忙得不可开交的万年。见了来者,万年“哟”了一声,忙不迭地放下了手里头的红灯笼。
“去,那个檐牙子下也挂上一盏,挂平整了,”万年一面吩咐着,一面朝方下马的刈楚走来。见自家主子那副急不可耐的样子,他抿嘴一笑,打趣儿似的道,“主子,您莫急,城主马上就要出来了。您再急,她也飞不到天上去。”
刈楚瞪他了一眼,“多嘴。”
旋即用手拂了拂衣摆,安静地站在院门外,一颗心却不曾停歇,于胸腔内,“砰砰砰”跳动得发紧。
他紧张,他紧张得手心都开始发潮起来了。一想到待会儿要挽着她上城楼,于天地间一拜,他的心便跳动得更加厉害。
奇了怪了,他越紧张,却越发期待这一幕的到来。
屋内的姜娆同他一般,也是紧张而激动。她攥了攥衣袖,任凭那妆娘在面上又勾勒了几笔,微阖着眼,脑海中想的尽是近日来发生的事。
大年夜,刈楚回京,旋即把她从景王府内接走。在回荷花殿的路上,他说要给自己一个惊喜。
一份天大的惊喜。
或许是这份惊喜太大,当姜娆听到对方说要将整座遥州城送于她的,她竟愣了许久,直到刈楚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女子这才回过神来。
恍惚,讶然。
惊讶至极。
她不可思议地抬了头,却见男子明眸如月,满目认真:“父皇当着满朝文武百官说过,这座城便由我处置。如今我将它赠与你,再将你以遥州城城主之名娶进王府。”
男子垂眸,又将她孱弱的身形搂紧了些,“这下,父皇便不好再说起你的身份,这天下,也无人再敢谈及十五王妃的话柄。”
“如此,我便可以风风光光地,将你迎娶进门。”
遥州城他要,美人他亦要。
只要他刈楚想得到的,无论其间有多大阻碍,隔了多少重山、多少重水,他都定当全力一搏。
正如那日他率领着千军万马站在遥州城下,望着那座易守难攻的城池,望着那堵铜墙铁壁,万千沟壑,陡然跃于胸中。
恍然间,他似是又想起先前在荷花殿挑灯夜读的一幕幕,无眠之夜里,男子的身形融入了月色与黑幕的交织之处,笔下的浓墨伴着灯火,明灭恍惚。
山峰、河流、丛林、沙丘。
以及这座城的每一处要塞、咽喉,都极为清晰地勾勒在了他的脑海中。
心有寰宇,天地自破。
思绪纷飞间,房门突然被人从里面轻轻推了开。一群人欢天喜地地簇拥着一名女子,从屋内走了出来。
见自家主子还在愣着,万年便大着胆子推了身侧的刈楚一把,男人一个不备,往前险险跌去。
那些侍女们如同商量好了一般,不约而同地侧过了身子,就这般,姜娆刚一出门便被人撞了个满怀。
还好头上的发髻没有撞歪。
刈楚看着怀中的美人儿,一时忍住了想把万年那小子宰了的冲动。
怀中之人盈盈望来,似是因着人多,极为不好意思地低低唤了一声:“阿楚......”
软糯糯的一声,他的心又这样兀地软了下来。
刈楚轻咳了两声,敛去了面上的慌乱,神态自若地牵了女子的手,轻轻一声:“走。”
走,带你去参加那册拜之仪,再参加那一场声势浩大的婚礼。
姜娆已经忘了是如何登上那高高的城楼的,只记得自己的手一直被一人握着,身侧之人紧紧拉着她的手,带她站上遥州城的最高处。
刈楚在她身侧站得笔挺,微扬着唇角,从一旁取来沉甸甸的冠冕,突然跪拜在了她的脚侧。
“阿楚?”
她吸了一口气。对方却不慌不忙地将那冠冕捧至她的胸前,双手端得平直。就在姜娆即将出声询问之际,跪拜在裙角边的男人突然启唇,高声喊道:
“恭拜遥州城城主——”
见他这么一引,城楼下的人群也忙不迭地伏下了身子,纷纷跪倒在城楼下,齐声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