刈楚眸光一闪,却是不躲。
“宋睿荷,你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眼瞧着那巴掌就要落于男子脸上,尹沉璧却突然住了手,她的右手于空中猛地一顿,两眼望着身前的男子,突然一咬牙。
“罢了。”
刈楚抬眼,神色复杂地瞧着她。
“你们先出去吧,我还有话要同他说。”尹沉璧冷眸,瞧着那男子。
二狱卒只得噤声退下,临别时,还不忘悉心地替他们将门带上。
二人的脚步声远去后,原先满脸冰霜的女子突然一改面上的神色,忙不迭地于男子身前蹲下,声音轻缓:“殿下在这里过得可好,太子可…可否对您滥用私刑?”
她问得关怀,从袖间突然掏出一个小药瓶,就要往他的伤口之处抹去。
刈楚抬手打住她:“不可,若是上了药,宋勉竹会起疑心。”
也是,都怪她方才一时着急,竟也忘了这茬。
不过经过方才这么一闹腾,尹沉璧笃定短时间内,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于是她便压低了声线,向他说起了正事儿。
“殿下,太子已同我父亲说要尹家军倒戈,之后我父亲也会假意同意,”女子顿了顿,“沉璧此次前来,是向殿下献上我尹家军军符的。”
闻言,刈楚一惊,睁大了眼睛望向她。
“你……”
不等男子询问出声,她已快速地扯下衣裳上的束带,“沉璧此番前来,猜想定会受到太子等人的阻拦,如若他们搜身……”说着说着,她的声音中已有了微不可查的颤音,“为了防备他们的搜查,沉璧将军符藏于衣中,还请殿下,转过头去——”
刈楚被她这一出弄得一愣一愣的,听她这么说,忙不迭地别开脸。见他侧头,女子才将身上的外衫尽数褪去,一瞬间,她的身上就只剩了一件短小的肚兜。
“殿下。”
刈楚两眼平视着墙角,头不往后偏一度,只听闻一阵衣料摩擦声传来,空气中突然多了一丝香温玉软之气。
沉璧的身上,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幽香,这股香气宛若她的名字一般沉静、美好,与这所腐臭之地格格不入。
他静静阖眼,任由身后衣影窸窣。
她将衣裳全部解了下来,终于取出了一枚小印,将那军符往脚下一搁,又开始穿起衣服来。
“殿下,好了。”
他这才转头,正见着对方系好了最后一颗扣子,不自觉地将脸又偏向别处了。
女子抿了抿有些发涩的双唇,男子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
将衣裳整理好后,尹沉璧拾起了方才放置在一边的军符,将其捧在手中,转而抬眸望向男子。
“殿下,我……”
恍然间,她的眼中突然流转了诸多情绪。她望着那个微微歪着头的男子,心中的情愫突然猛烈地涌来,冲上脑海。
一发不可收拾!
她听见了自己猛烈的心跳声,跳动得她浑身上下竟开始暗暗发燥起来。
白皙的颈间,已隐隐冒出几滴细密的汗珠。
女子垂下眼帘,竭力抑制着自己内心中的情绪,将那一块军符稳稳当当地托在手心。
“此物,呈于殿下身前,愿分得殿下忧心一二。”
是沉璧,三生有幸之事。
恍然间,她又想起来了。自己见着宋睿荷第一面时,是在谢宅。彼时他还眼疾未愈,她带人制作出一架轮椅。
那时她面对十五殿下时,还能笑得纯真而腼腆,眉目之间,尽是骄傲:
——沉璧只是闲来无事,念着殿下的眼疾,便赶制出此等拙物,呈于殿下身前,只愿分得殿下忧心之一二。殿下笑纳,是沉璧幸事。
刈楚也垂眸望着眼前的女子,面上突然也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恍惚了。顿了少时,他伸出手去,将那块军符接住。
“宋睿荷,感谢归珏将军厚爱。”
外人只知晓尹家嫡女名为沉璧,却不知道她还有另外一个名号。
归珏将军,这是她随父出征那两年用实力向圣上求来的,泱泱大魏,还未有第二个女子获得过如此殊荣。
所以当“归珏”这两个字从对方口中被唤起时,沉璧的身形明显僵了僵。她伏低了身形,眉目微垂,尽是一副温顺之状。
“殿下客气了。”
她帮他,完全是心之所向,不求回报的心之所向。
看着他把剩下的饭菜吃完,天色也不早了。尹沉璧收拾好饭盒,一手提着它站起了身子。
“殿下,那沉璧就先行告退了。”
“嗯。”
男子低低应了一声,看那女子提了饭篮,似是毫不留恋地转过头去。
“沉璧——”
他突然急急唤出声来。
尹沉璧的心没来由一紧,继而跳得飞快!
她转过头去,故作镇定一笑:“殿下,还有何事?”
他似是犹豫了一下,开口道:“遥州城……可好?”
她……可好?
沉璧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忽得被提起,又骤然被放下,重重地掉入了无尽深渊之中。
她的唇色微微有些发白:“殿下放心,姜城主无事。”
他此次进京连陆宁都没有带,有陆副将在遥州城内,姜娆又会出什么事?
一想到这儿,她不免好气又好笑,“殿下为何不带陆副将进宫?”
说不定带上陆宁,他就不会沦落成此番光景。
可话一开口,沉璧便有些后悔了。她颇为懊恼地踢了踢门槛,提着饭篮跑出去了。
尹沉璧走后,刈楚又躺回了原先的地方。阖着眼,开始养起神来。
不消片刻,他便沉沉入梦。
梦境里,是一大片虚空的黑暗,他漫无目的地在这一片夤黑中游走着。许久之前他曾惧过黑,也莫名其妙地恐惧过一条不深不浅的河流。
河流的一岸,有一位用头巾包着头发的妇人,看不清面容。她正蹲在河岸上 两手往河里不知道在推着些什么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看见了不远处的一道火光,紧接着便是喧腾的流水声和鼎沸的人声。他微微蹙眉,梦里竟然还有铁链碰撞之声,尖利而刺耳。
恍然间,有人用力地推了他一把——
“殿下!”
他这才睁开眼,看见眼前不知何时冒出的人时,还有些疑惑。
“你们是何人?”
他清冷开口。
对方满脸焦急,“殿下,卑职是奉了陆副将之命,前来接殿下。”
陆宁?他一骇,“陆宁人呢,他在哪儿?本王不是让他好好守在遥州城吗?!”
怎么胆敢私自抗命前来?
听出了他言语之间的怒意,那两人不敢回应,只得一直说道,“殿下快跟卑职走,再过一阵儿,太子的援军就要来了!”
他们这是光明正大地劫狱!
闻言,刈楚也不敢拖沓,直接从草席上一跃而起。一人递给他一把长剑,让他握在手中。
有了长剑为战,再加之通往正门的路障基本已先前被扫清,又有援军源源不断而来,他出/狱的这段路程就轻松上许多。
刈楚一手握着长剑,一手握着方才尹沉璧交于他的军符,闯破重重束缚。
“殿下——”
冲出大门的那一瞬,他看见高高坐于马上正挑着剑的陆宁。后者也显然看见了他,对他疾吼道。
马蹄声阵阵,陆宁一下子便飞奔至他面前,翻身下马。
“殿下,请上马!”
人群外火光四溅,剑光凌冽,照亮了整个夜空。
刈楚低叹一声:“你怎的来了?”
不是让你好生守着遥州城吗?
“是城主让卑职来的。”正说着,不远处又有一道利箭射来,陆宁身形一闪,用剑身将那道箭羽打落,“所幸卑职来了,殿下身子可有无恙?”
“本王无事,”听见陆宁这么说,刈楚也不好责备他,将手上的缰绳抓紧了,“咱们速速离去吧。”
“是。”
陆宁领命,又从一旁牵过来一匹马,再次翻身。
陆宁偷袭大理寺是出其不备的,所以自从监狱到走出大理寺大门这条路走得顺畅很多。后来,随着对方的援军不断涌入,他们逃亡的这条道路就变得愈发困难。
陆宁在前方开道,渐渐不支。后方又有他兵追击,一时间,他们这对人马便陷入了前有狼后有虎的险境。
刈楚皱眉,“怀安,方才你来劫狱时,对方可有防备?”
前方的陆宁不假思索,“有防备,只是……”
“只是防备不周密,一下子便被你攻破了,对吗?”刈楚眉间的蹙意更深了,“怀安,咱们中计了。”
只这一声,便让原先坐于马上的男子面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刈楚继续叹息,“宋勉竹视我眼中钉、肉中刺,定不会让我如此轻易就逃走。你先前来劫狱他故意放水的原因就只能有一个——”
他兀地眯起眸子,抬手将刚追赶上来的一个小兵卒斩于马下。
手气刀落,动作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太子在等,在等宋景兰出面,然后将我们一网打尽。”
只是对方未曾想到,陆宁会在宋景兰之前赶来。
刈楚回京前,曾交代过陆宁,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离开遥州城半步。他离开的那一个晚上,姜娆找到陆副将,要他秘密带兵赶往京城。
只因她曾在太子的房中,找到一封与小楚国勾搭的密信。
心之惶惶,她预感,既然此次皇帝这么着急地让刈楚日夜兼程地赶回宫,必定是宫中发生了大事。是什么大事能让皇帝如此急躁地将他召回宫中呢?
十有八九,是封嫡一事。
太子势力已盘踞在京,刈楚此次只身前去,只会凶多吉少。
果不其然,陆宁一入京,便得到了自家主子入狱的消息。
这消息,自然是宋勉竹放出风头来引诱宋景兰上钩的。
却未想,反倒让陆宁这支从后日夜兼程赶来的队伍踩了先。
正如刈楚所料,前方的高山处,突然出现了一大队人马,个披甲胄,手指长剑,□□马儿如飞,朝着他们的方向疾驰过来。
陆宁一骇。
身旁已有人慌张的叫出声来,“殿下,这、这可怎么办?”
这该如何是好!
就在同时,身后又出现了一队人,一时间,人声鼎沸,兵器交接的声音于他们耳边炸裂开来。
有人慌张的站不住脚,两腿瑟瑟发抖。
“没用的蠢货!”
见着那名士兵此番,马背上的陆宁不由得怒斥出声来。身前那队人马虽也是飞快奔来,不过距离还较远,他们首先要对付的,是身后那对人马。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陆宁感觉身后赶来的那对人马,杀气更加浓烈。
且是直逼向高高坐于马背之上的刈楚而来!
眼看这那队人越逼越近,所率将士也逐渐不支,陆宁突然解下身上的袍子,飞快甩往刈楚。
刈楚下意识伸手一接,看见陆宁身上的衣物时却是一惊。
他的袍子里面,竟然也穿了一件破旧不堪的囚服!
他竟然……
刈楚长大了嘴巴,还未来得及出声,只见他突然调转了马头,朝着方才接住了自己衣袍的男子扬声道。
“殿下,卑职先率一小部分人去吸引后方的火力,殿下——”
他突然一顿,朝着刈楚的身形郑重一揖,“殿下千万要保重。”
城主还在遥州城内等着您。
大魏的子民都在等着您。
这太平盛世,也在等着您。
刈楚来不及开口呼唤,自己手边的缰绳已被人猛地夺去,那人将马生生调了一个头,猛一挥鞭,□□宝马便朝着另一个方向踏蹄飞奔!
他险些没坐稳,直接从马背上摔下来!
“怀安!”
马儿疾驰超前,恰恰是与陆宁所行的方向分道扬镳。
“怀安!”
见唤不回那人,刈楚又着急地拔高了声音,可对方又如何能听得进去他的话?刈楚急了,甚至有些生气了,他扭过头去朝着那人的背影怒吼道:“你若是不停下,本王、本王便——”
男子的声音顺着一道疾风落入陆宁的耳中,他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又举起长剑,轻喝一声:“驾——”
有无数人都在等着他的睿荷殿下。姜城主、九殿下、天下百姓、大魏河山……
却没有一个人,在等着他的归来。
唇边不由得挤出一抹极为苦涩的笑意,再往后,睿荷殿下究竟喊了些什么,他却是真真切切地听不见了。
当□□的马儿终于停下足时,刈楚猛地将缰绳一甩,吼道:“去,去给本王把陆副将抢回来!”
言罢,就要挥鞭朝大理寺的方向驰去。
剩下的将士连忙下马,纷纷跪成一排,其中一人哭道:“殿下不可,您此番冒险——”
不等他哭完,就有一道箭直直地射穿了他的身形。
众人一骇。
宋勉竹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又赶了来!
刈楚拧起眉,将手中的长剑握紧了。只见一队人马从他们身后拐出来,为首的那个还是名颇为年轻的男子,他扫了一眼刈楚身上的衣袍,不屑一笑:“十五殿下,本官劝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吧。”
“免得再受这诸多皮肉之苦。”
这神态、这语气,和他还在狱中时谢云辞前来看他那般,一模一样。
刈楚的心头,突然就涌现上了一层恨意。
他咬牙,“陆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