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宁?”对方挑眉,面上还带了几分不解。片刻后,那名年轻男子终于低低地“哦”了一声,“你是说你的那个替死鬼是吧?方才被我们捉了,此刻——”
他拖长了声音,“至于他还有没有活着,就全看我们殿下的心情了。”
“你——”刈楚又一咬牙,右手早已将手边的缰绳攥得不成样子。
他没有记错,如今自己□□的这匹马,是陆宁的。
这匹马叫阿紫,一直跟了陆宁许多年,已被他养得颇为灵性。这灵性之处便在于,它谁的话都不听,只听陆宁一个人的话。
连刈楚的话,它都听不进去。
可见,阿紫与陆宁之间的感情已有多深了。
慢慢的,陆宁的官阶一步步上升,他逐渐拥有了许多宝马,可都没有阿紫听话。有一次他骑着阿紫征战,阿紫的右前蹄受了伤,陆宁顿时心疼的发紧,自那以后,他便不再带着阿紫上战场了。
可他此番从遥州城前往京城,这日夜兼程的,他又怎能忍心带着旧疾初愈的阿紫前来?
还是如此犯险的劫狱。
那便只有一个原因能够解释陆宁的所作所为了——
他必是有备而来,并想好了下下之策。
所谓的下下策,便是他事先穿好破旧的囚服,如若因情况危急而脱不了身,他便直接脱下外袍,伪装成睿荷殿下。
并让真正的睿荷殿下骑上宝马阿紫,将他调转开。
一想到这里,刈楚觉得眼眶竟微微有些发涩。
那位年轻的男子依旧是嚣张跋扈、喋喋不休。刈楚逐渐听得有些厌烦了,刚准备出声,却见那名男子惨叫一声,直接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又是箭羽。
刈楚一凛神色,余光稍稍落于方才射来的那一道箭羽上。与先前的那道箭矢不同,这道箭的箭羽是用淡蓝色的墨染成的,而先前的那道箭羽,是用橘红色的墨染成的。
这就说明,自己前后夹击的,是两拨人!
一瞧见那道蓝色,刈楚便欣喜若狂。这种颜色他记得最为清楚,这是宋景兰率军前来支援他了!
一时间,他又抬头看见远处,隐隐的,好似有一道火光。
而那队人马也从不远处的山坡上,拔山倒海、呼啸而来。
见着另有其他军队,刚追赶上来的那一拨队伍一时间愣住了。令他们始料未及的是,宋景兰所率部队极速赶到,为首的那位穿着玄色衣袍,目光冷冽。
“杀。”
冷冷一声,一个字从宋景兰的嘴中毫不留情地挤了出来。
其余之人立马手起刀落,又是一众兵器交接之声,宋景兰已一手拽着刈楚,一手挥剑,带着他离开了这场战斗。
“驾——”
又是一阵蹄声,就在宋景兰要带他离去的那一瞬,身后之人突然顿住。
“景兰兄,”刈楚抬头,眸中尽是坚定,“怀安还在里面,我要去接应他。”
“不必,”宋景兰侧首,气息稍稍有些不稳,想必是快马加鞭赶来的缘故,“本王叫人去寻他。”
“我——”
他刚张了张口,又被宋景兰打断:“宋勉竹现在是要抓你,所以你必须跟本王回去。本王向你保证,怀安他不会出事。”
言罢,玄衣男子抬手,紧紧地抓住了刈楚手边的缰绳,又兀地将缰绳收紧。
刈楚盯着宋景兰看了数秒,见他眼神坚定,只得作罢。
“好。”
他叹了口气,宋景兰这才如释重负一般笑开,又一挥鞭,带着他融入一片夜色之中。
就在马儿抬蹄的那一瞬,他们突然听见了一道从皇宫内传来的丧钟敲鸣之声。那道钟鸣声浑厚而悲怆,向世间昭告着,一位帝王的逝去。
刈楚侧过头去,宋景兰正紧紧攥着手中缰绳,他显然也是听到了那阵丧钟之声,却没有吭声。
那钟声一阵又是一阵,听得所有人心头发慌。
不远处,似是又有一阵哭天抢地之声传来,二人却没有精力再去细细听了。
“他终于要行动了。”
在夜色中奔波了许久,身侧的宋景兰突然低声道。刈楚转过头去,恰见他的一双眸隐于夜空之中,眸色恍惚,眸光闪烁。
精明、细致,而又警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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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春花攀附于枝头,天地一脉,皆是翳翳水气与素素春芽。迷蒙的薄雾游走于各人的呼吸间,抽出一片清爽的惬意后,又攀着百阶坛旁的曲水溯溯而上。
最终消弭于霭霭天色中。
此地,便是皇城一角;此处,便是百阶坛。
当一行五彩斑斓的舞女袅袅从走出亭角时,坛上早已备好了盛宴。
坛顶并无人,只是虚设一张龙椅。端木黄纹,分外肃穆。
坛下,文武百官各集此处,望着坛顶上的那张龙椅,神态万千。
有的敬畏,有的唏嘘,还有的竟悄悄掩起了面。
先皇刚驾崩没有多久,新帝便着急着登基,这……
这未免也有些太不成体统了。
众人虽是满腹心思,可谁都不敢开口,去顶撞这位情绪阴晴不定的新帝。就连资历最老的那位御史大人,也不敢上书去顶撞他。
登基大典,便在如此的情形下,缓缓拉开帷幕。
百阶坛的第二层,稳稳坐着一名男子,他的身段挺得笔直,眉宇之间,尽是轩昂之态。
他便是谢云辞。
此次拥护太子上位的头等功臣,也是他力排众议,将太子宋勉竹送上这百阶坛之顶。
既然这登基大典的主人未来,就免不了坛下的一派议论。各文武臣子或三三两两集聚,都纷纷议论着这次登基大典的诸多事宜。
其间,也不免有诸多难听的话语。谢云辞微阖着目,眼观鼻、鼻观心,对于众人所言,一概当作没有听见。
突然,众人的议论声小了下去,正襟危坐于坛上的男子抬了眼,恰见那明黄色的轿辇已缓缓行至坛下。众人连忙起身,看着轿中沉稳走出的龙袍男子,齐声而道: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等了许久,宋勉竹终于从轿辇中走了出来。他的身上已经着着明黄色的龙袍,见状,他稍稍平手,示意众人起身。
而后,他又负着手,不紧不慢地走到百阶之坛下。
他宋勉竹,要一步一步地,登上象征着权力之巅的坛顶。
这个位置,他已是觊觎许久了,如今,他终于也得偿所愿。
一想到这里,他要便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虽是宋景兰与宋睿荷那二人还未抓到,不过不用想,他们此刻定然是抱头鼠窜、自顾不暇。
如此,他便可以安安稳稳地登基。
将着重重一锤,定下了音形。
不远处,他的母后——原先的楚皇后正坐在席间静静地瞧着那位身穿明黄色龙袍的男子,目光之中,已不由自主地露出几分欣慰来。
宋勉竹拂了拂衣袍,朝着那位已年过半百的女人,扬唇一笑。
不过一瞬,便有司仪的声音于整个大魏上空响起——
“时辰到,礼乐起——”
霎时,一片奏鸣之声乍然响起,伴随着宋勉竹唇边的笑意,愈演愈烈。
谢云辞仍旧是稳稳坐于坛上,抬起眸望向一步步登上百阶之坛的男子。
第一阶——
第二阶——
第三阶——
许是今日的阳光太为明烈,让谢云辞忍不住眯了眯眼,再望向宋勉竹时,恰恰看到对方的身上,笼了一层金灿灿的光辉。
极为明烈,亦是极为淡薄。
第十五阶——
第十六阶——
第十七阶——
宋勉竹仍是不停步,他两眼望着百阶坛之顶,眸中尽是对权力的欲/望。
他每迈一步,华靴之于青阶、白玉之于佩刀,纷纷琳琅作响。他就如此,在众人的目光中踏着步子,缓缓登足。
第二十八阶——
第二十九阶——
第三十阶——
甚至有人在心里,悄悄地数起了数字。数那位即将登基的年轻君王,距最顶层,究竟还有多少个台阶的距离。
就在他抬脚,即将落在第三十二阶台阶之上时,突然有一人冲破重重宴席,气喘吁吁地来到百阶坛下。
由于他的身上穿着御探的衣服,也没有人敢将他拦下。
“报——”他“扑通”一下,跪于百阶坛之下,“殿…陛下,大事不好了!宋景兰与宋睿荷已率着军队,攻破宫门了!”
第89章
宋勉竹的脚步就顿在第三十二阶台阶之上,险些一个趔趄。
稳坐于坛上的谢云辞也将眉头深深蹙起了。
“混账!”
明黄色龙袍的男子顺手抄起坛上设宴的盘子,重重往坛下砸去,“
更何况,尹家军已被他收服,宋景兰与宋睿荷又是哪儿来的兵马去与自己对抗?
不自量力,呵。
他冷笑一声,登即便转过身子来,又抄起一个小盘,怒道:“此人谎报军情,迷惑君心,斩——”
不等谢云辞起身阻止,两边的侍卫就将那来者一把拖了下去。
宋勉竹站在高高的百阶坛的中下腰,望着坛底的芸芸众生,冷嗤一声开口:“若是以后,再有谁敢同此人一般妖言惑众,便是如是下场!”
坛下的文武百官立马匍匐了一地。
龙袍男子这才转过身子去,礼乐再奏,他又将左脚一迈,重新站在了第三十二层台阶之上。
所谓百阶坛,顾名思义,自然是有一百层台阶。只要是朝中稍有些地位的官员擢升时,都会在此进行加封大典。这每层台阶,都各自代表着一阶官品,以第五十层为分水岭,五十层之下便代表的是奴仆与百姓,通常是设宴的宫婢、舞女、歌女所处之地。
第四十九层与第五十层之间,有一个长长的过道,过道间又设有宴席。此次宋勉竹的登基大典,便是要先走到第五十层之上后,坛底下恭敬而立的各百官才能入席。
而此次,宋勉竹所登之位,便是最上面的那一层。
他要登于那张龙椅之上。
礼乐声由柔和转为激扬,他脚下的步子也不曾停歇。这百阶,就如同一条他从太子转变为皇帝之道,道阻,且长。
第三十八阶——
第三十九阶——
第四十阶——
他开心地唇角已不由自主地向上扬起,已经完全忘却了方才那个恼人的御探所报来的讯息。
第四十二阶——
第四十三阶——
“报——”
突然,又有高高的一声划破了激扬的乐声,谢云辞再次蹙眉,又见一御探打扮之人气喘吁吁地跑到坛下。
“陛、陛下,九殿下带兵,马上就要攻破东庆门了!”
“陛下,十五殿下带兵,已经攻破南平门了!”
明黄色的靴骤然停到第四十九层之上,闻声,宋勉竹猛地回头,朝着坛下的那两个探子,质问道:“朕已将他们残余部队或收服、或斩杀,宋睿荷麾下大将也已被朕绞杀,你们说说,他又是从哪儿来的兵马?!”
“说啊!”
瞧着伏在坛下瑟瑟发抖的百官,宋勉竹一下子就来了火气,“朕养着你们这堆蠢货究竟有何用!”
末了,他又抬手抄起宴席上的东西,准备再往坛下砸去。
“陛下,”就在他即将脱手之际,一直坐着的谢云辞突然开了口,他的面色稍稍有些凝重,“陛下,不若让臣先带兵去东庆门,尹将军带兵去南平门。如若无事,那是最好,如若真如御探所说的那般,咱们也——”
“陆怀安不是你杀的吗?”
谢云辞话音还未落,站在第四十九层台阶之上的宋勉竹突然阴测测地开了口,“宋睿荷其余部下,不也是你收服的吗?现在你要同朕说,他们都已带兵于朕的宫殿之下、欲要攻破朕的宫门?”
“陛下……”
谢云辞一时语噎。
是啊,是他亲自绞杀的陆宁,又亲自去尹府,先是说服了尹寒风,又说服了尹沉璧,这才让尹家军倒戈。
有了尹家军带头做率,刈楚的其余部下,自然是纷纷被谢云辞收入囊中。
而宋景兰此人的大部分兵力,都与尹家军拖不了干系。既然尹家军已叛变,纵使他再有其他兵力,也无法在这短短的数余时间内,先是攻破南平门,而后又将攻破东庆门。
这……
这究竟是哪一环出现了问题?
这到底是哪一环出了问题!
谢云辞的目光带着审视,扫过坛下众人,终于在尹寒风的身上落了神。
神思一转,“尹将军……”
“卑职这就带着尹家军,前去剿灭叛贼!”
不等谢云辞开口,尹寒风就已将两手一抱,合握成拳,声音铿锵有力。
高坛之上的龙袍男子顿时笑逐颜开,“有尹将军在,皇宫可安,朕之江山可安!”
亏得宋景兰与宋睿荷二人竟肖想攻破宫门,呵,无异于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等等,”就在尹寒风即将领命而去的那一瞬,站立在一旁的谢云辞又突然出声,道,“还请尹将军带着禁军一同去。”
“敢问谢公子,这是何意?”
是在不相信他的忠心吗?
谢云辞接道:“将军莫要误会,云辞只是想,敌方分别从东、南二部分攻入,若尹将军只身前去,怕是抵挡不了对方的两路人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