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若生气,尽管责罚便是。”原青澜脸色苍白,声音透着虚弱。
“责罚?”皇后冷笑一声,“你都计划好的,早前嘱咐让你盯着原凌,你倒答应的快,原来是想自己自己做太子吗?”
“母后!儿臣绝无此意!”
“绝无此意,狼子野心都写在脸上。这些年因为你,皇上都疏远了太子,你倒好,仍不思悔改,和你大哥争起来,你当真以为皇上会无所顾忌的看重你吗?”
原青澜抬起头,眼中满是不甘,“儿臣自知是不祥之人,也从未想过和大哥争,可是母后,为何你从来都不信我。在神庙那些年,我一直盼着母后来看看我,可是跟着我的疯女人说我是痴心妄想,说母后永远不会爱我,这是真的吗?”
皇后冷漠地道:“这些年你已经给我带来了足够多的灾祸,所以你就不要再奢求了,要怪只能怪你的父皇。”
“母后,你为什么对我没有一点怜悯之心?哪怕是有对大哥一分好……”原青澜眼看皇后要走,竟不顾伤口崩裂,抱住了皇后的腿,哀声祈求。
这样令人难受的气氛里,殿门忽然被推开了。
皇后十分意外,看着门外一身湿漉漉的程仙和原宝,神态略微自然,
“灵仙公主怎么来了?”
程仙躬身施了一礼,没什么表情地道:
“七殿下多次对我有救命之恩,舅舅也感念于心,让我来看看殿下的伤怎么样了?恰好碰到皇后娘娘也在,想必也是来看殿下的吧,舅舅常说,皇后娘娘有母仪天下的风范,是大夏国民之福。”
皇后敏感的觉出程仙的态度生硬,和前些日子大不相同,她本有心试试为太子求娶程仙,但目前看来,这灵仙公主似乎对七皇子青眼有加,难道是国师的意思吗?难不成此子真有成为太子的可能?皇后脸色瞬间变了几变。
程仙自然知道她的心思,语气随意地道:“皇后娘娘,舅舅说七殿下生性淡泊,最适合闲云野鹤般的日子,您爱子心切,像教导太子一样要求他,难免会不如意。”
闲云野鹤?皇后回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原青澜,再说话的口气也淡然起来,
“龙生九子,各不相同,是本宫要求太高了。”
寝殿里静悄悄的,程仙站在门口,看着皇后冷漠地转身就走,半点关心也无。她没有丝毫吃惊,反倒觉得这样,对原青澜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原宝显然有点害怕,愣了片刻去拉跪在地上的原青澜,“七哥……”
“谁让你们进来的,出去!”原青澜瞬间冷漠起来,声音里都是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
原宝有点不知所措,看着程仙,程仙给他打个手势给了放心的眼神,原宝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寝殿并关上了门。
“没听到吗?出去!”原青澜踉跄着起身。
程仙立刻过去扶他,原青澜胳膊一推要把程仙推开,结果却牵动了伤口。
“不出去,没听到。我来看你,看你伤的这么重,我于心不忍。”程仙硬是拉着他的胳膊,将他扶到床边坐下。
原青澜气的脸色发红,不顾疼痛一把甩开程仙,
“你看到了?如你所愿,我就是这么可怜,生而不祥,也不会有人爱我,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灾祸,靠近我的人也不会有好下场。这你不早就知道了,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程仙没有说话,她在原青澜这么狼狈的时候来了,还看见了他跪在地上祈求皇后的一幕。不光这样,在不久前,她还在记忆片段里看过原青澜哭鼻子,看见他打断腿……
人都是有自尊的,尤其他还是个皇子。在河西府的日子,他总是冷冷淡淡的做自己的事,一身骄傲矜贵,回了宫也是毫不软弱,把得宠的二皇子丢水里,还折了他的弓,秋祭上哪怕身中两箭也绝不示弱,一步步坚持到祭坛……
甚至上一次他被皇后责罚,她去了时候什么没听到,最后他也是抱着她片刻,就恢复常态了。
现在他身上的伤口裂开,眼中掩饰不住的怒火和无处安放的脆弱。程仙自知这个时候不该推门进来,可那一刻,她也不知怎么了,见不得皇后不爱他还这般折辱他,一个冲动,就把门推开了。
现在目睹了他的狼狈,又不能就这么走了。在原青澜再次赶她走之前,她干脆一下瘫坐在地上,
“殿下,我这个人运气最好了,谁摸谁走运,你留下我,说不定能祛霉运呢。”
第36章 解语花(七)
寝殿里寂静无声, 原青澜坐在榻上, 外袍掉了下来,后背又晕染出血迹,微微弯着的腰有些单薄,眼中一片晦暗。
他很不愿意让人看见这样狼狈的一幕,尤其这个人是程仙。
先前她和母后说的那些话,都是为他好,可是这种好却更让他难堪。国师既然是她舅舅, 那么有关他生而不祥,出生就被送去神庙赎罪的事,想必早就知道。
那些人人所知的过去, 他早已习惯也不在意了。可回京后,他却很怕她知道,怕她因为那些预言疏远他。
而今, 他跪着祈求母后给他一点怜悯, 一个连母亲都不愿给他施舍的人,还能求什么。她是国师的外甥女,父皇看重, 各宫追捧,人人都喜欢她、倾慕她。秋祭礼上, 她如九天之上的神女,圣洁不可侵犯。她是天上的云,而他在深渊,试图抓住那一点浮光片影, 终究是虚幻。
那时候在留仙城,绣娘说他这一生终将为皇上忌惮,母后不喜,亲友背叛、爱人丢弃、不得好死。
也许,这才是他的命。可是,命又是什么?凭什么他一生下来就要接受这样的虚无的命!忌惮他的,不喜他的,背叛他的,丢弃他的,让他不得好死的,都该死在他前面!
那些觊觎她的,全部都该死!他不在乎满手血腥,他只想把那云拉到深渊,绑在身边,一触手就能摸得到……
“阿嚏——阿嚏——”
连打两个喷嚏,程仙觉得这寝殿太大了,外面大雨倾盆,秋日冷风从窗户缝里吹进来,吹的骨头都凉了。她来的时候因为和原宝翻窗,浑身湿透,这会坐在地砖上,感觉小腿都凉飕飕的。
她已经强赖着不走,原青澜虽没有再赶她,可也没说话。程仙觉得任由他这样继续闷下去,黑化的种子即将要发芽。
“殿下……”程仙脚麻腿麻,试着起身,一只手伸过来,直接将她拉起来。
然后一件厚衣服放在她手上,原青澜道:“后面有热水。”
手上的衣服是原青澜的,常穿的那种黑襟红袍。显然,他这里也没有适合程仙穿的裙子,现在程仙浑身湿透,头发都在滴水,连地砖上都积了个小水坑。
程仙抱着衣服十分感激,在劝他之前如果她先病了,这不是白跑出来一趟吗。当即也不扭捏,按照原青澜说的位置,去了后殿,有热水的地方是浴室。
但她没有沐浴,而是几下换上了干衣服,找到浴巾将湿掉的头发都擦干了。
出来的时候,原青澜仍是坐在软塌上,但是桌边刚倒了一杯水,还冒着热气。程仙十分自然地走过去,端起杯子喝一口,顿时暖和起来。
“谢谢殿下。”
原青澜看了她一眼,然后心尖猛然颤一下,目光不受控制地粘在她身上。
不合身的男子红衣穿她身上,完全不同平日白裙清雅的高洁,黑色襟口有点宽,衬着如白瓷般光洁的锁骨,像是魔鬼伸出的手,以他的心做琴弦,漫不经心拨弹。乌发散在红衣上,绮丽惑人,像一大朵罂粟花在他心尖上招摇。
“殿下,你的衣服太大了。”程仙见他一直盯着她看,扯扯宽大的袖子。
原青澜别开目光,敛下心神,开口的话带着点微哑,
“嫌大你还是把你的湿衣裳穿身上好了。”
程仙决定不再纠结这个问题,眼睛往原青澜背上瞟,透过中衣,湿濡一片。
她一点点凑过去,“殿下,太医来看过,说伤怎么样啊?开药了吗?需不要再请太医来看看?”
“死不了。”原青澜随口应一声,离她远些。
都已经醒过来了,当然死不了,可他后背的伤口因为之前的拉扯已经裂开,血流的可欢快了。程仙指着他后背,
“殿下,你这次受伤都是因为救我,我实在良心难安,要不,我帮你上药吧。”
原青澜干脆扭过头,有些气急败坏,“良心难安?你怎么个良心难安?又要把救命之恩挂嘴上天天念叨吗?那你可以省省了,我头疼。”
“不,我不念叨这个。”程仙立刻否定心里的打算,在这屋内找一圈,终于找到床头的药箱,赶紧拎了过来,不管他愿不愿意,就拿出药准备擦。
“殿下,这次秋祭你真是太厉害了。281只啊!太子殿下才80只,二殿下130只!所有的大臣都惊呆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但这也确实是事实。
果然,原青澜看她一脸崇拜,面色缓和了不少。
程仙趁机拿着药趴在他身后,“殿下,我不是要念叨救命之恩,而是觉得,这次秋祭多亏你救了我,对我而言,你就给我带来了好运,你怎么能说自己会给身边人带来灾祸呢?”
原青澜这次没有说她,沉默不语。
程仙悄悄掀开他后背的衣服,包扎的白色纱布全都被血浸透,程仙颤着指尖挑开,入目是猛兽尖利入骨的抓痕。
“殿下,有时候预言并不能说明什么,人要是屈服命运,一切都按着虚无缥缈的预言走,要是预言会大富大贵,就等在家中掉馅饼,预言灾祸来临,就等着死亡到来,那岂不是行尸走肉吗?”
原青澜不想说话,并非他被程仙劝解要反思自我,而是程仙娓娓诉说的声音,软糯中带着慢慢的憨,像三月流泉,檐角风铃,心头一片舒缓。
他知道她已经掀开了他后背的伤口,他并不想给她看。可是这一刻,指尖轻触时的微颤,仿佛心也跟着她的指尖一起颤。
忽然漫上来一点自私又诡异的念头:如果她看见那些伤,在害怕的同时会不会心生怜悯,母后不愿给他的,她会不会施舍一点给他。
程仙确实被背上的伤口吓到了,除了猛兽新增的猛兽抓痕和箭伤,似乎还有很多陈年的旧伤,虽然都长好了,但痕迹还在。她盯着那些伤痕,无意识触摸,蓦然想起记忆片段里,原青澜五六岁那时候,跟他住一起抢走他兔子的,还有个披头散发的疯女人……
那带着怜惜的触碰,让他祈求的心得到满足。可是他又觉得自己十分无耻,明明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这样,可是现在又借着这伤来换她的怜悯。
程仙意有所指地劝道:“殿下,我小时候住在南疆,从没见过爹娘,但也是开开心心长大,后来见到绣娘,也知道她这一生身不由己。所以,父母虽是我们的寄托,但也不是我们这一生的全部。若没有缘分,不如看开一些呢。”
“我与母后,就是没有缘分。”
原青澜扭过头,看着程仙的眼睛,说了一句肯定的话。
他不再奢求皇后的亲近,他知道她所有的好意。
程仙听了他的话,心里长长舒了一大口气,千难万难的地方就在这里,就在于原青澜对皇后的敬重之情。现在他这是看开了一点吗,若能解开这个心结,也许她最终的任务能完成一半了。
可是忽然手腕被抓住,一股大力将她拉到前面,猝不及防趴在原青澜胸前,听他语意不明地道:
“我与母后、大哥既然没缘分就算了。但是,有些缘分,哪怕是没有,我也要强求。”
男装穿在身上本来就有些大,这样一扯,肩头落下一大片雪白的肌肤,明晃晃就在眼前,一低头就能吻得到。
心猿意马就这样取代了清晰的思绪,要说的话想做的事一件也想不起来了,只剩下这一片莹白的蛊惑,晃得他头晕。手上忽然用了力,握住了纤瘦的腰肢,呼吸也急促起来,像着了魔似的,越凑越近……
程仙冷不防被抓住,原青澜胸前也有箭伤,鼻腔一阵血腥气,还没抬起头,蓦然感觉肩膀的皮肤起了一粒粒的鸡皮疙瘩,她一紧张,直接捏起隐藏在右手腕垂下的五色丝绳上一根针,往原青澜腰眼戳下去。
“唔……”
原青澜冷不防被戳这一下,闷哼一声,程仙赶紧跳起来。
“你要干什么?”她惊的质问。
问完了似乎又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敏感,防备心太强。
因为原青澜此刻浑身是伤,之前还心如死灰,现在他捂着腰,一脸隐忍的看着她的手,想看看凶器是什么。
“你把针放在手腕上太危险,要是不小心扎到自己怎么办。”
原青澜面上的沉迷早被那一针扎的清醒过来,现在他眼中关切地看着程仙,一副不解但却宽容的样子,说的话温润清雅,是再正经不过的君子。直让程仙觉得自己方才太神经质了。
原青澜现在这样,怎么会想对她做什么。
“殿下……我……”程仙冲动下扎了他一针,有些内疚,眼见他伤处也没包扎好,想跟上去,“殿下,我帮你把伤处包扎一下吧。”
“不用。”原青澜转过身,十分自然的将外袍穿在身上,根本不在意那些伤口。
程仙方才用了好大的力去戳他的腰,现在看他坐在那里也不站起来,便忍不住问:“殿下,可是扎伤了?要不……”
她想说要不找太医看看,原青澜直接道:“这点疼不算什么,反倒是你自己要当心些。”
这话说的程仙更是内疚难当,他背上猛兽抓的那道伤也是因为她,现在一身伤痕又被她扎一针,原青澜也不让她上药了。
“我看天色不早了,雨应该停了。我着人送你回去吧。”原青澜淡淡地对她道。
程仙心里一波内疚还没过去,又一拨逐客令来了。
她果然在这里碍手碍脚,被嫌弃了。
和来时担忧急切不同,回去的时候,程仙欲言又止,但原青澜根本不再跟她多说一句话。
.
送走程仙,魏川推门进来。
四处张望,屋内没人,“殿下。”
后殿浴池,原青澜将落在地上的白裙拾起来挂在衣杆上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