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雪这些日子也观察出来程仙睡觉时多少都有些动静,听她说的大老鼠只是做梦,便放了心, 和蓝莺退下了。
“你竟敢说我是大老鼠?”原青澜倚着窗,挑了挑眉。
程仙看他十分有闲情,白日浑身是伤,亏得她还担心,药也没上就走了,心里还存了丝内疚,现在看来,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半夜翻窗,不是老鼠什么?”
程仙回到软塌前的毛绒软垫上坐下,端了一杯水来喝。
二楼的寝殿,一盏灯火泛着暖黄的光晕,屋内陈设都蒙上一层柔光,逶迤垂地的帐幔如月华倾泻,少女坐在毛绒绒的软垫上,背靠着软塌轻纱,像一团温软洁白的小兔子。
就和记忆里的一样,白白的,软软一团,还带着温暖。
他看见了她,心底那些空茫的惊慌和期盼,才落到实地。
来此之前,他在半路遇上从神庙送人回来的燕扶游,莫名其妙和人吵起来,翻窗之前,在九思堂和国师打了一架。
国师说:七殿下好自为之,有些东西强求也不可得,陡增执念。
若是在回京之前,他约莫还会放手,可现在,他就只剩这一点温暖的微光了,如果不抓住,那些无数夜里血腥的噩梦,就太难过了。
原青澜微微调整个姿势,仍是眼角带笑,
“我刚到窗子下,就听你在念叨我,所以我就来了。”
还在喝水的程仙被呛一下,觉得原青澜不知时候脸皮变厚了。
“殿下,我还是要解释一下的,我的意思是不能再翻窗惹舅舅生气,并非在念叨你。”
原青澜半边身子落在阴影里,“你今日大雨翻窗入宫去看我,可见心里十分担心我。”
程仙噔一下把杯子放下,扭头瞪着阴影里的原青澜,大雨入宫,是因为原宝来了。不过他被猛兽抓伤也确实因为救她,
“殿下,你又救了我一次,我十分感激,都记在心里的,以后我会还你的。”
清脆的嗓音少了平日的憨糯,像把不太锋利的小刀戳过来,除了身上的伤口,心尖也被扎一下。
可是这点疼又让他甘之如饴。
她对他仅仅只有感激之情,他并非不知道。
那么多人喜欢她,倾慕她,除了与她有青梅竹马之谊的燕四,无一人特别。他从来没想过让她还所谓的“救命之恩”,只是以此在她心上留下点不一样的痕迹。
她不会想他,也不会念他。
他强加在她身上,好像真有那么回事。心底就多些欢喜多些慰藉。
也许说的多了,说不定她偶尔会想想他。
他为自己此来找了个借口:“我是来要我的衣服的。”
“什么?”
程仙一脸懵然,要衣服?白日她在成衣铺换过衣服后,怕把原青澜的红衣带回来舅舅看见,就留在成衣铺了。
“那件衣服是我十七岁的生辰礼,所以我很喜欢……”原青澜又加一句。
程仙终于坐不住了,走过来,有些着急,“那衣服我怕穿回来不方便就留在成衣铺了啊,现在天这么晚,人家店铺也……殿下!你怎么了!”
原青澜顺着倚靠的窗慢慢滑座在地上,但借着朦胧光影,只见他胳膊上衣袖被划破,白色里衣都染了血,这又是在哪跟人火拼了吗!
“没事……”原青澜声音有些虚弱,看程仙蹲在他面前一脸焦急,便先安慰她,接着又从怀里拿出两个瓷瓶递给她,“你看,我带了药……”
那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气的程仙想打人。
程仙搀扶着他在床前的软垫上坐下,离灯近了些,才发现他衣裳破烂,显然是刚跟人打了架。可是他背上的箭伤猛兽抓伤都还没好,此刻脸色苍白,强撑着坐下。
“你……”
不等程仙问,原青澜道:“我来之前和国师打了一架,要不是伤没好,我肯定能打得过。”
这是打得过打不过的问题吗!真是闲的没事干,一身伤又和国师起争执,然后跳窗来进来,只为了要回借她的那件衣服!
“殿下……”程仙摸摸他的额头,看看是不是烧糊涂了。
从来到现在,他说的话都和从前大不相同,没有丝毫往日沉稳淡定可言,整个人透着股胡搅蛮缠的姿态,现在他又抓着她的手,要求,
“你给我上药。”
程仙觉得,现在原青澜特别像只大狼狗,因为受了伤,显出一点与往日威风不同的脆弱来。而这种难得的情绪竟被她看见也是不容易。
他小时候在神庙,估计没什么机会和人哭诉伤痛,回了宫皇后也不会看他这样一面。现在这温馨的气氛里,也许正是她感化他的好时机,
程仙从善如流地接过瓷瓶,抬起他受伤的手,“殿下……啊!这是什么?”
还不等说些大道理,程仙一把摸到他破烂的袖子,那里鼓囊囊一堆,她拿了出来。
“炒栗子、鲜花饼、糯米糕、龙须酥……啊啊,还有一大串水晶葡萄!”
程仙看着这一大堆吃的堆满了桌子,震惊不已,悄咪咪拿一个炒栗子在手上掰掉壳,看着原青澜,“殿下,你身上怎么带这么多吃的啊?”
原青澜看她明明饿的肚子都响了几声,手也桌子下抠栗子壳,便一脸淡定地道:
“我没吃晚饭,饿得慌,出门前拿了一些。”
“殿下,我也没吃。”程仙强调。
“那……”原青澜看程仙跟他说完,便拿起鲜花饼吃起来,也不管他的伤了,顿时有些后悔应该晚点拿出来的。
“吃完了给我上药。”
*
翌日一早,程仙睡的迷迷糊糊,听到楼下搬东西的声音,顿时惊醒。
她赶紧四处瞅瞅,原青澜不在屋内,里面窗户那里,已经关好了。
昨晚上给他上了药,程仙在吃东西,原青澜有些头痛,便在一旁歇息片刻。他伤得那么重,又到处跑,脸色苍白的吓人。
但程仙吃完东西在屋内活动一会儿,原青澜就让她早点歇息。
桌子上留了字,程仙拿起来看:“蒸馏瓮给你,一百种熏香到底什么时候送?”
程仙立刻放下字,推开门道二楼扶栏往下看,院子里守卫们正抬着两个青铜大瓮,找合适的地方安置。
这简直太让人惊喜,在留仙城的时候,原青澜用这两个大瓮酿酒,但她全部都用来提取植物香薰。后来虽然带回了京城,放在酒楼里,可程仙也没机会总是出去。
神庙禁酒,国师那边肯定不允许,不知原青澜用什么办法送来的,但好在这是临风阁,蒸馏瓮也不是用来酿酒。
这以后就算不出门,也不至于没事情可做。
从来到这里,就一直致力于挖掘反派各种过去,以期阻止他可能黑化的关键剧情点,好尽快完成任务回家。现在终于可以喘口气歇歇了,因为直到过年,都不会有事发生。
这几个月原青澜正可以在宫中好好养伤。
楼下,守卫们放好了蒸馏瓮,程仙将朔雪和蓝莺喊到书房,程仙第一次拿起了放在那么从没动过的纸笔,罗列了各种需要的花果,数量不少,算得上大批采购。
程仙想到她们会惊讶,却没想到朔雪惊讶地是:
“公主,您的字写的真好,和国师抄的那些经卷,字迹相仿。”
蓝莺也点头赞成,原来公主并非无心书画,而是这些技能早就烂熟于心。国师还嘱咐她们教公主琴棋书画,看来是多虑了。
猛然得此夸赞,程仙心情顿时好起来,国师抄过的经卷,那些字体遒劲中带着飘逸的风骨,确实好看,她方才写的时候也是有意识模仿几笔。
难得她的技能还有展示的机会,她一开心,干脆拿过书案旁的石墨和朱砂,让两人研磨,兴之所至,就在这一会儿,她拿着毛笔,依照朔雪和蓝莺的样子,描摹出一副仕女图。
“公主,这……”朔雪和蓝莺看着画上的自己,已经说不出话了。
国师曾担忧公主不通书画,平时也不见公主对这些感兴趣。练琴那时候,虽然勤勉,但并非多喜欢。除了偶尔贪吃些炒栗子,再也看不出公主有什么特别的喜好了。
“唉,这作画讲究一时一地的心境,这是主要的。但还有次要的,比如这墨,虽然色泽黑润,但不到极致,落笔后放置一段时日,可能会褪色。这笔,笔尖虽细,但做出来的毛用料却有讲究,弹性强写出的字就锐力矫健,但若是羊毛,毫细出锋,就比较耐用……”
程仙一时炫技没兜住,随口说了几句用毛笔写字作画时的技法,便看见两个侍女瞪圆的眼睛,她一下闭了嘴。
在她们心里,可能她一直都是不学无术的形象。
她会的东西自觉不算多,但没来这里之前,人人夸赞,大概就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她家境殷实,能够为她提供学习各种技能的条件,而她也就一直很勤奋,能学的都没落下,无所谓喜欢,也不会刻意展示。直到三年前家中出了变故……
大概到如今,这些技能勉强能给她闲下来的生活带来一些事情可以做。
“嗨,我都瞎说的。接下来咱们主要的还是院子里那两个蒸馏瓮。等我做好了,人人有份,多的咱们还可以拿去卖。”
两个侍女表情终于恢复正常,但是跟着又听公主说做好了拿去卖。特别想提一句,咱们真的不缺钱啊公主。
程仙泛着书案上的经卷,想了想,提一句,“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卖软陶土或者釉彩?”
她忽然想到一个送给原青澜再合适不过的礼物。
第39章 风月(三)
朔雪和蓝莺一时想不到哪里有卖软陶土和釉彩, 此事便告一段落。
根据程仙罗列出来的花果种类, 临风阁所有的下人这几日忙忙碌碌做准备,每日车马出门,满载而归。
院子里香气馥郁,丫鬟小厮守卫全部被安排过来帮忙,日日守着两个大蒸馏瓮。书房内程仙将搜罗来的各种瓷瓶分门别类,等着一瓶瓶都装满。
埋头干活时间就过得特别快,临风阁里热火朝天, 偶有出门的守卫也是行色匆忙,买完公主需要的材料就回来,主子丫鬟关起门来, 研究这新鲜的香薰。
书架上原本摆放的经卷如今都堆在角落里,全部换成卧炉香筒。
蓝莺抱着新装好的香筒进来,看见书架上一排特别标注的紫色瓷瓶, 问还在埋头整理地程仙:
“公主, 这种迷迭香草会不会太多了?”一整排都是。
程仙手上不停,神秘一笑,“这种香草可以治头痛。”
蓝莺性子向来活泼, 听闻此话便十分好奇,凑过来和程仙讨教, 这时书房的门被推开,是朔雪进来了,
“公主,国师大人来了。”
“舅舅?”
程仙抬头, 这些日子她都不出门,国师再省心不过了,他最近忙得很,日日进宫。
两个侍女退出去,一抹白影进来,程仙起身,喊了一声,“舅舅。”
国师刚回来,听庙祝说起程仙的近况,听闻她最近都闷头待在临风阁,顿时有些自责,莫不是前些日子责罚,吓的她连门也不敢出了。
这一进临风阁,各种香气扑面而来,熏的头疼,原来是在折腾这些东西,眼看这书架上,他准备的经文都推去角落,被各种瓶罐占据,他随手打开一瓶,闻了闻,皱眉道:
“若需要熏香,跟我说声便是,怎么自己做起来了?”
程仙瞥他一眼,整个人冷冰冰的,白瞎了副好相貌,一看就是没有生活趣味的人,买来的东西和自己动手做的那能比吗。
“舅舅又不让我出门,可我也不想抄经。不做点事那我在临风阁里做什么呢?我也不能睡觉,睡得多了,朔雪和蓝莺说仪态不好,祭礼上给舅舅丢人。”
程仙故意嘴一撇,眼中漫上几丝委屈的看着他。
“我何时说过你仪态不好……并未不让你出门。”
国师立刻放下香薰瓷瓶,程仙难得看他冷漠的脸上浮现一丝急切和自责,便道:
“反正舅舅不让我入宫。”
这话说中了国师的心思,他沉默片刻后,微微叹口气,
“秋祭出了意外,皇上受惊,头痛发作卧床不起,这几日都是太子代理朝政,宫中一片混乱,并非不让你入宫,而是这个时候你入宫,免不了各宫走动。”
程仙这才想起那日祭坛上猛兽来袭,皇上受惊。本来永嘉皇帝有梦魇之症,这下头痛卧床。此番变动,免不了朝臣和各宫都着急起来。
国师日日进宫见皇上,人人都盯着他的意思。本以为此次秋祭七皇子大放异彩夺得魁首得皇上另眼相看,灵仙公主似乎也与七皇子走得近。谁知国师对皇上道:
七皇子性子太过冲动,为争魁首,惊动林中猛兽,才导致后来祭坛混乱,因此建议皇上,罚七皇子闭门思过三个月不得出宫。
如此一来,国师的意思就更是扑朔迷离。看来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并不亲近任何一位皇子。
程仙想起当初住在宫里那几日,天天各宫娘娘都要拜访,明里暗里问些国师的意思,确实心力交瘁,她这个时候入宫,免不得又是一番嘘寒问暖。
“舅舅,七殿下闭门思过三个月,是您的意思吧?”
原青澜如今受了伤,思过不思过都无所谓,正好养伤。
国师不置可否,继而道:“秋祭出意外,皇上受惊,若有心人进言,七殿下便脱不了干系。上次他救了你,这次便还清了。”
程仙:“……”
原来让他闭门三个月,就是还了救命之恩吗。一想确实也是,国师这般表态,已经确定了秋祭与七殿下无关。
“你要软陶土和彩釉做什么?”国师捏着一个青瓷小瓶,问她。
程仙不知他如何得知自己需要这个,但看样子国师说不定有,
“就是随便做些喜欢的小玩意啊。舅舅要有喜欢的,我也可以做了送你。”程仙跟在他身后,一脸认真地问:“舅舅,送你个软陶小狗,你喜欢不?”
国师差点维持不住脸上淡定,抬手在她头上拍一把,赶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