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起居录(重生)/五十弦——绮里眠
时间:2019-11-10 09:19:28

  这样的细致。
  顾瑟就感受到柳鸣羽端详的视线在她身上一触而收。
  她不以为意。
  柳鸣羽是夙延川的心腹医官,家学渊源,熟谙跌打和妇儿。
  在梦里,她后来的脉案都是这位小柳太医掌持的。三日一诊的平安脉,让她对这位年轻的太医也已经十分熟稔。梓
  她的视线落在半躺半靠在炕上的越惊吾身上。
  少年正红着脸,手忙脚乱地把原本横在腰间的被子拉到肩膀上去,不知道是抻到了哪一块伤口,让他忍不住嘶了一声,额角绽起了一条青筋。
  顾瑟道:“还不老实的呢,这会子晓得遮盖了,难道我不看见就不知道了?”
  声音不疾不徐的,却有些严厉。
  越惊吾就有些讪讪的,一面道:“阿姊,我晓得错了。伤口丑的很,你不要看了。”
  一面就把求助的目光往夙延川的方向投过去。
  小少年受了伤,脸上白惨惨的不见血色,而他又生得实在秀丽,也许是同顾瑟一处久了,连眉目都有些微的相似,尤其是这样示弱起来,让夙延川心里就有些不落忍。
  少年从七岁就被家里送到东宫来,跟在夙延川身后,隔了八、九岁的年龄,就和他的子侄似的。
  而顾瑟虽然只比越惊吾大了一、两岁,但也许是因为这几年里一手操持越惊吾于兵法上的课业,对着小少年的时候看上去也颇有威严,亦姐亦母一般。
  她在夙延川面前有时娇憨,有时温顺,都是小女儿情态,从没有这样的严厉。
  这个样子的顾瑟,让他心中微微动了动,清了清嗓子,道:“瑟瑟。”
  ——他鲜少唤她名字,他们相处的时候,顾瑟的视线常常追随着他,一个眼神就知道彼此的意思。
  不过这个时候顾瑟注意力全在越惊吾身上,夙延川也只能叫她一声——他偏不肯叫“顾二娘子”,仿佛听起来会有些生分,比不上越惊吾唤“阿姊”的亲昵,就输了什么似的。
  顾瑟果然回眸看了过来,她道:“殿下,您同我说惊吾只受了一点伤。”
  就有些她自己没有察觉的埋怨和娇嗔。
  柳鸣羽端起了手边的杯,眯着眼睛品茶,权当自己不存在。
  夙延川又轻咳了一声,有些尴尬似的。
  他早早养出威严,又向来说一不二,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但又偏偏甘之如饴。
  越惊吾眼睛微微转了转,就察觉到了这一点暗流。
  他立刻把被子规规矩矩地盖好了,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再乖巧不过地道:“阿姊,川哥也是怕你担心,我当真并没什么大碍,只是瞧着吓人些,不过都是些皮肉之伤,养一阵子就好了的。”
  他强调地道:“不信你问柳太医。”
  发现顾瑟的视线移了过来,而夙延川也垂下了眸子当没有听到,柳鸣羽只能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揖手道:“回顾娘子,越将军身上的确实都是些皮外伤,并没有伤及筋脉,想来越将军搏杀的时候也是有心自保的。”
  顾瑟即起身回了半礼,道:“柳先生折煞我。不必如此多礼。”
  柳鸣羽但笑不语。
  这房里的两个男人,一个自幼储国,威仪日隆,胸怀韬略,眨眼杀人。一个少年掌兵,为归骑左卫将军,千百骑中纵一身伤,半步不退。
  而眼下却一个对她听之任之,甚至自认理亏,做她的底气,一个在她面前唯唯诺诺,温驯有加,动辄撒娇。
  这两个人用自己的尊重成全她的尊重,谁敢轻慢于她?
  他还想在东宫麾下安安稳稳地过两年太平日子呢,做什么想不开?
  顾瑟没有想到柳鸣羽有这么多念头。
  她从太医这里得了确认,算是放下了心,就注意到炕桌上放着的一个锦囊。
  那锦囊不过她巴掌大小,青白配色,不晓得里头装了什么,立在桌面上,在昏昏的光线里不大起眼的样子。
  顾瑟问道:“这是什么?”
  越惊吾的视线随着她看过去,眉宇间就生出些黯然之色,又像是她方进门的时候他的神情了。
  顾瑟看在眼里,想起夙延川同她说的“越止戈随身带了一点东西”,心头就霍地一跳。
  夙延川已经沉声道:“这就是我同你说的东西。”
  他看着顾瑟,道:“我记得你给我看的信里,越二要约惊吾出去见一面,吃个饭,是不是?”
  顾瑟凝眉道:“若果然是毒药,怎么能就放在这里?”
  夙延川看了柳鸣羽一眼。
  柳鸣羽内心腹诽,起身道:“顾娘子有所不知。这里头装的东西,是产自乌里雅苏台的一种蛇狼草的汁液,这种草对许多人来说并无毒性,只是有少部分人误食会四肢无力、发冷,重者或会晕厥,致死者百不足一。”
  顾瑟问道:“所以小越就是这其中的一小部分人,是不是?”
  柳鸣羽道:“按越将军自己所说,确是如此。”
  顾瑟又追问道:“若是兵器上涂抹了这汁液,从创口进入体内,又会如何?”
  柳鸣羽心中暗暗叫苦。
  太子爷让他回话的时候,也没有对他说过这位小娘子这样的敏锐。
  左卫将军本人没有说,太子没有说,如今让他一个小太医说“越止戈确实在兵刃上涂了草毒,越将军当时为了对抗麻痹眩晕的感觉,自己把自己的手都快抠烂了”?
  这位看上去威严厉害,实际上还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若是一言不合,掉起金豆豆来,阿弥陀佛,无量天尊,越人祖师爷在上。
  他含含糊糊地道:“症状也同服食有些相似,不过会略重些。”
  顾瑟一下子就听懂了。
  夙延川递了一个眼神,越惊吾悄悄地把手藏在了被子底下。
  出奇的,顾瑟却并没有去检查他的伤口,她微微地闭了闭眼,心里头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喷薄而出,但又被她强压了下去。
  ——越惊吾从小跟着越二叔长大,所以越二叔才能知道他对蛇狼草敏感不耐。
  ——越惊吾说,从他二哥跟着二叔出门再也没有回来,他大哥就不让他与二叔亲近了。
  ——越止戈身上带着一瓶几乎没什么用处的草汁,投在秦王麾下,邀约越惊吾出门。
  所以在梦里,她从来没有见过越惊吾。
  是不是那个时候,这个小小的少年,就这样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抱着对亲人的信赖和错愕,死在了亲人的一杯毒酒、一片刀锋之下?
  她深深地看了越惊吾一眼。
  那一眼里的疼惜、怜爱和悲惋交错,是一个难以言喻的眼神,让越惊吾心头大恸,又像是被搬开了压在心口的一块巨石,一直以来堵在那里的,说不出的委屈和难以释怀的情绪都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唤了一声“阿姊”,不过短促的两个字之间,就剧烈地哽咽起来。
  顾瑟站在炕边握住了他的手,抬眸看了夙延川一眼。
  太子已经站起身走了过来,高大的身影俯下身揽住了少年的头肩,无声地轻拍了拍。
  越惊吾在两个爱护着他、照顾着他的,比血亲更亲的人怀中,痛痛快快地流了一场泪。
  这是一代名将越惊吾一生的转折。那以后,他纵横西北、驻马平明,一生为大燕军神,战功煊赫,不二忠贞。而又杀人无计,以不纳降、不留俘、不见敌使,成为西北异族中可以止小儿夜啼的渴血杀神。
  ——在这一刻,也不过是一个迷了途的少年郎君而已。
 
 
第30章 
  ※
  越惊吾肿着两颗核桃眼, 把自己盖进被子里不肯见人。
  顾瑟看着他鹌鹑一样的姿势, 忍不住有些好笑。
  少年人自尊心强得上天, 顾瑟只怕他心里积郁不消。这时看他既然有心要注意形象了,反而放下心来,索性放着他不管,注意力重新回到那瓶来自西北的毒药上。
  她拿过那个锦囊, 才看到青白的布料上溅着斑驳的血迹,袋子底下凝固了一片暗紫色,不知道是谁的血。
  夙延川看她解开系带,取出里头的瓷瓶来,面色就有些凝重,道:“瑟瑟,不知道它于你有没有毒性, 你且小心些。”
  顾瑟应了一声好,目光落在这枚不大的小瓷瓶上。
  这瓷瓶原本该是蜡封, 瓶口上凝着一圈细碎的蜡油痕迹,但如今只是被一团布条塞住了, 拔开这团布塞,才看到里面的蜡丸。
  那蜡丸个头不大,一个一个大约拇指大小,看瓶内的空当, 该能装个八、九枚,如今只剩了两三颗在瓶底滴溜溜地打转。
  顾瑟就倒了一颗在手心里打量。
  这时天已冥冥,闻音和太子的亲卫们知道主子在房中议事, 早早掌上了明亮的灯火。
  滴溜溜地滚落在顾瑟手中的蜡丸,在鲸蜡燃烧的火光里泛着朦胧的灰黄色光晕。
  对着光的时候,依稀能看到蜡丸内部摇曳的汁液,透过不甚清透的表皮显出黯黯的色泽。
  顾瑟微微沉吟。
  她的目光落在夙延川身上,让他一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温声道:“柳太医下午已经取过一颗做了试验,余下的都在这里。”
  柳鸣羽道:“这种蛇狼草只在乌里雅苏台北部生长,即使是在南乌里雅苏台,也很难寻到这种草的踪迹,知道它这种效果的人更是十分稀少,下官能有耳闻,也是因为家父曾经于机缘巧合之下,救过一位同样中了这种毒的羌人贵族,因其罕见,记录在手札中,后来传给了下官。”
  向西北去帝都五千里,过黎州边境以后,一入平明都护府,一路群山大漠绵延,百里罕有人烟,平明关的将士就在这种荒天芜地当中,镇守着大燕朝的西北门户,拒骁勇的管羌骑兵于城下。
  而平明都护府再向北,就是羌人生息、逡巡的乌里雅苏台。那也是一片广袤无垠的版图,北境终年飘雪,日夜经年,南境水草丰茂,马骏羊肥。
  顾瑟道:“以惊吾所说,他既然知道自己对这种草毒敏感,那在平明关,这种草应该说不上十分罕见才是。”
  夙延川道:“惊吾说,他知道自己对蛇狼草敏感,是因为他小的时候,他们兄弟几个跟着越止戈出去游猎野宿,裹着肉的草席里不小心混进了这东西,人人都吃了,只有他生了反应,后来才排查出来的问题——”
  他似乎笑了笑,是那种冷到极致反而温和的笑意,眉目微微地敛着,又道:“但讯问越止戈的时候,他只说羌人与西北边民之间,虽然战衅不断,但也常有商贸往来,有些这种东西也不奇怪。”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又沉又冷,像是胸臆中有一团暗火在压抑着难以释出。
  顾瑟体会到他的心绪。
  越止戈毕竟是越沉戈的亲弟弟。
  老宣国公战死之后,世子凌殊被凌皇后羁留在京中,如今也该有十七、八岁了,只传出浊世佳公子的名声,全没有承继宣国公府的半点骁勇、血性,连爵位都被庆和帝以世子尚未及冠的借口一拖再拖。
  凌氏后继无人,作为凌氏副手的越氏,这些年在平明关经营,虽然武功不盛,但终归恪尽职守。越沉戈对太子又表现得十分亲近,当年就舍得把七岁的幼子送到东宫为质。
  夙延川手中没有足以封疆的大将,总要对越沉戈有几分倚重。
  越止戈杀越惊吾,这件事说大也大,要大事化小,也不过是越沉戈一念之间。
  毕竟一个是一直跟在身边的臂膀、胞弟,一个是分离七年,当初就已经当作弃子的幼子,人心都是偏的,而如今的将军偏向哪里,谁也说不准。
  顾瑟也沉凝了神色。
  她把那颗蜡丸在手中反复地打量着,或许是心中始终不甘,总有一丝隐隐的违和感在心头盘旋。
  夙延川看她皱着脸,神色十分的沉黯,反而微微笑了笑,道:“不必多想了!就是没有证据,杀他难道还要什么证据?”
  顾瑟看着他,清澄的眼睛里都是不赞同的神色。
  ——他明明知道,这件事已经不全然是越止戈和越惊吾两个人的事。
  而是越止戈、越氏在大燕与羌人之间的立场,乃至平明关的忠诚——是不是依然值得信赖?
  夙延川却只是摸了摸她的发顶,语气轻松,像是说“晚上出去走一走”似的,接着就站起身来,道:“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去睡下吧,外头的事有我们呢。”
  ※
  许是因为心里堵着事的缘故,顾瑟辗转了很晚才睡着。
  第二天迷迷糊糊地醒来的时候,阳光透过厚重的窗纸落在眼睑上,一片辉煌的明亮。
  她唤了声“闻音”,察觉到喉咙间有些干哑,问道:“什么时辰了?”
  闻音走过来的时候神色有些惊喜:“姑娘醒了!这时总有将近巳初了,姑娘饿不饿?”
  顾瑟摇了摇头,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但不知道是睡久了乍一起身的缘故,眼前晕乎乎的,手臂有些发软,骨节滑动的地方滞滞的,让她几乎觉得听得到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闻音凑近来扶她,一面道:“殿下早间带人出去了,临走的时候还特地吩咐不要打扰姑娘。灶间一直生着火,饭是热的,姑娘什么时候叫膳,都能炒两个新鲜的菜。”
  顾瑟听着她叽叽喳喳地说话,眼前一阵一阵地泛上黑光,开始时还想说些什么,后面却连听都不大听得到了。
  闻音正服侍她穿着衣裳,才发觉她手臂软绵绵的,抬起来的时候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一时焦急地唤道:“姑娘,姑娘?”
  一面去试她的额头,触手一片火一样的滚烫。
  闻音大惊失色。
  顾瑟身体一向说不上极好,也不算孱弱,尤其是这几年跟着顾九识在任上,因为常常出门的缘故,身子骨比从前都健旺些,一年到头也少有发寒发热的时候。
  她拉过被子为顾瑟密密地盖住了,想起柳鸣羽并没有随太子同行,疾步出门去叫人。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人马喧哗声。
  闻音走到了院门口,恰好与夙延川一行人碰了个对面。
  她面上仓皇的神色落进夙延川眼睛里。
  他勒马沉声问道:“怎么没有在屋里服侍你姑娘?”
  闻音脚下一软,跪在夙延川马前,高声道:“殿下,姑娘发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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