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是这位秦利贞的夫人叶氏,当年曾向云弗提亲,为嫡长子求娶顾笙。
一位圣眷平平的大长公主,有爵无官的驸马、公主子,一位入朝二十余年还在从五品打转的太常丞。
撑得起这样的野心吗?
冥冥中好像有团雾挡在顾瑟眼前,让她看不清后面影影绰绰的东西。
她这样思索着,却一直没有理清那一缕灵光。
到开原府城的内患都被扫平了,顾九识派人接了顾瑟和越惊吾回家去。
※
李炎奉夙延川的命来向顾瑟辞行。
“……申正就出发!”李炎低着头站在院子当中,隔着珠帘同顾瑟回话:“如今殿下肩负监国之责,帝都事务繁重,出来这一回也非易事。眼下开原万事清明,殿下也放心了,要尽早地回京去。”
从她病愈至今,太子每天早、中、晚都要派人来问顾瑟情形,事无巨细,但夙延川本人却再也没有出现在她面前了。
顾瑟微微垂下了睫。
她轻声道:“夜路辛苦,万望将军小心护驾。”
这时节昼短夜长,申正才刚出发,显然不会太早休息,但太阳很快就要落山,想必是要趁夜而行了。
李炎应诺。
顾瑟微微犹豫了片刻,才道:“殿下国事辛劳,是天下人之福,但也请将军转告殿下,请他多多保重自身,才能长长久久地为天下人谋福祉。”
这意思就是不去送了!
李炎心中苦笑。
太子拔了两回脚,最后却轻描淡写地让他来禀报顾娘子。
他若是带了这样一个结果回去。
虽然太子一向不因私坏公。
但是这位顾娘子,破了太子殿下多少原则和惯例,他都数不清。
可是难道他就敢强求这位小娘子?
他恭敬地应了喏,退了出去。
顾瑟坐在桌边出了一回神。
少女蝶翅一般的睫垂着,柳枝一般的腰却挺着,揉出一股又脆弱、又坚韧的矛盾气质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看了看屋角的自鸣钟,忽然道:“为我更衣。——拿了柜子里那条灰的大氅来。”
驾车的顾满春被闻音一个劲地催着,四匹马在石板路上扬蹄狂奔,好容易在规定的时辰里到了城楼下。
顾瑟没有等人来搀扶,自己径直下了车,提着裙角,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了高高的城门楼。
她平复着急促的喘息,向城门外远远地望去。
※
——她真的没有来。
她那样灵慧的女孩儿,想必早就从他的闪躲中看到了他的狼狈吧。
所以她选择顺从他的决定——即使是在这种情形下,她还是这样的信赖他、顺从他……
长亭之畔,夙延川的目光在顾九识身后带着的人马里扫过一遍又一遍。
“殿下?”顾九识温声提醒。
夙延川回过神来,道:“顾大人安民抚灾,功在社稷,深慰皇父之心。国朝与国士,惟两不相负,顾大人请。”
两人相视一眼,各自以茶代酒饮下一盏。
夙延川最后向人群中看过一遍,微微敛目,从李炎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三百归骑如一片黑色的洪流,向帝都的方向踏上归程。
※
斗篷上的兜帽遮挡了顾瑟的视线,她摘下帽子,扶着冰冷的铅灰色墙砖,目光在黑色的铁骑间逡巡。
她从来不曾在人群中错认他。
他和父亲对饮,与父亲作别,在众人拥簇中肩脊挺直,像一柄刚发硎的名剑。
她有片刻的失神。
醒回神不过一错眼的工夫,她就看不到他了。
顾瑟紧紧抿起了嘴。
她垂下了眼。
蓝天四垂,麦浪无垠,初春料峭的风在高高的城楼上盘旋。
她拢紧了肩上的斗篷,忽然感受到难以自抑的冷意。
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金属的腥冷和龙涎的温香一起涌了过来。
顾瑟回过头去。
那个刚刚还在和顾九识话别、率一众归骑出发的男子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他望着她,狭长的眼眸里一片深不见底的情绪,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便单膝跪在地上,手中微微用力——她身不由己地俯身,被他紧紧地拥进了怀中。
——卷二.凭阑人·完——
*《凭阑人》,元曲小令调名。唐崔涂《上巳日永崇里言怀》诗:“游人过尽衡门掩,独自凭栏到日斜。”调名本意即咏楼上身倚栏杆的人。
第三卷 凤栖梧
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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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明门外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十几辆不大不小的乌蓬马车排在挤挤挨挨的人群里, 十分的低调朴素, 只在车厢角上挑了个“顾”字牌, 彰明了主家的姓氏。
顾瑟隔着帘子看了看外头的人群,敲了敲车厢壁,道:“小越,看着还要一阵子工夫, 你进来歇一会儿,外头晒得很。”
厢门吱呀一声开了。
穿了件揉白衫子的越惊吾从车辕上一抬腿,就灵巧地转进车厢里来。
顾瑟就笑他:“穿了读书人的衣服,也像个猴儿一样,仔细撕着伤口,我就把你扣在京里,别想去平明关了。”
越惊吾抗议道:“阿姊!柳先生都说我体质特殊, 比旁人恢复快上一倍,早就都养好了。”
他口中的柳先生是柳鸣羽的父亲老柳太医, 告老之后在老家延州隐居。
夙延川回京之后,写信到柳家去, 请他重新出山前去开原为越惊吾调养身体。
闻音在一旁抿着嘴笑,一边给灯笼果扒了皮放在桌上的小银碟里。
越惊吾怕顾瑟揪着不放,顾左右而言他地评价道:“这时节果子还没有熟,强养出来也不如应时的好吃。”一面说一面顺手拈来吃。
连吃了两、三个, 就被顾瑟一扇子敲在手上,道:“这东西性极寒,难道也是柳先生允你吃的?”
越惊吾悻悻地放下手, 鼓了鼓腮,像是有话不敢说出来的样子。
距离开原府那一场变故至今不过两个月,他躺了一个月,养好了一身伤,反而更瘦了下来,从前那点隐约可辨的婴儿肥都不见了,露出少年人美而锋芒的棱角来,如今再看去,已纯然是个少年郎的昳丽,再难教人把他错认成女孩儿了。
这俊美的男孩儿就重新看向了顾瑟,道:“瑟姊,我还是去梁州跟着顾叔待上一、两年吧?”
顾瑟失笑道:“梁州又不是龙虎之地,你从前训出来的护卫,大抵也都可用,你自有正事要去做,到梁州去做什么?”
当日杜先贽和顾九识的折子先后到了帝都以后,听闻庆和帝龙颜震怒,诏令将此案移交三司会审,又亲核顾九识考功簿,朱批“一最四善”上上等,时恰逢梁州刺史崔隐丁忧,即迁顾九识为梁州刺史,限三月内赴任……朝中一时震动,弹劾庆和帝任人唯亲和顾九识媚主惑上的折子雪片似的飞进太极殿。
庆和帝却在大朝会上当场称赞顾崇“麒麟儿为朕解忧”。
无论言官怎样的弹劾,都不能掩盖顾九识炙手可热的事实。
等到帝都的夫人们发现顾九识家中二女一子,俱是嫡出,而且从十七岁的长女,到十三岁的幺子,全都没有订亲……
顾府的门槛都被踏破了。
顾瑟从一封连着一封送到开原的信里,嗅到了钟老夫人和云弗的焦急……和生怕她又跟着顾九识去梁州的担忧。
梁州地接商阳都护府,州治去帝都西南一千五百余里。
顾九识决定送顾瑟回京。
顾瑟想到那个男人对她说“帝都见”……
和那天黄昏短暂的拥抱。
她微微垂下了眼,直到被马车重新上路的晃动惊醒,才道:“何况就是你去了,多半也要被我爹赶出去,平明关那里,殿下在你身上寄托了厚望。”
她伸出手去,抚了抚越惊吾的头,温声道:“你的战场应该是西北无边的草场和大漠,把你拘束在府宅方寸之地,就太过可惜了!”
少年驯顺地低下了桀骜的头颅。
他喃喃地道:“可是若没有这些年殿下、顾叔和阿姊的教导,我其实……我其实也就是个废物罢了。”
顾瑟蹙眉不悦地道:“你怎么会这样的想自己?你天资纵横,又用功刻苦,就是没有我,也一样可以成为大将军……”
她话音未落,车厢忽然重重地一震,外面响起一阵唏律律的马嘶。
护卫呵斥的跟着声音响了起来:“谁家这样不守规矩?”
越惊吾道:“阿姊,我出去看看。”
他推门出去,外面已经喧喧地闹了开来,有人高声嚷嚷道:“好狗不挡路!你这杀才……”
护送的顾瑟是未出阁的少女,越惊吾带的人都是护卫中遴选最悍勇忠诚的那一批,还有当日夙延川留下的人手。
车夫看到对面的家丁围上来,面不改色地挺直了身躯,就从车架子底下摸出一柄长刀来抱在了手里,冷笑道:“你是什么东西?一条野狗也来教你郑爷爷学吠?”
对面看他亮了兵刃,拿不准来路,一时似有些气弱。
就有个又尖又细的女声道:“你是哪个顾家?颍川顾氏车驾在此,你们这些庶枝,也敢与我家争道?”
“颍川顾氏”四个字一入耳,车里的顾瑟就沉了面色。
那车夫是夙延川的亲兵所充,常在东宫行走,侍奉的是皇权,哪里会把这些士族、宗族之间的龌龊听在耳中,当下冷冷道:“这里是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顾公府上,赠银青光禄大夫、梁州顾刺史家眷。”
他抱着手里的长柄陌刀,睥睨地看着对面车上冒出头来的丫鬟,傲然道:“既然要凭门第分先后,倒要请教你家主人官居几品?”
那声音尖细的丫鬟涨红了脸。
车厢里,闻藤低声道:“姑娘,不如奴婢出去说说话?这样别人看着两顾内里头撕起来,也不大好看。”
顾瑟道:“颍川不怕丢人,我们难道怕他?”
她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向外冒。
祠堂里颍川顾氏的使者端着族谱和三尺白绫,神色骄矜地站在母亲面前的情景在她眼前浮现着。
如果不是祖母和父亲都对主宗翻了脸,如果不是外祖父接了母亲回家……
闻藤才发现她脸色像积年的冰雪一样森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她吓了一跳,道:“姑娘,您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
顾瑟抬了抬手,示意无事。
她微微闭了眼睛,靠在迎枕里缓了一时,神色略略平复了,才觉出自己的失态,有些疲倦地道:“罢了,不要跟他们纠缠,我们走我们的。”
闻藤应了,附在门边和越惊吾说话。
那车夫得了吩咐,就上了车,仍收了刀,要催马往前走。
那出头来的丫鬟咬了咬嘴唇,飞快地从腰间摸出一只吹筒来,在末端鼓气一吹。
细细的飞针就从向着头马激射而来。
一柄长鞭在半空中抖出朵乌光湛湛的花,将那只隐约难辨的针绞落,越惊吾身姿如鹘般振起,鞭影撕开空气的声响锐如裂帛。
那个丫鬟发出一声长而尖锐的嘶嚎,捂着脸倒了下去。
越惊吾踏在车脊上,单手拎着鞭子,昳丽的面容如冰一般冷,朱红的血迹染在他揉白的衣角。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杀人了”。
人群中涌起了一阵骚动。
颍川顾氏的家丁和车夫似乎都被吓住了,一时道:“天子脚下,你竟敢动手伤人……还有没有王法……你有本事就不要走……”
越惊吾垂着眼,冷笑道:“走?你越爷爷不走。今天谁也不要想走。”
景明门的卫兵似乎发现了这边的动静,远远地有几名军校向这个方向走来。
看热闹的百姓看见伤了人,都不大敢再靠近,渐渐地散开了。
有辆十分华美的朱缨紫帷大车就慢慢地从后行了过来。
厢壁上的帘子挑了开来,露出个小丫鬟宜嗔宜喜的笑脸,道:“前头可是两位顾大人府上?咱们姑娘说,两顾本是一家,至亲骨肉有些摩擦,都是常有的事,何如各退一步,两位顾大人都是国之栋梁,若能手足和睦,才是国朝的福气呢。”
又向着前头顾瑟的马车道:“顾大娘子以为如何?”
越惊吾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只是微微阖了眼,抱着臂站在那里。
马车里静悄悄地,半晌都没有动静。
颍川顾氏的马车里,就传来了一声讥诮意味十足的笑声。
那小丫鬟就涨红了脸。
守门的军校也走到了近前。
两顾的马车夫都下了车,迎了上去。
颍川顾氏的车夫就看到顾瑟的车夫扭过头来,对他勾起嘴角,露出个充满恶意的笑容。
他心里一沉,快走了几步,同那为首的伍长躬身道:“劳驾将军,小人李虎,东主是颍川顾氏的宗房,这一回护送家主人进京……”
那伍长漫不经心地在他脸上扫了一眼,道:“颍川顾氏宗房?可有进京文书路引?太后万寿将近,什么人都要往京中来……”
顾瑟的车夫就不紧不慢地走了上来。
那伍长眼前一亮,先抱了抱拳,道:“郑将军!今日怎么有空出京去?”
郑大兴含含糊糊地道:“奉殿下之命出去了一趟。”
那伍长知机地不敢再问下去。
李虎的心凉了半截。
就见郑大兴指了指他的方向,道:“我在前头驾车,这小子就挨上来撞我。我不过出去三、五天的工夫,竟不知道京城一天出出进进这么多人车马,都成了螃蟹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