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亲厚的两父女,在许多事情上都有着一致的看法,也包括顾笙如今的亲事。
顾九识同顾瑟一样,在这种事情上全然不顾及礼法、名声,只决然不能容忍自己的女儿、姐姐嫁给一个试图伤害过她的恶徒,即使那个人贵为帝子:“汝姊好事多舛,复有少年气性,其心智未定,惟汝善加开解。倘委实冥顽,则闭之阁内,使其自悟,勿令其妄受他人言语。……但择少年气量雅达者,不计寒门富贵,微言其事,以观所效,如是缓图一、二载,为汝姊择一良婿而已。……”
告诉顾瑟若是顾笙实在冥顽不灵,不辨是非,就禁了她的足,让她自己慢慢地去想,不让她听旁人的胡言乱语……
顾九识虽然与顾笙并不十分亲昵,但他眼光极辣,对这位长女的了解,恐怕比云弗还要深。
后头又说要不惜再花上一、两年的工夫,不挑拣门第,单要寻一位有胸襟的男子,能尊重照顾顾笙……
拳拳之心,殷殷可鉴。
连顾瑟都忍不住叹息。
她心里筹措着安排,就听见楼梯上传来重而急促的脚步声,闻音满头是汗地跑了上来,道:“姑娘,姑娘!绿云出花了!”
她说得又快又急,顾瑟一时没有听清,下意识地问道:“什么?”
闻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她像是跑了相当长的一段路,平素里近身服侍主子、比寻常人家千金还娇养的身子凭着股心气在撑着,大口地喘了两回气,才稳了气息,道:“大姑娘房里的绿云,今日被发现出了天花,已经叫人挪了出去,听说她这几日来见过姑娘!您身上如今有没有什么不适?早些请太医来为您看一看脉吧……”
说到后面,声音微微地颤抖起来,带上了浓重的哭腔。
“她来见过我一次。”顾瑟却猛地站起了身,一时也有些眩晕,却不是因为绿云来见过她:“她带了一只香囊来,说是大姐姐绣给我的,我没有接,叫闻藤收了起来……闻藤呢?闻藤怎么样了?!”
她的嗓子在顷刻之间就有些难以掩饰的沙哑。
天花,是她上辈子最大的噩梦之一。
她的胞弟顾璟,就是因为回家探亲,在返回云梦的路上发了天花,最终不治而亡。
这一世,顾璟平平安安地在外祖父家里长到了十三岁。
她本以为他最大的劫难已经悄无声息地度了过去……
顾瑟低下头看着闻音,一双秋水似的眼说不出是因为泪水还是别的而泛起了血色。
“你去——你使人去璟哥儿院子里,问清楚绿云有没有去给璟哥儿送过东西,香囊,扇坠子,璎珞,什么都算,问清楚,有没有,速速地来报给我。”
第71章
※
闻音被顾瑟的目光吓了一跳。
她神色像是积了千秋不化的冰雪, 又低又冷的声音让闻音跪坐在地上, 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闻音低低地应了声“是”, 咬着牙站起身,退了下去。
顾瑟的身形微微摇晃了一下,后退了半步,扶着多宝格的隔板, 勉强地站稳了。
她的身体状况她自己是清楚的,这些时日里全然是太平康健,没有一点异象。那一日绿云进来,从头到尾都隔了些距离同她说话,就是后来呈献香囊,也全然没有经过她的手。
她同样染上花的可能微乎其微。
顾瑟定了定神,没有叫人上来, 自己走下了楼去。
闻藤在池对岸的小仓库门口站着,臂上挎了个藏蓝色的小包袱, 手里捏着个什么东西——顾瑟走上了水廊的时候,闻藤就慌乱地向后退开了。
顾瑟沉默地停住了脚步。
她看清了侍女手中的物什——是那只绿云自陈为顾笙亲手缝制的, 绣了建兰的霜华绸香囊。
她的这个侍女性情一向沉默而周全,想必也在第一时间想到了这枚香囊的古怪,布囊一半被拆开了,一半被剪开了, 剪痕歪歪扭扭的,顾瑟没有办法想象执着剪子的那个人手有多么颤抖。
空荡荡的香囊里没有香饼,本该柔滑流光的绸缎里子上, 擦着凌乱丑陋的赤红、暗黄色斑痕。
顾瑟抬起头,对上了闻藤含着泪的眼睛。
侍女神色间的绝望和释然都那么鲜明,让顾瑟难以自持地涌出泪来。
闻藤却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眶,屈膝跪了下去,在漫着鹅卵石的地上“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头,道:“奴婢觉得这些时日也没有什么旁的不妥,倒是有些疲累,说不得先出去将养些日子,往后若有机会,还进来服侍姑娘。”
她看着顾瑟殷红的眼,又着力翘了翘唇角,道:“姑娘,奴婢先告退了。”
顾瑟张了张口,除了一节无声的哽咽,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模糊的视线里,翠衫少女最后福了福身,挽着包袱向院外去了。
她扶着水廊的楹柱,心里翻江倒海地痛,难以抑制地蹲下身去,将脸埋进了膝间。
片刻之后,顾瑟咬着牙重新站了起来。
东西是闻藤接的,许了闻藤接的人却是她自己。
是她害了忠心耿耿的侍女,无论如何,她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何况云弗还在病中,顾笙身边的丫鬟出了事,顾笙如今的情况自然不好说,还有情形未明的顾璟,顾九识不在家中,越是在这个时候,越不能失了主心、乱中出错。
她微微环顾了一周,闻音、梨蕊和岁已都不在院中,倒是知云带着双胞胎里的妹妹岁阑跟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
她招了招手,转身往花树底下去。
两个侍女规规矩矩地跟了上来。
顾瑟没有要人扶着,她脚下有些深一脚、浅一脚的,但还是自己走到了石桌边坐了下来,思绪也渐渐地捋顺了,略过知云看定了岁阑,静静地道:“我院里出了花,你使人去把这个消息报给太子殿下,虽则我如今身上无碍,到底有些风险,请殿下这几日勤些传太医诊平安脉,务要保重身体。”
她略停了停,见岁阑点了头,才继续安排道:“再拿了我的帖子到太医署去,请小柳太医分拨两个熟谙疫症的医官来,教导咱们府中防花的忌讳、规矩。”
岁阑脆生生地应了声“是”,顾瑟沉吟了片刻,把后面的事咽了下去,道:“你先去吧。”
岁阑退了出去。
顾瑟望着猗兰院的方向,眼角还有些未干的泪水,目光却沉沉的,半晌微微闭了闭眼,问道:“绿云的东西都处置干净了?”
知云福身道:“是照着祝嬷嬷的交代,把她沾过的都烧了,又兑了石灰水,如今暂且是这么着。”
顾瑟微微颔首,就站起了身,道:“我去看一看。”
“姑娘万万不可。”知云大惊失色地“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恳切地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要好好地保重身体才是,不能轻易地以身犯险啊!”
顾瑟有些无奈地道:“你这是做什么。”
闻音快步地走进院子里来,瞧见知云跪在地上,不由吓了一跳,道:“这是怎么了?”
顾瑟已经急促地问道:“璟哥儿如何?”
闻音面上都是庆幸之色,先念了一声“无量天尊”,才道:“二郎君吉人天相!绿云这小蹄子果然也曾拿了香囊子去见郎君,郎君那日正闭门读书,连大门都没有叫给她开。绿云贼心不死,连着去了两、三日,郎君身边的人生了警惕,怕她爬了郎君的床,对她严防死守的,一点都没有给她沾过边……”
顾瑟心下一缓,长长地吁了口气。
她心中许多挂念,虽然知道知云说的是正理,但这样在院中干等着,只觉得自己如聋子、瞎子一般,十分的焦虑。
她道:“绿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何发现的,当时是在什么地方,这几日有没有贴身地服侍过大姑娘,这些可都问清楚了?”
知云见她这时已经不坚持要出去,也松了口气,道:“绿云和红笺住邻屋,出了花也是红笺到日高都没有瞧见她,才进屋去寻人,因此发现的。红笺吓得发抖、尖叫,引来了旁的人,把这件事闹了开去。”
她停下来稍稍想了想,继续道:“据红笺说,绿云怪异也有些时日了,夜里许久都不吹灯,也不出去打牌、赌钱了,因为夜里总是迟睡,白日里行动都不大利落,红笺怕她服侍的不好,就少叫她沾大姑娘的身,她却因此更加放肆起来,常常告假、躲懒,不见人影……”
顾瑟想起那日她去探望顾笙,近前服侍的的确变成了红笺。梓
她微微颔首,问道:“大姑娘如今的情形如何?”
知云老老实实地道:“大姑娘瞧着受了好大的惊吓,倒是郎中看了只说是多思、惊悸,并没有显出天花的病症来。”
顾瑟心下稍宽。
岁已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池棠馆。
她和岁阑年纪尚小,尚不算是顾瑟房中有品级的侍女,加之这几日被顾瑟安排了查探二房惠青姑姑的差使,一日里有大半日都不在院中。
她走到顾瑟的近前,看了知云一眼,见顾瑟没有叫她退去的意思,才道:“姑娘,潜渊卫查到了二夫人的一桩事。”
蒋氏?岁已去查惠青姑姑,怎么会查到了蒋氏的事?
岁已面色有些难看,顾瑟心中压不住地一跳。
“二夫人的母亲是幼年时被拍花子所拐,流落到异乡,机缘巧合地嫁给新没了夫人的蒋四爷为续弦。庆和三年二夫人嫁到顾家,蒋四夫人跟着蒋四爷上京送亲,就因此找到了自己失散的生身父母。”
“蒋四夫人没有把这件事宣扬得人尽皆知,她很快就跟着丈夫离了京,但把这一脉亲眷私底下留给了自己的女儿。”
“而蒋四夫人有一位堂姐,就是冉家的大夫人,冉贵妃的生身母亲。”
“府上的二夫人因此,同冉贵妃私下里交结紧密,惠青也是因此在出宫之后就到了二夫人的身边……”
冉贵妃……蒋氏……惠青……绿云……揭开了中间的关联,事情就如串珠子似的清晰地串了起来。
顾瑟绷紧了双颊,紧咬的牙关因为太过用力而咯咯作响。
她森然地道:“去归骑调一批人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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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鸣羽带着两个看上去就十分精干的医官,跟着归骑的队伍一同到了顾府。
顾瑟亲自等在了垂花门里。
小柳太医下了马,顶着顾瑟刀锋似的目光,请先为她看脉:“殿下心中十分的牵挂,一定要先确定您康健无事。”
顾瑟抿了抿唇,到底配合地伸了手。
柳鸣羽将两只腕子都把过了,又查看她眼、舌,向丫鬟问了许多话,才擦了擦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宣布顾瑟平安无事。
他指了身后的两名医官,道:“这两位都是曾协助钦差处置过时疫的。”
顾瑟一一地道了谢,先封了赏银,才叫闻音和祝嬷嬷一同,把人带了下去教导家中的仆妇们。
郑大兴上前来同顾瑟见礼。
顾瑟唇抿得直直的,对他点了点头,就转身往东路的内院去。
郑大兴招了招手,军士们就跟了上来。
这一队归骑兵士黑衣长刀,虽然没有穿甲胄,但行动之间寂寂无声、凛然凌厉,带着股久经战阵的杀意。
正房和大房的侍女得了顾瑟吩咐下去的交代,都紧闭了门户,没有人随意地出来走动。
惠青刚从东三进的角门里转出来,就被迎面走过来的人吓了一跳。
她看着走在众人前面的顾瑟,对上她冷冽的眼,心里“砰砰”地跳了起来,面上挤出一个笑来,福了福身,道:“四娘子。”
顾瑟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头也不回地招了招手,道:“这个人,扣起来。”
就有士卒沉声应诺。
惠青跳了起来,道:“四娘子,您怎么能这样的不讲道理……”
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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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青口中说着话, 回过头就快步往院子里去。
顾瑟微微敛眉。
惠青虽然反应得快, 却不及归骑的士卒手脚利落、训练有素, 很快就被反缚了手臂,押到了一旁。
顾瑟眉目冷冷地看着她,道:“看看她身上有没有什么东西。”
有侍女低声应了,走了过去。
惠青高声道:“四娘子, 奴婢可是从宫中出来的,更是您长辈的身边人,您竟敢这样的不敬君父、不孝不悌吗?”
旋即就有人堵上了她的嘴。
顾瑟冷笑道:“你也不必这样害怕有人听不到。”
顾瑟在她面前稍稍驻足,神色睥睨,冷冷地道:“顾家还轮不到你和你的主子来说话。”
她对郑大兴道:“给我围住了,一条狗都不要放出去。”
郑大兴沉声应诺。
顾瑟带着丫鬟、婆子,径直地进了院门。
蒋氏站在正厅的门口, 脸色煞白地道:“瑟姐儿,你这是要来造反吗?”
顾瑟淡淡地道:“二婶想的多了!我如今倒是担心二婶意图谋反, 赶在二婶酿成大祸之前,先来救你呢。”
她直视着蒋氏, 语气轻描淡写、不紧不慢的:“毕竟二婶身边的姑姑私设赌场、聚众夜博,甚至暗中放贷,勾连结党,我竟不知道从何处得来的钱财和底气, 不如二婶赐教于我?”
蒋氏心下微微一松,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她是我身边得用的人,我自然时常有赏赐, 这又能算的了什么……”
她说着话,看着顾瑟面上的讥诮之意愈重,心头不由重新泛上了寒意。
顾瑟见她住了口,静静地笑了一笑,问道:“二婶的赏赐,便是拿着御赐的首饰,磨了尚功局的内造钤印拿出去当?”
御赐之物素要精心保管,不能损毁、遗失、转赠、变卖。
但本朝以来,宫中冉贵妃独大,庆和皇帝宠爱、信任她,即使冉氏将宫中御赐的珍宝磨去钤印,报上损佚,赐给自己的家人,皇帝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