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笙冷冷地道:“噤声。你想把院子里的人都招出来?”
红笺瘫坐下来,低着头不敢出声了。
顾瑟道:“姐姐,你真让我刮目相看。”
顾笙似乎是笑了一笑,有些讥诮地道:“怎么,你还以为我是一时冲动、一时想不开,事到临头一定会后悔?”
她短促地“哈”了一声,道:“你们都是一样的心,都觉得我愚钝,我可欺,只要对我说几句好听的话,我就会乖乖地跟着你们走。”
“可惜你们错了。”
她盯着顾瑟的面庞,冷冷地道:“我不会再随意听你们的摆布,不会嫁给你们想要我嫁的人,不会做父亲升官路上的垫脚石,你如今惊不惊讶?”
顾瑟没有接她的话。她静静地站在那里,道:“其实我一直不懂你。你是我的长姐,是爹娘的长女,可是你似乎一直不把自己当成长房的孩子,你亲近蒋氏,你不是个傻子,却心甘情愿地听蒋氏哄你的鬼话。”她抬起眼,注视着顾笙,问道:“你到今天有没有过后悔?”
“我不后悔。”顾笙答得断然。
她看着顾瑟微微凝起的眉,忽而笑了起来,说不出的畅快和讽刺:“我为什么要后悔呢?蒋氏纵然骗我,她作为一个婶婶,至少还真的陪伴我、对我嘘寒问暖。母亲呢?你在襁褓里哭了,她立刻就放下了我去哄着你,她是你的好母亲,却不是我的!”
她这样的语气,让顾瑟明白地知道,这些话在她心里已经很久了。
她以婶母的要求看待蒋氏,却在心里把她当作母亲一样亲近。她以独占的要求看待云弗,当然轻易就挑剔出许多不足。
连顾九识一心为她的考虑,在她的口中,都成了“做他升官路上的垫脚石”。
顾瑟凝视着她,忽然莞尔一笑。
顾笙,已经从根子里烂透了。
“我本来想打断你的腿,把你关在院子里,横竖家里这样多仆妇,也无需你自己做什么事。”她开了口时,就听出声音都有些倦:“将来送你嫁了人,选的那个人自然也不会嫌弃你这一点不足。何况你自然会有丰厚的嫁奁,绰绰有余地养你一辈子。”
“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我决定放你走。你出了这道门,我权当我姐姐死了,将来爹爹回来,我向爹爹请罪,我没有保护好你。”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顾笙一眼,抬手向红笺点了点,示意侍女跟上来:“她死了,就是真的死了。从此顾家与你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相干。你将来为王为后也罢,落魄淤泥也罢,都与我樵荫顾氏两无瓜葛。”
她转过身去,沿着来时的道路,真的再也没有回头地离开了。侍女红笺犹豫地转头看了顾笙一眼,咬了咬唇,到底是追了上去,跟在了顾瑟的身后。
黎明浓暗,宫灯摇曳,那一点柔黄的光渐行渐远,顾笙的身影重新被黑暗和寂静淹没下去。
※
定风波
越惊吾
画角平明瀚海霜,扬鞭遥指动天狼。羌管萧疏旗未卷,当战,更托生死与同裳。
浩夜高歌犹炙鹿,笳鼓,金戈白羽各飞觞。饮马明朝绝塞地,千里,笑余何处不称狂。
——卷四.定风波·完——
*《定风波》,唐教坊曲名。
第五卷 上阳春
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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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和二十二年八月初二日。
辰时初刻, 上阳宫西南的永福门放下了吊桥。黑骑玄甲的归骑兵士鱼贯而出, 与金吾卫、京兆府军一道, 均匀地铺散开来,把守在帝都干道的沿街两侧。
环刀、长戟的将士,在晨光下显得尤为威风而肃穆。
少顷,就有穿着一色宝蓝圆领袍的侍卫抬着朱红色的箱笼从门中行出。
这时节坊中早市新散, 许多百姓都在出门或归家的路上,乍然见了这样的阵仗,不免吓了一跳,又带着些好奇地站在士卒的身后踮脚张望。
挤挤挨挨的,不免就有人撞在了士兵的身上,连连惶恐地请罪,那士卒却十分温和, 只是回头看了一眼,提醒道:“离的远些, 等一下不要冲撞了,今日可是大事, 里头的东西随便拿一样出来,都不够你们十个脑袋赔的。”
这些金吾卫平日里可不是善茬,横行坊市都是小事,那碰了人的中年妇人本以为自己惹了大祸, 却没有想到今日这些人竟这样的温和,就大了胆子问道:“军爷,不知今日是哪一位圣人出巡?”
那士卒笑了笑, 道:“若是圣人出巡,早就鸣鞭净道了,万一有不要命的刺客逆贼藏在你们当中,我们还要命不要?”
“来了来了!”那妇人还在等着兵士说话,她旁边的人却雀跃地踮起了脚,众人跟着往街尽头望过去,第一抬箱笼已经转过弯角走上了这条街道。
那箱子的尺寸比寻常都要大,开着箱盖,内里坐着一株丈余高矮的珊瑚树,通体朱红,枝干横斜,栩栩然如在生时,仲秋时分的朝阳拂落其上,漾起摄魂夺魄的流光瑞彩。
这株珊瑚树一亮在众人眼前,就在人群中激起了一阵整齐划一的嘶声。
那方才同士卒说话的妇人不由喃喃地道:“我的乖乖,难怪要说十个脑袋都不够。”
第二抬就在第一抬后面不远的地方,同样开着箱盖,这一口箱子里是一尊古玉清供,长宽都逾三尺,玉色愈靠下愈沉碧,愈向上愈清透,沁色均匀柔美,雕成个令人不大看得懂的模样——左高而右低,中部至左下有许多高低沟壑,中右又有许多曲折线条。
众人看不懂这玉琢成了什么名堂,但玉质柔腻润泽,照日生晕,显然整块都不是凡品,何况这样大的整整一方,都不由啧啧称奇,还有人大着胆子点评道:“就是上一回宝珠楼和金满楼斗富,都没有拿得出这样大的一整块玉料,可惜了,做成这个不明不白的样子……”
旁边就有人嗤笑道:“给你便不可惜!这可是中古旧物‘海内堪舆山子’,大启高阳君使大匠仿《开明谱》所制,流传至今,千年不遇的至宝……”他看着一群人都竖起了耳朵听着,倒像是有些心虚似的,就收了声,一时又有人笑他“满口胡言,你个老货知道些什么”起来。
第三抬已经紧跟着走了过去,这一抬与前两台相比就显得十分低调,没有那么夺目,只在杏黄色的朝绒衬底上,成排放着二、三十株参、乌,缚着红绡,一支支尽都头手分明、根须粗壮,少说也有一、两百岁的年份,当中尤为健壮的,有男子小臂粗细,让人不敢揣度其年岁。
百岁老参都是吊命的至宝,用一株便少一株,这样成排地摆了出来,让人头皮都有些发麻。
围观的百姓都被这明晃晃耀人眼目的权势与富贵所慑,不由得连说话的声音都低了又低下去,先前那妇人忽地想起了什么,一拍大腿道:“我晓得了,今日是太子爷下聘的日子!这是太子爷在给太子妃娘娘送聘礼呢!”
她身边的同伴就恍然起来,有人道:“太子妃娘娘,可不就是永昌坊顾家的娘子,上个月及笄,太后娘娘亲自出宫做她的正宾……”
有人凑趣地道:“连赞者都是河洛沈家的留仙娘子,我婆母的姊妹同顾老夫人的娘家有亲,得了帖子进内院观礼,那三加的钗子听说是万岁爷亲赐的,足足的赤金,那样大一支,怕不有一斤来重,当时瞧着小娘子的头皮都扯痛了……”
“你又晓得,怕不是戴在你的头上!”旁边的人听她越说越是夸张,不由得嘻嘻哈哈地推了她一把。
那人跌足道:“哎哟,可不是我们家那位老姨奶奶,来一回就要讲一回,这样的热闹,京里这几年都少有了呢!”
众人说话的时候,送聘礼的侍卫还在一组一组地走着,后面几抬开着箱的,也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奇珍异宝,数着一共晒了九抬,后头的才开始过挂锁封条的箱笼。
队伍绕着帝都走了半个上午,到巳正时分,第一抬聘礼进了永昌坊顾府的大门,最后一抬恰好从永福门出发。
“这一回,怕是要整个帝都都轰动了。”
池棠馆二楼正厅的南窗底下,沈留仙拈着枚白子在掌心把玩着,一面打趣似地开口。
在她的对面,顾瑟慵懒地倚在柔软的大迎枕里,被她调侃了一句,也不见羞恼,只是道:“等到你出嫁的时候,我也给李将军添这样的聘礼,虽然贵重上比不起,数量上总不能叫你吃了亏。”
沈留仙轻嗤了一声,就“啪”地一声落了手中的子。
顾瑟不以为意地微微一笑,也跟着下了一子,两个人一改方才的闲适,你来我往地快攻起来。
闻藤蹑手蹑脚地上了楼,静静地站在了一旁。
沈留仙额上冒了一层薄汗,见她过来,连连向她招手,道:“你有什么事?快说给你主子听。”
顾瑟微微哂笑,也不去拆穿她就要投子告负的事实,而是转过头去看着闻藤,温声问道:“有什么事?”
去岁蒋氏使人在香囊中涂抹天花脓血、意图谋害顾瑟和顾璟,幸而被很快拆穿,未曾酿出大祸,只有闻藤因为亲手接过、存放了香囊,自忖必死而避出府去,后来幸得竟平安无恙,顾瑟问过她的意思,托云弗为她配了一门婚事,成亲后仍旧进来在顾瑟身边服侍。
梳了妇人发髻的闻藤稳重一如从前,笑盈盈地福身道:“姑娘,沈娘子,尚宫局送了今日的出库账册来,夫人叫奴婢来请你们核对单子。”
沈留仙就笑着投了子在棋枰上,笑道:“罢了,罢了,这原是你的家事,我就不在这里搅扰了。”
说着就顺势站起身来。
顾瑟笑吟吟地睨了她一眼,道:“光风霁月的沈姮娥,也要在我这里赖棋,这一回被我抓住把柄了。”
也站起身来送她。
沈留仙装作听不到她的话,握了她的手,叮嘱道:“我托你的事,你可不要忘了。”得了她似笑非笑地一个眼神,才笑嗔着推了她一把,道:“竟不必送了,你这里难道我还不熟。”
顾瑟到底送她到廊下上了肩舆,才往樵荫堂来。
钟老夫人和云弗肩并肩站在抄手游廊上,一个捏着张长长的泥金礼单,一个握着本厚厚的靛封账簿,一院子的丫鬟、婆子在箱笼间奔走、稽查,时不时地到二人近前来回报。
廊中还立着个穿着藕色宫装的花信女子,头上簪了支赤金的扁钗,一对真珠耳珰,看得出是在宫中很有体面的女官。她笼着手低眉顺眼地站在钟老夫人身边不远的地方,既能听得清钟老夫人和云弗不高不低的语声,也不会过于亲狎、失于恭敬。
听到顾瑟进门的声音,三人齐齐地望了过去。
钟老夫人就笑着对她招手:“瑟姐儿,你来了。来帮我和你娘好好地看看,太后娘娘、陛下和太子殿下实在是有心,你往后可要好好地孝敬几位圣人才是。”
顾瑟就抿着嘴笑盈盈地应了声“是”。她走到近前,那宫装女子就对她福身行礼:“太子妃娘娘福安。臣是上阳宫的女史玉暖,旧日蒙太后娘娘青眼,曾在寿康宫服侍,多蒙太子妃娘娘的照顾。”
这个时候的玉暖,尚且不是后来那个在她自炬赴死前,始终陪伴在她身边的上阳女史。
顾瑟望着她年轻秀美的面容,一时间百感交集。
她微微低了低头,掩去了心里乍然翻动的波澜,才笑着回了半礼,道:“玉暖姑姑,这些时日多辛苦你。”
玉暖又笑着道了句“不敢当”,仍旧规矩地退了回去。
顾瑟就陪在钟老夫人的身边,帮她捋着礼单子,一群人足足地盘到了天擦黑,才堪堪理完了一半,将余下的一半重新上了封条,又定了次日继续来盘,玉暖方带了宫里的人回去。
钟老夫人、云弗和顾瑟回了樵荫堂上房。
侍女上过茶退到了帘下,钟老夫人才看着顾瑟,神色间略有些严肃地道:“礼单子你也瞧过了,打头的九抬你仔细看过了没有?”
顾瑟微微一怔,道:“我没有留意,可是出了什么问题?”
钟老夫人看着她这副懵懂的模样,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道:“我原本无意要把聘礼原样地抬回去,就是丈高的红珊瑚,我们家也不是没有一般的陪送。”
她说话时眉宇间十分自负,顾瑟不由得莞尔。
“只是旁的都好说,那大启古玉的‘海内堪舆山子’,是本初中都排的上的名宝,高阳君的遗物,我问过了玉暖姑姑,”钟老夫人就瞪了她一眼,道:“是太子殿下坚持要放进来的,太后娘娘也只能随了他——说不得我们家要把它填进你箱笼里,仍旧送回宫里去了。”
第75章
※
钟老夫人这样说着话, 虽然有些苦恼的样子, 但如今的时俗, 聘礼的厚薄代表着夫家和夫婿的重视程度,夙延川肯这样的用心,钟老夫人心中到底是受用的。
她看着小姑娘沉静地坐在那里的样子,也没有再同她说下去, 只是笑吟吟地抚了抚她的肩颈,却就转过身去同云弗说话:“总不能落单一抬,我那里还有些昔年我们家老爷子留下来的前朝书画……”
云弗就笑道:“哪里能盯着您的私库!我爹前头又送了一船东西上京来,原本上个月就该到的,因为遇上了风浪才迟了些……”
两个人已经自顾自地商议起要向嫁妆里再添补些什么了。
顾瑟又不好就告退出来,只好把自己当作尊泥塑似的,眼观鼻、鼻观心地静静地坐在一旁, 这样听着她们说话,心里却也漫上一股奇异的、微微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上一世, 她是奉了喻和宫的懿旨,匆匆忙忙地嫁进了东宫。
那个时候云弗已经大归云梦, 顾崇卧病不能视事,顾九识沉默而忙碌,偌大的顾宅里,连下人面上都少见笑容, 没有人期待她能有一场白首同心的婚姻,甚至连活下去都似乎有些奢求。
她心里没有新嫁的羞涩和期待,只有一腔孤勇, 和夜深时心头辗转而无处明言的惶恐。
这一次,所有、所有的一切都和那时不一样了。
每个人都是喜气洋洋、充满希冀的,她是天子钦点、明媒正聘的太子妃,太子的态度珍重又诚恳,祖母和母亲兴致勃勃地为她准备十里红妆,没有人恐惧她出嫁后会过得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