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着,目的地已然在眼前了,她慢下脚步,迎面走来了几个将士,她赶紧侧开脸去,那几个人的视线在她身上一扫,而后又转过头去说话。
“你说,如果京城真出事了,咱们是不是得回去救陛下?”
“别瞎说!令行禁止,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得了,那些没影的事说出来也是自己吓唬自己。”
“二强可没瞎说,最近军中不都在传吗?前日我路过将军军帐的时候,隐隐听到禹州叛乱了,说天灾降世,陛下来路不正,已示惩戒,实际上是晋王趁此机会造反呢,说不定现在已经开始打起来了!”
“要真是这样,咱们不是得赶紧回去救驾?”
“以前还行,现在怎么回去?塔塔就在一边虎视眈眈,咱们家人都在北境,要是走了,你能放心得了吗?”
其中一个将士说完这句话后,就是长时间的沉默,他好像问出了一个非常难回答的问题,让人左右为难心中摇摆,而这个问题,不只是他们几个的困扰,恐怕整个交祉驻军,乃至整个北境的人都在担心着。
他们怕的反而不是塔塔的进攻,而是这样无休止的僵持。
姜幸低着头从他们身侧走过,垂着的眼神涌动着一丝犹豫,自从季琅跟她说要去做一件危险的事之后,她耳边总是能听到这样的声音。
如果没有来到北境,没有和北境的妇人们生活一段时间,她是决计不会有丝毫犹豫的,可是现在却无法硬下心来当做无事发生。
她没有跟季琅说自己的答案,怕她答应了,季琅会万劫不复,也怕她不答应,季琅还有她自己,会失望。
人生总是要面临各种各样的选择,躲是躲不过去的。
姜幸挑帘进去,走到蒸屉旁拿了两个包子,蒸屉摞地比她都高,够完后把蒸屉放好,她转过身想盛一碗汤,营帐里又进来两个人,因为角度的关系,刚好看不到她。
但是听声音,姜幸觉得有些耳熟。
兰亮和郭玉桃想要给副指挥拿点吃的,这两日她胃口不好,人也消瘦了许多,军医说是偶感风寒,但是两人都觉得和之前发生的那件事有关系。
“不知道阿苒姐心里过不过得去这道坎,这么多年来她醉心沙场,好不容易心悦上一个人,怎么就这么寸,偏偏是有妇之夫……”兰亮揭开大锅盖,见还有一些大锅炖菜,便拿了小碗盛了一点,边说道。
旁边的郭玉桃点点头,叹了口气,小声叨咕一句:“原觉得华卫长跟咱们阿苒姐挺配的,华卫长功夫好,模样也好看,刚入军营就得两位将军赏识,还救了邓将军一命,那可是在战场上啊,勇武又善良,军中看个遍,也没有华卫长更优秀的人了!”
她说着,眼睛也放着光,对口中所述之人是真心倾佩和憧憬,自然也带了些女儿家的崇拜在里面,只不过兰亮听的却是另外一个意思。
“是啊,这么好的一个人,配了那样的人,真有些可惜了……”兰亮扬着头,目光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郭玉桃听见后愣了愣,从幻想中回过神来,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可惜是什么意思?”
她还觉得华卫长的夫人挺好的。
兰亮摇了摇头:“不可惜吗?华卫长那么一个优秀的人,日后在军中还不知道要怎么大放异彩,或许未来当个将军都是有可能的,她呢?不过就是一副花架子,空有一副好皮囊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一看就什么都不会,这样的人,怎么比得过咱们阿苒姐?”
郭玉桃搔了搔脸颊:“话也不能这么说吧……我听说华夫人为了华卫长从京城来到这边城,在城中和那些妇人一起劳作,不像是什么都不会的样子。”
兰亮轻嗤一声:“那也算劳作,不就是缝补缝补衣裳吗,哪里比得上咱们战场拼杀?咱们抵御塔塔狗贼,多少人命丧黄泉,手中提着的是卫国之刃,踏着的是兄弟姐妹的尸体,在温暖的屋子里绣一绣花就能安然度过一日的生活简直太/安逸了,你不这么觉得吗?只有像阿苒姐那般的人,才能和华卫长站在同一高度,俯瞰同一片天空,她那样易碎的花瓶,是没办法有这样的眼界的,配了华卫长,不就是可惜吗?”
郭玉桃被她这番慷慨陈词说迷糊了,本是心中觉得不该是这样,可又不知该怎么反驳,就在这时,案板上的一个土豆不知怎么掉到了地上,滚了一米远,停在两人脚前。
然后她们便看到蒸屉后面走出一个身影,她穿着不起眼的粗布棉衣,一张脸却光彩照人,她迈动步子走到跟前,弯腰将土豆捡起来,直起身的时候嘴角漾出一抹笑,温柔含蓄,却叫人无所遁形。
兰亮愣在那里,一时忘了该张口说什么。
“我在城中住着的时候,在邻居葛大娘那里听来许多有关玉莲军的光辉战绩,不止是她,几乎所有女子,都为有这样一支军队而高兴和骄傲。”
她将土豆放回原位:“我原以为,陛下以女子之身坐到至尊之位,楚氏以女子之身创建玉莲娘子军,卓将军以女子之身将娘子军发扬光大,这么多女子行古今女子不敢行之事,打破陈规挣脱禁锢,或多或少,会对女子之处境更宽容一些……”
她随意撩了下鬓角的头发,自唇齿中发出的讽刺之言令人心底生寒。
“原是我想错了啊。”
“哪是什么提高女子之位?哪会让那些人沾上光呢!登到高处自然就看不上深渊里的人了,她们觉得骄傲之时,有些人怕是恨不得与她们撇清关系,把自己烘托到跟男人一样的高度才好呢,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姜幸转过头去,笑眼看着兰亮,而那双逼视的双瞳,却叫她挪动不了半分,也说不出一句话。
郭玉桃见场面太过僵硬,想要上前来说和两句好话:“华夫人,方才是我们两个失言了,你别往心里去,她只是这几日心里不舒坦……”
“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姜幸收回视线,淡去几分笑意,看着郭玉桃,那眼神直接叫她住了嘴,“旁人的想法与我有何相干,我和我相公的事,也容不得别人置喙,我只是替城中的姐姐们难过罢了。”
“战战兢兢生死与共被说成安然度日,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帮助边城将士被踩得体无完肤,将玉莲军放在心中最神圣的位置,却被唾弃地一无是处,到最后一句‘不配’而已。”
姜幸拿着包子,从两人身边经过。
“我今日算是看清楚玉莲军了,可惜了太夫人和卓将军。”
说到“可惜”的时候,俨然跟兰亮说季琅娶她可惜的时候是一样的语气,被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兰亮气得重重喘着气,却一句话也无法反驳。
她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有多么混账!
姜幸不打算多留了,压根就看不起她的人,她其实不必多费口舌,以往她听得这样的话太多了,早已不像最初那般斤斤计较,唯一不平也只是替城中那些妇人不平罢了。
谁知她撩开帘子,却一下子愣在那里。
卓珩就站在外面,她身前不远的地方,身后站着的是韩碧苒,这么近的距离,刚才里面说的那些话,她们一定都听到了。
兰亮和郭玉桃看到后更是犹如晴天霹雳,马上跪地喊“将军”。
卓珩背着手,一张脸黑沉黑沉地,傲挺的英眉耸起,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
连韩碧苒也怒容满面。
“你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吗?”她出言问道,每一个字都像巨石一般压在兰亮身上。
她急忙改为双膝跪地,头低低压着:“属下之罪,求将军责罚!”
“那你错在哪了?”
兰亮却说不出话来。
即便知道有些话不该说,但她仍觉得自己是有几分理的。
韩碧苒却忍无可忍,她上前一步,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兰亮,厉声道:“你可知军人二字意义为何?”
“我们当兵,是为了提刀守卫疆土护百姓安宁,你口中的安逸顺遂,我巴不得人人都能过上这样的生活,而不是像你想的那样,把自己抬高到俯瞰世人的位子,就以为自己高人一等了?”
“世人的尊敬是因为他们的感激,别把这种感激当成理所当然和抬高自己的资本,待有一日脱下戎装回到故里,你也不过是一个自己曾俯瞰过的普通人而已!”
“属下……属下知错了!”
卓珩看着她的头顶冷道:“我近来太过疏忽了,竟不知军中兴起了这般狂妄自大的风气,玉莲军也是时候好好整顿整顿了。”
韩碧苒和二人关系亲近,刚才发火生气也只是想骂醒兰亮而已,可看卓珩的态度,仿佛不止是认错这么简单。
果然就听卓珩道:“兰亮领二十军棍,郭玉桃领十军棍,副指挥亲自行刑,让玉莲军所有人来观罚,掂量掂量自己的位置和职责!”
“将军!”韩碧苒急忙出声,这般罚得就有些重了,十军棍二十军棍倒是没啥,主要是大庭广众之下行刑……
卓珩抬了抬手:“就按我说的。”
她这般斩钉截铁,韩碧苒知道自己再求两句情怕是会罚更重,也不敢开口了,只得应是。卓珩这才转头看向默不作声的姜幸:“你觉得这样处置怎么样?”
姜幸愣了一下,然后微微屈了屈身:“很好。”
她没说客套的话给两人求一下情。
这种狂妄自大的想法也确实该在军中整顿一下了。
卓珩笑了笑,想起方才在军帐外听到的话,越发觉得眼前的人有趣,那可真是一张厉害的嘴,谁知道她笑容刚扬起,身前的人站直身子后晃了晃,竟然歪歪地向她倒了过来,
她下意识两手接住,姜幸已然晕到了她怀里,人事不知。
“去喊军医!”
姜幸再睁开眼的时候,自己已是躺到了床上,身上盖了厚厚的被子,只有一只胳膊露在外面,她动了动眼睛,一下子有好多人人映入眼帘,但她最先看到的还是季琅。
季琅正趴在她床前,也是他第一个发现她醒过来的。
“芊芊!你怎么样?身子哪不舒服吗?”
姜幸还有些懵懂,她方才不是还在火头军那边吗?
看出她眼中的疑惑,季琅给她解释道:“你刚才昏过去了,好在有旁人在,是卓将军把你抱过来的,可恶,我居然没在你身边——”
“铁柱,你不要叽叽歪歪了,有什么事问军医,你又不会看病,还影响别人。”有一个烦躁的男声打断了季琅。
姜幸寻声一看,竟然是许久不见的白少昂,他旁边站着的是紧张地看向这边的夏侯燕。
除此之外,卓珩和韩碧苒也在。
后面两个人大概是担心她,前面两个人为何在场她却是不知道。
“李大夫,病人到底是怎么了?”卓珩也问了一句。
那和军医好大年纪了,眯缝着眼睛把了会儿脉,眉头皱了皱,拿捏着胡子似是在自言自语:“尺寸关皆跳动有力,脉象滑而不滞,圆润如滚珠一般,这脉象老夫应该很熟悉来着,是什么呢?”
他边说边敲脑壳。
大家都不懂医理,哪里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季琅都要急了:“你是军医你问我们呢?”
“呀!”
谁知帐中突然爆发一声惊呼。
众人皆是看着夏侯燕。
夏侯燕挠了挠后脑勺,小心翼翼道:“不知道说的对不对,这脉象,我听过给我阿姐诊脉的大夫说过。”
“是什么?”
“好……好像是喜脉……”
季琅登时愣在那里,连姜幸也惊异地眨了眨眼睛,一旁的军医却是恍然大悟般拍了下大腿,笑呵呵道:“哎呀对了,是喜脉!老夫在军中行医数十载,看的都是带把的,有日子没把喜脉,都给忘了,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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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退兵
邓承燮将手中的地图交到季琅手中,深黑色的眼眸郑重地看着他:“这是四虎山的地图,是如今能找到的最完整的一张了,但是深山腹地险峻崎岖,背面又是奇峰绝壁,上面许多地方并不准,就因为如此,塔塔在西北面的边防才十分薄弱,至今没有人能活着走出这里。”
季琅皱着眉听着,脸上并未因为他的“危言耸听”而出现半分犹豫,邓承燮看出他的坚定,默默点了点头,继续指着地图上一点道:“但是你们只要穿过四虎山,从这里安然出来,就算是到了塔塔境地,并且距离塔塔国都吉尔麦非常之近,你带着这一千人皆是军中精锐,倘若到达吉尔麦后人数还可过半,就在那里大闹一场吧!”
军帐内除了两人还有别人在,白少昂靠在营帐的门边上,两手抱臂,忍不住插了一句话:“那要是我们失败了呢?”
夏侯燕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再说不要说那么不吉利的话。
然而另两个人却十分镇静。
邓承燮道:“这世上本就没有可以确保万无一失的事。”
他低下头,眸色深沉:“我给你们三个月的时间,如果这之后还没有消息,我也只能破罐子破摔了。”
白少昂一怔,这次他却没有继续问话,帐内陷入沉默,众人都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其实三个月也只是一个大概的时间罢了,如果京城一旦传来情势危急的消息,邓承燮无论如何也不能等在这里什么都不做。
塔塔如不能退兵,北疆的所有驻军必定会分崩离析,是留守还是回去救驾,很难得到一致的回答,近来军中已经渐渐掀起骚动,只是还没有爆发罢了。
想要打破局面,唯有赌一赌。
几人沉默不言,各自有各自的心事,就在这时,外面突然有一个人闯入帐中,不等邓承燮发火就大声道:“华卫长!卓将军让我来告诉你,说你媳妇昏倒了——”
他尾音未落,身边已是刮过一阵风,季琅的身影消失不见,白少昂和夏侯燕互相看了一眼,前者指了指门口的方向,对邓承燮道:“我也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