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是觉得姜幸跟他好歹也算相熟的人。
邓承燮点了点头,夏侯燕突然也举起手:“我也去!”
“你去做什么?”邓承燮万分不解。
夏侯燕转过半扇身子,上半身还面向邓承燮,他摸着后脑打哈哈:“凑凑热闹……凑凑热闹……”
季琅风一样赶了回去,比军医还先到,自从离京后他心中未得一日安宁,其实他很怕姜幸身子骨落下不好来,边境是苦寒之地,吃食比不得从前,穿衣也比不得从前,由奢入俭最艰难。
然而他没想到的事,军医竟然查出了喜脉!
季琅是一万个没想到,军医李大夫拍大腿笑着跟他确认时,他还觉得脑袋有些浆糊,下意识问他:“真的是喜脉?”
很不相信的样子。
军医斜眼看着他,微微扬了扬眉:“没错,看脉象有三个月了,你们身为未出世孩子的父母,竟连这种事都这么晚才知道,又不是没有预兆……”
军医当着满屋子的人这么说,姜幸委实有些羞愧,她从惊喜中回过神来,红着脸低下了头,喃喃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她月事本就不准,来到交祉后没日没夜地替季琅担忧,她还以为自己是水土不服所以才推迟了。
之所以没往那处想,主要是因为出京后她跟季琅没做过那事……
三个月——
难不成是那天?
两人几乎是同时想到季琅入狱的前一晚,姜幸猛然抬头,怨念地看着他,一双泅水双眸尽是幽怨。
不是她不期待腹中孩儿出来,她只是觉得有些不是时候。
季琅改蹲为坐,他贴着床边一角坐下,半拉屁股不敢坐实,像是有针扎着一样:“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怪我怪我!”
他躲过姜幸的眼神,抬头去看军医:“我娘子和腹中孩儿还好吗?今天为什么会晕倒?不会有什么事吧。”
那军医摇了摇头:“夫人有些体虚,气血不足,所以才会昏倒,老夫开些进补的方子,补补就没事了。”
说着却是皱起了眉头。
军营里都是男儿,就算有了玉莲军,也决计不会有怀孕的女子,所以这进补的东西,军营里是肯定没有的,有也不全。
卓珩突然开口。
“明日你就将她送出去吧。”
是对季琅说的。
季琅低着头没有回话,半晌后他才昂起头,看了看一屋子的人:“你们先出去吧,我跟我娘子说说话。”
他脸色很平静,一点不像他从前的性子,其他人都听他的话转身走了出去,唯有白少昂落在后头,临到挑帘要出去的时候,他忽然转头看着季琅,声音里暗含提醒:“别忘了邓将军今天说的事!”
季琅眸色一顿,白少昂已经走了出去。
帘子被放下,屋里光线变暗,只剩下两个人后,连热气都十不存一了,季琅起身走到炭盆旁,用火匣子将已经冷掉的炭火烧着,期间一句话也没说。
姜幸就那样半靠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季琅背影,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温柔笑意,眉眼弯弯。
“我是有点没想到呢……”
“算不算意外之喜?之前在京城里,温太医说得那样,我还以为怀不上,没想到出京了反倒有了。”
“它可能不太喜欢京城。”
姜幸自顾自地说着,也没想要什么回应,她越说越欢喜,仿佛眼前就出现了白瓷一般的小孩子睁着大大眼睛朝着她咯咯笑的画面。
她也有孩子了,是和季琅的。
一想到这,她心底就莫名的柔软。
可是背对着她的季琅心里却很难受。
他添置黑炭,一张肃沉的脸被火光照得晦暗不明,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姜幸,结果突然听到身后的人话锋一转,问他:“邓将军是不是已经布置好了,你什么时候离开?”
季琅忽然转过头,眼中满含震惊。
她之前都没答应他去。
姜幸就是看着他笑:“我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应该拦着你,那些大道理我不懂,但是有国才有家,这个道理还是很浅显的,要是动乱一直不除,将来我们的孩子出世了,也会过得很艰难吧。”
季琅神色微动,却还是有些不相信。
姜幸低了低头:“但那些其实都不重要,我只是不想成为你的负累。”
季琅慢慢走过去,蹲到床前,在下面仰视姜幸,才看到了她微红的双眼,心里不知怎么就疼了一下,他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声音沙哑,却佯装轻松的语气。
“怎么是负累呢,你想多了,不是这样。”
“是我要跟着你来的,你若是最后因为我改变了选择,我不如一开始就离开你,才不会扯你后腿。”
季琅心里一疼,他有时候也想,姜幸能像别的女子那般,趴在他肩头哭一通,求他不要走,将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可是她一直都是那么懂事又坚强。
“是我放不下你。”他强调了“我”这个字,所有在将军面前夸下海口的坚定,早在听到姜幸有孕时崩塌。有一瞬间他犹豫自己要不要去涉险。
然而姜幸只是笑了笑,她捧起季琅的脸,珍重而虔诚地看着他:“所以你要活下来啊,活下来看到我们的孩子出生,不然我这辈子都要恨你。”
“这是威胁,不是期盼。”
季琅覆上姜幸的手,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温度。
“好。”他回答道。
第二日姜幸就出了军营,长安来接她,临走时她听到了韩碧苒的一声道歉。
结果军中生活还是就这样中断了。
和季琅分别的时候,他们也只是看着对方笑笑,所有的话不言而喻,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姜幸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她这辈子不能和季琅并肩作战,她能做到的就是不阻挠他,让他朝着更广阔的天地飞去。
他心里住着她,也算替她领略了那般盛景吧。
三个月的时间比想象中过的快。
禹州果然发生了叛乱,叛军打着皇室血脉混淆,妖皇祸世驱除妖物的旗号从禹州一路向京城进军,三个月来有胜有负。
可是就在这节骨眼上,陛下忽然加重病情,已然起不来床了,眼下殿下羽翼未丰,原本还算安稳朝堂一夜之间波涛汹涌,安阳内忧外患,消息闭塞,北疆鞭长莫及。
邓承燮心焦不已。
他已经三个月没有收到有关季琅的消息了,事情就像他原来设想的那样发展,如今已到了危急存亡之际,像是害怕他先斩后奏一般,西方驻军向东偏移,不久前赵明毅带兵在临城驻扎,如今更是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交祉军营里。
两军交汇,摩擦不断。
赵明毅是主帅,主帅下达的才是铁令,虽然交祉有相当一部分人不服他,可更多的人却不敢违抗军令。
赵明毅按兵不动。
平熙二十年二月十六,经历一冬风霜雪雨的交祉终于有点初春的生气,只是军中一个营帐里的气氛却依然停留在冬季。
“将军的意思是按兵不动吗?在这种危机之下,我们既不出兵攻打塔塔,也不回去增援京城?”
营帐里坐着满满的人,为首的便是赵明毅,他身下右首的位子上则是一脸怒容的邓承燮,能在这营帐里坐着的都是军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北境大部分决策都是掌握在他们的手里。
赵明毅笑而不语:“不是不攻,只是时机未到而已,我带大军同邓将军汇合,为的也就是增强兵力突破塔塔防线这件事,只不过此战只能胜不能败,难道不应该从长计议吗?”
他说的没问题,有心人却知道他只是想拖延时间罢了,可是理是那个理,他们并不能因为赵明毅太过谨慎小心而多说什么。
“再从长计议,怕是大盛都要换个天下了!”
也不知是哪个胆大的嚷嚯一句,引得军帐中的人齐齐看向他,赵明毅却是闻声一笑,笑声里多含讽刺:“我能决定大军从长计议,自然是因为京城那边并未向这边发出军报指令,也许安阳并不像我们想得那般情势危急呢?”
不是没有发出指令,而是发不出来。
军报怎么可能隔着禹州传过来?
邓承燮见他如此有恃无恐,终于忍无可忍地拍桌子站了起身,怒喝道:“京中既然没有指令,但有一句话还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将军身为主帅,是不是也要听听部下们的意思,如今京城情势不明,我们怎么能在这安心度日?是打是救,你总要选一个吧!”
“别忘了谁才是主帅!邓承燮,你要反抗军令吗?”
赵明毅不卑不亢地回了一句。
就在这时,营帐内突然闯进来一个小兵,那人气喘吁吁地抚着胸口,眼中满是震惊之色,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外面道:“将军……外面……塔塔……退……退兵了!”
来了!
第114章 平反
没人看到邓承燮狠狠攥了下拳头。
赵明毅蹭地站起身,一脸不敢置信,双目圆睁,好像要将外面禀报的士兵看出一个洞来。
“退兵?”
“是!退兵了!”士兵重重地点了下头,营帐之内的温度却骤然降低,在座的将士皆是脸色各异,本应该是高兴的事,可眼下众人却并非如此。他们有的互相看过一眼,已是悄悄地将手搁到了木几旁边的兵器上。
空气中翻涌着不明躁动的尘粒。
“塔塔为什么要退兵?”
赵明毅还是不肯相信,在他的认知里,未来的轨迹早已是握在掌中的了,所有一切,他都保证一定会万无一失,不论是北疆,还是安阳。
可是他现在却控制不住地紧张,连垂在身侧的手都微微发抖,可他不敢太多地表现出来。
“怎么?大帅听到塔塔退兵的事情,这么不开心吗?”邓承燮尾音上扬,似乎故意用这种讥讽的语气激怒他。
赵明毅缓缓呼了口气,扭头看了看他:“只是好奇,塔塔这么做,也有可能是以退为进不是吗?”
“是吗?我却觉得塔塔是真的退兵了。”邓承燮笑了起来,此时才放心大胆地收起所有的慌张和不安。
不管季琅那边消息如何,塔塔只要退兵了,就说明他们这一步棋走成功了。
赵明毅沉下脸来,面色有些犹疑,发现邓承燮前后面色的变化,心中隐隐猜到半分:“是你……你背后做了安排?是你让塔塔退兵的。”
第一句话是问句,第二句已然变成了陈述,他知道眼前情势对他越发不利了,忽然弯身拿起桌上的刀横在身前。
此举一出,满帐的人像是受到惊吓一般,都飞速地拿起自己的武器站起身,然后泾渭分明地出现了两波人,他们互相刀锋相对。
只有邓承燮按兵不动。
“不管是我还是谁让塔塔退兵了,现在不都该是高兴的时候吗?北境没有了后顾之忧,兄弟们也能安心离开了,大帅当务之急,是不是应该下令,开始准备进京救驾的事了?”
赵明毅背后发起冷汗,开始后悔今日进到交祉的军营里。
“那若是塔塔卷土重来呢,邓将军如何能确定塔塔不会再回来!”有一个人站到赵明毅旁边,手中紧紧握着武器,防备地看着眼前的人,大声喝道。
他一说完,立马有人跟着附和,他们大多都是追随赵明毅的人,然而因此犹豫的又不止他们,毕竟这也是他们害怕发生的事。
“不会的。”
谁知忽然有一个声音闯入。
众人一凛,分分左右环视,辨认声音来自何处,却没看到任何人张口说话,就在大家后知后觉地将视线转移到门口的时候,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厚厚的帘子撩开,里面一道光线射入,那人踩着春日阳光进来,弯弯的眉眼笑意尽显,贵气逼人,褪去戎装换回奢华锦袍的他又重回纨绔之身,只是多少,脊背更挺拔了。
邓承燮松了口气,看着门口的他笑了笑。
逆着光,赵明毅眯了眯眼睛,看到来人放下帘子后,那张脸才慢慢清晰,然后他忽然睁大了双眼向后退了一步。
“你!”
他指着笑容满面的来人,激动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但是那份激动,却没有半分喜悦。
而是充满恐惧。
更多的人却是不解。
季琅看着赵明毅扬了扬眉:“你就是赵将军吧?你好像认得我,可是我们之前又没有见过……你这么看着我,莫非是想起谁了吗?”
赵明毅忽地跌坐到地上,惊恐地看着门口的人:“你怎么……你不是死了吗?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季琅唇角一扬。
“果然,你认出我来了。”
笑着说出的话,却如飞霜一样冰冷,低沉的语气在赵明毅耳边炸开来,他忽然站起身,指着前面大吼道:“他是罪臣之子!将他抓起来!快将他抓起来!”
“这不是咱们将军身边的卫长吗?大帅是不是认错人了?”其中一个邓承燮的手下还有些不解,他看了看将军,又看了看季琅。
“他就是燕王之子!绝不会错!”赵明毅指着季琅,却丝毫不敢近前,始终是一副防备的姿势。
他一说完,邓承燮旁边的人都惊恐地看向季琅,燕王之名在北疆简直如雷贯耳,之前京城发生的事他们也有所耳闻,季家三郎居然是老侯爷偷偷包养的燕王子嗣,而跟他们朝夕相处的华卫长竟然就是这个人!
他们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燕王曾差点葬送了整个北疆,相比安逸平静的安阳,他们显然更痛恨燕王。
“你真的是燕王之子?”有人发出疑问。
季琅总是能听到这四个字,燕王之子,这也曾是困扰他数个日夜的梦魇,然而此时,他终于敢坦然地面对这个身份。
“是!”他轻松地笑了笑,转而无视昔日同伴,看向赵明毅,“我很好奇将军是怎么认出我的,而且你似乎……有些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