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放心。”赵竤基点头,声音既沉稳又可靠。
永福郡主再帮忙劝两句便扶着圣上到庭院中稍适坐坐,院中已经掌灯,不甚清晰的光线掩住了部分残破的狼藉,她接过斑竹奉上的香茶,呈给圣上。
昌和帝接过茶饮下半杯,挥挥手退避身侧围绕的宫人和禁卫军,龙颜露出苦涩和疲惫,和他的掌上明珠说句心里话:“福儿你说,鸣儿是不是不满意呀?”
“他应该还想把赵珩斌弄残疾吧,前两年生不如死,这两年强迫自己面对现实的苦楚,亲娘的死,太痛了。”傅归晚垂眸,会满意这种话她只在没法违心安抚,按赵鸣轩的架势,哪能是把五皇子弄残那么简单?
“福儿相信斌儿他知道?”皇帝的声音轻忽极了。
“生母和外祖家为他如此费心筹谋,您相信他不知道吗?即便四五年前不知道,现在还会不知吗?目前,他是欣然接受还是为这点皇家兄弟的情义而抗拒,您看在眼里呀。”
郡主苦笑:“闵氏打的主意,可是榨干三皇子和权家呀。用三皇子和权家的血肉来给赵珩斌铺就一条康庄大道,哪怕赵珩斌没能成功,可还有赵珩钰呢。”
“先帝时期各方势力缠斗再激烈,到底也没有如闵氏这般虚诈阴毒,可五皇子兄弟?”昌和帝沉重地问:“福儿也赞同老夫人的意思?”
“我不想您伤心伤神,也希望老师最后几年能安稳。”傅归晚摇头苦笑,如实道:“福儿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皇帝沉默了,沉默许久问:“权相有信来吗?”
“没有,蜀地距京都四千多里地,信使往返没那么快,何况权相本身赞成你的意思,池爷爷还说过倘若形势有变,他亲自到蜀地见权相。”
“福儿,朕何尝愿意兵戎相见?”昌和帝望着昏暗的天色叹息,褪去皇帝的身份,他还是个年过五旬的父亲。
这一刻年过五旬的老皇帝身形萧寂格外沧桑,竟有些力不从心撑着石桌还没能站起来。傅归晚连忙去扶,扶着圣上站起来,再扶着他老人家返回屋内看望三皇子。
直到三皇子赵鸣轩服过安神药躺到床榻里安歇,昌和帝才带着太子和杨院使还有随行的禁卫军以及宫人们踏着茫茫夜色离去。
众人在府门前恭送,送走皇帝和太子再折返回去。走过影壁,傅归晚就喊了她师兄,跟她到花厅谈点事——关于之前在屋内圣上当众给三皇子允诺。
“无需特意给老师和师娘送信。”
“为何?”涂绍昉不解:“师娘要闵家全族,圣上为两位皇子不肯同意,局势僵化胶着。现如今圣上已经允诺,这僵局打破,咱们也无需担心师娘被激怒后发兵,形势已在掌控中,这是大好事,还能不通知老师和师娘吗?”
“师兄以为,师娘要的会只是闵家全族吗?贵妃身故,赵鸣轩被害惨到这境地,赵珩斌兄弟能有分量留住闵家全族吗?圣上若保的是闵家,权相还能赞同?”
“什么意思?”涂绍昉目光微变。
“我告诉你为何圣上今日能轻易舍掉闵家,因为圣上从没有要保。”傅归晚目光沉沉地看着他,肃然道:“师娘要闵家全族还有谢氏兄妹的命,最重要的是五皇子和六皇子的命,一个都没想放过,这才是最棘手所在。”
“五皇子兄弟……”涂绍昉倒吸口凉气,惊道:“圣上怎么可能同意?”
“圣上最大的让步是:其他人皆可让老夫人处置,但五皇子和六皇子不能动;老夫人的态度更强硬,闵家不相关的人她可以绕一命,但这俩皇子必须死。”
郡主目光灼灼:“而且得在她有生之年必须让赵珩斌兄弟死,谁都不肯妥协,权相则赞同圣上之意,更希望能平稳解决,这是在知道赵鸣轩坠马致残乃为闵家所害之前。
信已送到蜀地,这些年的平衡被打破,两位老人家的态度,形势会如何变化已难预料。而一旦冲突激化,权相必然会改为与老夫人同一阵线。”
“权家可有25万大军,是大熙1/4的兵马!”涂绍昉异常急切:“这要是打起来——”
“我知道,可贵妃死了。”
傅归晚涩然道:“老夫人说她只知道她的女儿没了,她只是个母亲。当年她不同意女儿进宫,是丈夫和皇家连哄带骗把她女儿骗走,当年承诺她女儿进宫后会安乐无忧快乐顺遂。现在她女儿枉死,她要报仇!”
涂绍昉无比头疼:“圣上有妥协的可能吗?”
“师兄怎么糊涂了,圣上要保的不是皇子的命,而是帝王的尊严和权威,权家乃当朝第一世家,手握举国1/4兵马,早已是君王心中大患。”
世人以为华国公府盛家乃当朝第一世家,不过是假象,是因为表面权家式微而盛家繁盛营造出的假象;傅副相曾言盛家之前的当朝第一世家就是权家,其实权家的位置未曾动摇过,所以盛副相才会说,有权家顶着!
权家的兵权一直由两位老人掌控,权威兄弟没有沾染过,而这份兵权则要等到老人家死前才会交出来,这份兵权的重量,是盛家有储君外孙,担任要职的子弟再多,整个家族再繁盛也无可比拟的。
何况权家站在这个位置上已经五十年了!
“历经50年的当朝第一世家哪个皇帝能不忌惮?”傅归晚苦笑,又恨:“本来老师辞官携妻子云游,两位老人驾鹤西去前把兵权交出来,一切都能好好的,可贵妃死了!
这几年我每回看到闵氏,我都恨不得剁了他们!全是他们害得,害死贵妃,害得两位老师晚年不得安宁,甚至要害得天下大乱。可我也知道哪怕为帝王尊位,圣上也不会让权家动那两个皇子。”
涂绍昉头疼极了,忽而一道灵光闪过:“如果圣上主动放弃五皇子和六皇子呢?”
“师兄觉得有可能吗?”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水滴能石穿,事在人为,咱们总可以往这个方向尝试,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们也能有成功的希望。”
“主动放手?”傅归晚深深看他,看到漆黑坚毅的眼眸,眸中透着光辉和魔力,仿佛多看片刻就能把人给吸进去,她感觉她的心被这四字搅得有些乱了。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双眸时看到无情护卫长映入眼帘,问何事?
“佘家送信来求郡主指示,前天傅经芙半肿着脸逃回娘家要把她的丈夫和婆家人全部乱棍打死,傅老头暴怒,叫佘家上下给他幼女磕头谢罪,磕到他幼女满意为止。”无情护卫长平稳的陈述声被讥笑声打断,她瞟一眼才继续禀告。
涂绍昉听着忍不住讽刺得笑出声,傅归晚都没忍住看了他一眼,涂少爷摸摸鼻子,心说这对父女还不够可笑吗?
“傅老头放话,如果三天内佘家老少还没到傅家谢罪,他就让佘家贬官下狱全蹲大牢,明天是最后一天,佘家急得没办法只能来郡主府相求:如果郡主赞同傅副相之意,他们就到傅家谢罪;如果郡主不赞成,求郡主相救,佘家定当给您做牛做马以报。”
“两个时辰后给佘家送信:不用理会这老头,有多少愤怒尽情发泄,我保他们无恙。”
“是!”
“德州辛家送来求证‘傅家究竟哪位当家作主’的信送到了吗?”傅归晚顺带问问。
“前天傍晚送到,傅老头暴怒至极措辞相当强烈,回信已送往德州。”无情多嘴加一句:“这老头最近比~火~药桶还猛随时能炸,他派人到处找你和宣扬你不孝无视祖父命令。
另外傅经茂在淮阴案后又写信到德州辛家,当时暗卫禀告上来你心情不好没兴趣听傅家的糟心事,那封信还比咱们之前截住的信要早送。傅经茂信中表示,郡主心肠很软,怒火再大也是雷声大雨点小,无需顾虑。”
“知道了。”永福郡主摆摆手,示意无情隐身吧,再劝师兄早些回家休息。
“我无碍,师妹这些天守着才叫累,该早些回郡主府安歇。”知道她没兴趣聊傅家之事,涂少爷很有眼色地一个字都没有多提及。今晚他也确实没想多留,去和权尚书兄弟们打声招呼就告辞离开。
安神药的药效能够三皇子睡足六个时辰,权威仍有不放心要留下陪护,让他两个弟弟都回家歇着,这些天大家都累到了。
还留有陪护的唯剩他们两位,傅归晚请权尚书到庭院中坐坐,叫奴婢们搬把藤椅来,再准备水果和零嘴,还特别从黑漆描金葵花八宝攒盒里拿颗核桃给他。
“郡主啊,外甥这么煎熬,我整颗心都跟着难受,您忍心再吩咐我办事吗?”这架势,权威一眼就猜到没好事:“您能不能可怜可怜我这把老骨头,找相爷吧,或者您找我那混蛋表弟还有我那哥们盛老二?”
“刚收到的事,我眼前正好有你,那何必再舍近求远呢?而且一点小事,真的不麻烦。”傅归晚拿小锤子重重一敲,核桃碎裂开来,拣出最大块核桃肉送给他,笑眯眯地说明何事,讨好道:“怎么样,对权叔您就是芝麻绿豆的小事,对吧?”
“可不嘛,您用块核桃肉就把我打发了。”权威哀怨道:“上回叫压制着傅经茂在会稽,您好歹还给伯伯炒了一桌小菜呢。”
于是乎郡主再拣俩核桃给他,权尚书叹口气,外甥这副模样他也没什么开玩笑的心思,既挑起这些事就给提个醒:“信阳那边,再往下查信阳同知得上断头台了。”
“这般恶劣?”傅归晚讶异倒也没太觉得惊讶,在她意料之外却也算情理之中。
“是啊,咱们以为牢底坐穿够了,哪能想到?”权威嗤笑道:“20年前傅宗弼精明强干,送他这份天降好运,他该带领家族蒸蒸日上;谁能想到,他竟然非但没有还要自寻死路。”
“这世上最经得起考验的是人性,最经不起考验的也是人性吧。”傅归晚感叹,问她是否还要往下查?很明确道:“查,公事公办,他们犯多少罪过,恶果就全担着。”
“郡主您放心。”
“我回郡主府了,权叔也早些歇息。”傅归晚起身离开,爬梯子回到自家时差不多亥时,她想今夜应该能有安稳觉吧。
灼灼盛夏,金乌赶在人们觉醒前已高悬天际,黄莺雀儿沐浴着最清早柔和的阳光竞相奔走高展歌喉唤起沉睡的大地,开始忙碌而又期待的新一天。
傅归晚梳着碧落髻,身着浅绿纱裙,腰间系条宝石软鞭,在阳光灿烂的早晨爬过红木梯来到隔壁府,去看看三皇子好些没有?进门就遇到‘暗器’袭击,完全在她预料中。
“还敢来见我?!”
相比前两日的邋遢,今早的赵鸣轩衣着光鲜浑身透着清爽,气色还不错,怒火也不错,见到这疯丫头当即抄起样东西就砸去:“你说,你这些天都滚到哪儿去了?”
“在你的院外守着,否则你的护卫和奴婢们怎敢阻拦你?”
傅归晚闪身避过他的暗器,接连躲过四五样暗器后冲他提醒:“你疯几天,守几天,被你搅和得没一刻安宁。还有你的舅舅们,全部守着,想让我把圣上和你的舅舅们再请来吗?”
知道这疯丫头没有溜掉,三皇子他的怒火才收敛些,拳头捏得咯吱响,错着牙跟她算账:“你那晚故意迷惑我放松警惕是吧,疯丫头你有种啊敢这么阴我?!”
“活该!谁叫你提那种要求,姑奶奶我要是答应你就没法在这两座府邸间做人了。”瞧这混账怒火难消的架势,傅归晚坚决离他十步远,试图劝他冷静:“你双腿还要不要?
想过这几天这种半自残的行为会多损伤你的腿伤治疗吗?你还想站起来就赶紧冷静,好好治疗;你如果不想再站起来,我即刻领大夫们走,你坐一辈子轮椅吧。”
“过来!”三皇子殿下压抑自己的怒火喊她:“给我抱一天,否则本皇子怒火难消。”
“赵鸣轩?!”你个混账真想发疯是吧?
“过来!你再敢偷溜,本皇子就不治这双腿了。”
有起色后他还能不治?傅归晚呵呵:“赵鸣轩,咱们可青梅竹马,你不是认为连这点我都不了解你吧?敢以此来威胁我,行啊,你真不想治就别治。
我今天送那两位大夫走,明天把谢玉颜捅死;忍这么多年终于能不用再忍,我谢谢你。今后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告辞。”语毕她转身即走。
“疯丫头?!”
赵鸣轩咬紧牙关喊住她,互飚狠话威胁又讨价还价,压住全身的火气才退让接受从一天缩短为两刻钟的现实,商定好叫她赶紧过来,把女人拉到怀里抱住他心里的怒火才消减一毫,急不可耐地低头要吻可惜被女人阻拦了:“疯丫头!”
“叫魂啊,说好只抱,你个混账敢得寸进尺,老娘绝对不跟你客气。”傅归晚左手捂住自己的红唇,右手去拧他的脖颈:“吃你的早膳吧,快巳时了还连早膳都没吃完。”
三皇子赵鸣轩正在用早膳,昨晚服用的安神汤药令他睡到辰时初方醒来,扫除前些天的颓废狂暴,气色还不错,又沐浴洗漱泡过药浴;永福郡主过来时他刚喝了碗燕窝开胃,早膳刚刚开始享用。
“哼,我吻我自己的女人理所当——”脖子里的痛楚加大,这疯丫头敢下这么狠的手,赵鸣轩咬牙换句话:“还是给我当小妾吧,看你这没一点女人温婉的爆脾气样,除我这个青梅竹马谁还能容忍你?”
傅归晚懒得搭理他了,收回拧着他脖颈的右手,身体前倾,伸手拿块炸得金黄酥脆的黄金奶卷慢慢吃。
在三皇子眼中,这当然是这疯丫头服软休战,于是他心情缓和点,跟她聊点正事,关于如何对付闵家?
“你老爹刚承诺过你你想要闵家多少条性命就给你多少,其实没有这道口谕也无所谓;你外祖父外祖母事发第二年已经和圣上商定,权家要闵氏全族的命都可以;闵家死局已定,用不着三皇子再费心,吃你的早膳吧。”
赵鸣轩莫名一阵憋屈,火大地冲怀里的女人吼:“这么大的事你都不告诉我?”
“大兄弟你这四年什么德行?当年亲娘出殡你都要躲在黑屋里不肯出来见人,都是我捧起贵妃的灵牌位走到皇城外才等到你这个亲儿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