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意和怒火交织令傅老太爷几乎半只脚置于水深火热中,匆匆赶回府里奔向辛姨娘院中,对着宠爱到溺爱的幼女头一回真正动怒,手掌都扬起来要打下去,被幼女猩红的眼眶和还没消肿的脸颊上的满布的恨意给生生逼地跌退了一步。
“人呢?他们佘家人呢,我说了我要打死他们!”
傅经芙左右脸颊肿起淤青未散,双目喷火,整张脸狰狞到扭曲,曾经还能算美艳的脸庞只剩可怖,她连根头发丝都在暴怒,比她的老父亲更为狂躁暴怒!
“我回来第一天就说过要把佘家人全部拖来乱棍打死,再像死狗一样扔到城门前暴晒,现在几天了,他们人呢?还有那贱丫头,还有傅经柏这家子,我说过我要把他们全部打残,你想随便骂一顿再把傅归昶随便打两下就想算了,有那么便宜吗?”
辛姨奶奶还没对两个女儿提过上个月那晚上大姑娘发威的事,一来是儿子又告诉她,这大姑娘只是在装腔作势,她的怒火远没什么威力,他们无需那么小心翼翼;二来,女儿们回来都带着伤,她又气又恨又担心哪还顾得上别的。
这会儿幼女和她父亲对峙,她心急又不知该怎么劝,表哥这么暴怒恐怕搪塞不过去了,她正着急,傅经莲已然站出来帮腔:“爹你也不能怪我们。
爵位之事我跟你说过什么,你眼睁睁看着麟儿的爵位被抢走无动于衷,你想过我们的屈辱和怒火吗?我和麟儿娇儿前段时间在武平伯府过得什么日子啊?
还有我的英儿,伍良庆这王八蛋居然把我的英儿抢走给他的姨娘养更不让我见,你答应得好好的会帮我们报仇,可都几天了!既然爹你在敷衍还想粉饰太平,我们只好自己动手,你可怨不得我们。”
年过六旬的老太爷在这刻真真实实感受到何谓内外焦灼,放下扬起的手掌,无可奈何道:“可何必要动殷氏,她毕竟还怀着傅家的曾孙,倘若她有个好歹,你们想过后果吗?”
“什么后果?”傅经芙厉声狠笑:“傅家还能缺傅经柏这房的曾孙吗?若不是那群该杀的奴婢捣乱,我定能当场就踩死那上个月就该弄死的贱种!”
“经芙?!”傅宗弼难以置信看着幼女,斥道:“那是为父的曾孙!”
“贱种,就是个贱种,死掉就只配扔粪桶里的贱种。”傅经芙昂起下巴,冷冷地蔑视着她的老父亲:“我就是要弄死来出气,爹还想为这贱种来责罚我吗?”
幼女这高傲到仿佛对他都居高临下的模样叫傅宗弼心头一惊,脑海中突兀响起一道声音‘你想过傅经莲傅经芙姐妹对你还有多少孝心吗?你敢舍弃,她们就敢恨你入骨。’
若当时感到苦涩,这一刻老太爷真的感受到了凉意,叫他忽然有种莫名的惊慌,没等到他训斥,门口就传来了三老爷的怒叱声。
三老爷傅经茂真是要被这对妹妹和这对外甥给气炸了,大姑娘心肠再好也不是个烂好人,今天闹出这等大事还能愿意再保辛家吗?不肯,德州辛家和辛家的姻亲都得完,而这对他们得是多少损失啊!
兄妹仨吵得凶猛,连他们的老父亲和生母都几乎没有能插嘴的缝隙之际管家赶来禀告:殷家和苏家带着大批家丁仆妇赶来,连殷尚书老夫妻都来了,已经冲往雅风院。
傅宗弼愈加头痛,顾不得再训斥两个女儿,强打起精神带着管家离开,赶到雅风院外看到把守的大群殷家仆妇一阵昏眩,稳住心神上前和守在院门前的殷尚书父子寒暄。
大老爷傅经柏早已经在院外顶着热晒的太阳给亲家赔罪了。
殷氏血流当场自然不能送回引嫣阁再生,如今是在雅风院的厢房中生,老夫人和二夫人宋氏最先赶来坐镇陪护,傅经柏赶回府里来后都不好再跨入院门,只有傅归昶冲进去了。
亲家夫人还在重伤昏迷当中,殷家众人赶来,殷尚书父子当然也只能顶着日头在院外,可这刻谁还在意头顶的太阳?气都能气昏了!
殷尚书听了半响傅经柏没有实质内容的赔罪,干脆问他:“傅家准备如何处置欲害我孙女一尸两命,亦是要害死你长孙的凶手?”
“伯父切莫妄言,这是误会,这当中必有误会。”傅经柏既赔罪又反驳,心头火烧火燎,怎么也没法想象出个门回来府里能闹得天翻地覆。
这声误会于他倒也不全是为维护家族颜面和睦,他本身还没把事情弄清楚,回来就撞见妻子女儿和儿媳妇全都重伤,儿媳妇还在难产,大老爷一时都有些头昏目晕到像中暑了。
至于下人们禀告的凶手?他真觉得更可能是由误会造成的,哪有众目睽睽还会害人的?何况妹妹和外甥这回回来都可怜兮兮,伤势未愈都在养伤,怎么还能出来生事?
即便退一百步这是真的,他们自家能追究,可在亲家面前不能认,否则就没法收场了。
殷尚书冷笑,还未对此置一语,傅副相已经赶过来,隔着好几步开外就在和这亲家老弟寒暄赔不是,只是才说两句就被对方冷脸打断要交代。
傅宗弼赔着笑脸,能给的交代自然也只是误会,必须是个误会:“殷老弟,这真是误会,是奴婢们照顾不周才害得苏氏婆媳受难;未出世的小曾孙还没有安稳,我又岂能好受?真若为人所害,我能不想着揪出祸害吗?
老哥来的路上已经吩咐下去等到院里殷氏生产结束就把所有照顾不周的奴婢们绑起来,听任殷老弟你处置。毕竟是傅家失误,只要能消亲家的气,只要是合理的条件,亲家老弟你尽管提,傅家必定竭力而为。”
“奴婢们照顾不周?傅副相的意思是奴婢们照顾不周才故意栽赃嫁祸给你的幼女吗?”
殷尚书气极反笑,傅宗弼只能顺势接话,一脸痛心而悲愤:“亲家老弟,这群刁奴们是个什么品性你还不知吗?尽是群偷奸耍——”滑字还没出口就被响亮的质问声打断。
“这么说我妹妹被推到柱上差点撞死,我外甥女被推倒湖里差点溺水身亡都是误会?”
众人循声看去,来人身着蓝灰长衫,瞧着四十出头,眉宇方刚气质冷硬,五官并不出众,眼眸生得极好,与傅大夫人有五六分相似,正是大理寺少卿苏望略——苏望姀的嫡亲兄长,傅归昶兄妹的亲舅舅,苏家众堂兄弟中排第四。
他身后还带着六名佩刀的护卫,是永福郡主留在傅家的十名护卫中的六位。苏四舅领着护卫们走上前,扬起四根手指问:“四条人命都可能有个好歹,傅副相,都是误会吗?”
苏夫人婆媳紧随殷家之后赶到,此刻现都在院里陪着,这大舅哥之前没跟来,没想到这会儿又突然跑来发难,傅经柏愣了愣后连忙打圆场,被苏望略叱退,他盯着傅副相定要这老匹夫亲自回答。
“就是误会,是奴婢们照顾不周。”傅宗弼冷然而斩钉截铁,态度与对殷家相距甚大,连客套的假笑都没有了,老脸上浮现着‘不是误会,你又能怎样?’的冷嘲。
所有姻亲当中傅宗弼对哪家最火大?当然是苏家!这姻亲做得非但没任何助益,连姻亲间寻常走动都省了,叫苏家帮点小忙都不肯,甚至宁可调转枪头帮别家来对傅家落井下石!若非碍着儿孙,他早想和隆中苏氏撕破脸了。
“好,苏家听到了。”苏望略转向妹夫:“经柏你也是这么认为吗?”
“大哥,这真是误会……”莫提傅经柏本身更倾向于是个误会,哪怕他心中不那么想,在老父已经肯定时难道他还能唱反调拆父亲的台吗?
他还没有把是误会的大段话讲完,苏望略已经不想再听这些无稽之谈,打断这位妹夫:“天热,外甥媳妇又在难产,妹夫还是省省口水,否则你的长孙或者长孙女都得吓得躲在娘胎里不肯再出来了。”
傅经柏一噎,傅老太爷要反呛时被殷尚书截住,甚至要请傅副相离开。
殷尚书恭维道:“既然傅家把理由摆得这么明白了,咱们也无需再和傅家追究什么。我孙女更没这么大福分能劳婆家这么多长辈守着,未免折损婴儿福寿,请傅相带长子先离开,院外由我们殷家守着足以。”
傅宗弼深提口气,笑着再委婉客套几句换来一段段冷嘲热讽的奚落,他此刻再愿意对殷家放低姿态都无法忍受了,冷笑着放下‘有劳亲家’四字便带着长子扬长而去,走在半路上就吩咐管家,出动所有人手去找必须把大姑娘给找回来!
雅风院里一盆盆的血水往外端,顶着酷热站在太阳下的人额头一滴滴汗水流,日晷上的晷针投射的阴影一点点推到即将申时六刻之际,洪亮的啼哭声响彻院宇,振奋着院墙内外,殷尚书父子悬着的心回落,苏望略都觉得松了口气啊。
院内,大少爷傅归昶一直在临时充作产房的外间,陪着祖母和岳家祖母还有舅母守着,内室里殷氏时高时低的喊声叫得他心神不宁极了。
时间像漫无尽头的等待,他从不知道妇人生产这么漫长,等得他心力交瘁时终于能听到婴儿哭声,傅大少爷的眼眶都红了。
稳婆满脸笑意地抱着大红襁褓走出来连着声道喜,说母子平安,说是个哥儿,说小少爷有六斤七两,说一大串的好话。
傅老夫人笑得满脸褶皱,发令院内伺候的奴婢都有赏,亲自接过襁褓抱抱她的小曾孙,又给两位亲家和长孙看。
比起长辈,傅归昶动作姿势异常笨拙,但是个初为人父的年轻父亲最热烈真诚的父爱,他看着襁褓中皱巴巴的孩子,眼眶通红,哪怕母亲还未清醒,妹妹卧床养病,都抵挡不住他这一刻作为父亲的幸福。
可惜,幸福是如斯短暂。
岳父和岳家祖父还有舅父进来,傅归昶还没把襁褓给稳婆再给长辈请安,岳父要看婴儿,他当然把怀抱着的襁褓递上,本该和乐融融的场面,傅家这边谁也没法想到殷尚书会说:“即刻给大姑娘收拾些行装,带大姑娘和哥儿回殷家!”
“亲家?!”傅老夫人大惊。
“祖父?”傅大少爷怀疑听错了。
“亲家老嫂子、归昶你们不想害得我孙女还有刚出生的小曾外孙被害死在傅家,就别阻拦让我带着孙女回娘家过两天安生日子吧。”
没永福郡主授意,殷尚书是做不出这举动,可他此刻能敢倒也不是全然因为永福郡主;才过多久啊,他的孙女就被害了两回,傅副相父子这态度是在拿殷家当猴儿耍吗?!
根本没有理会在场傅家众人的劝阻,殷尚书强硬极了,而殷家显然是商量好的。
傅归昶还没把岳家拦住,苏望略已经叫带来的苏家仆妇们给姑奶奶还有表姑娘收拾行装,他同样是来接妹妹和外甥女走的。
“舅父?”
“你祖父和父亲认定就是误会,四条人命险些被害都是误会,归昶也认为这是误会吗?”苏望略神情端肃:“若是,你别叫我舅父,否则你就别阻拦舅父。你愿意,今天大可跟舅父回苏家,把妻儿都带上跟舅父走。”
傅归昶心口一窒,弱冠、初为人父的年轻人,自来有些严肃的嫡长孙在这刻难受慌乱到无措起来,是祖母的相劝声令他稳住心神,把态度表明清楚,他当然不认为是误会,可要对峙要发难要清算也不能把他的母亲妻儿和妹妹都带离傅家啊。
可惜傅大少爷他解释挽留保证祈求用尽都没能拦住岳家和舅家强硬离开的步伐。
到后来他一直怔怔的发着呆,眼前越来越模糊,想阻拦喉咙干涩得说不出来,怔愣许久后才看清楚是祖母关怀担忧地望着他,张张唇,苦涩的喊:“祖母——”
“接走了也好,你娘和妻儿都能安稳平顺地避开接下来的风波。”老夫人心疼地手帕给长孙擦擦脸,劝道:“甭说这是你对父亲和祖父不孝。
如你舅父所言这可是四条人命险些被害,轻飘飘的误会就想把我们给打发掉多荒谬啊?你爹还要站在辛姨娘那家子那边,糊涂得也实在够了。这种时候咱们再不强硬起来就真的只剩被人家践踏的份儿了,别怕,有祖母在呢。”
“祖母……”刚做父亲的年轻人忍不住眼眶湿润了。
二夫人宋氏帮着婆母安抚大侄儿,她都压着满腔的怒火呢,自那俩姑奶奶回来,这些天就没安宁过,上个月老太爷说得好听任由二老爷和四老爷想怎么管就怎么管全是放屁!
尤其今天都明目张胆地逞凶了还想随便打发,当他们嫡出的是什么,真以为自己是老太爷就敢这么肆无忌惮了,看他怎么自作自受!
第114章
昨夜暴雨, 洗涤冲刷着都城的喧嚣, 枝头凝结的露珠在朝阳明媚灿烂的阳光中消失时,二皇子府一辆低调的青帷马车悄无声息地从角门驶出, 直奔城外。
是前些天被撤掉侧妃封号的谢姨娘自觉罪孽深重再三祈求二皇子允准她到城外慈修庵代发修行,既赎己过又为皇子府祈福, 二皇子答允,这才有今早谢姨娘只身带一个贴身婢女轻装简行出城。
此事没有被隐瞒, 只是这点波澜散开来也没分散城中百姓们对傅家热闹丑闻的关注。
傅家昨天的热闹被议论到天黑都没收住,今天一个清晨早已流言四起喧嚣尘上,京都城中这么多茶坊酒楼,随意走一圈,十家当中有八家都是在说傅家。
娘家人将刚生下孩子的姑奶奶连同新生的婴儿一起接回娘家, 这都得有多打夫家的脸?几乎是姻亲要做成仇才能把事做得这么狠这么绝的。
昨日傍晚傅府门前的热闹都闹出三里地外去了, 殷家和苏家要把自家的姑奶奶带走, 傅家拦着不让, 双方互阻僵持,吵得特别难看。
最终是永福郡主的护卫们把傅家的家丁制服, 成功让苏家和殷家把人带走,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群众们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傅副相那个怒火啊。
没多久从城外奔驰而来几十匹骏马,街道上的行人纷纷避开, 只看到领头的姑娘一身鲜红的披风招展飞扬, 都知道是出城避暑的永福郡主回来了!
这可不是要有好戏看了,当时所有或眼见或耳闻点热闹的人们都想。
“要说昨天黄昏永福郡主从城外回来赶到苏府后,诶呦喂可是了不得, 傅家听到消息,天暗下来了都没管,由傅家大老爷领着十多个家丁赶到苏家去,你们猜怎么着?”
哪里都少不了有点钱又有点闲的人,何况是天子脚下国之都城?昨天傅家闹得沸沸扬扬,没亲眼看到现场的闲人都等着这最新的八卦热闹呢,同桌上的人纷纷催促。
“还能怎么着,痛打落水狗啊!”亲眼看够了的路人可就等着今早来宣扬,他嘲笑道:“那苏大人可刚把妹妹和外甥女带走,要不是对傅家不满到极点能这么打亲家的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