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劣徒贪玩,下手没个轻重,伤了姑娘在下深感歉疚。”乌承影从怀中拿出了一瓶药放在窗台道:“姑娘卧病在床,在下不便打扰,这生肌丹便放在窗台,姑娘每日可服用几粒,对愈伤有效。”
“哦。”钟花道凉凉地应了一声,乌承影微微皱眉,又道:“劣徒本性不坏,实属年岁太小才做错了事,还望姑娘大度,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明日乙清宗开山门办大事,此事最好到此为止,改日等姑娘好转了,我再带劣徒登门致歉。”
钟花道侧过身稍微朝外看了一眼,透过薄薄的床幔只能看到乌承影一个模糊的影子,即便模糊,钟花道也依旧能够知晓他此时是什么表情。这人啊,从来都是心高气傲的,面上服软,心里谁都看不起,分明是从最底层爬起来的,却偏偏不通事故圆滑,如此说话,太容易得罪人了。
不过嘛,终不是乌承影伤了她,她不记他的仇,只记那姓赖的小姑娘的仇,被人叫做师姐,又能让乌承影亲自致歉,在乙清宗中的地位可见不低,想找到不难。
乌承影见房内的女人迟迟没说话,便问:“姑娘可是身体不适?”
钟花道侧躺着,翻了个白眼道:“我一个女子,又行动不便,乌长老放下药便可以走了。”
乌承影皱眉:“你如何知晓我是谁?”
“乙清宗能随意进出万书殿,且手执玉箫者除了鼎鼎大名的乌长老还能有谁?”钟花道说罢,打了个哈欠道:“时间不早,太阳都要落山了,男女有别,乌长老还是避嫌得好。”
“敢问姑娘尊姓大名?”乌承影问。
“小女子……姓钟。”钟花道说罢,乌承影握着断玉萧的手逐渐用力,眉心紧皱,连头皮都发麻了,不过眨眼功夫,屋内的人又道:“单名卿字,不过是迹云山上出来的一只小虎妖,入不了乌长老的眼。”
乌承影身形晃了晃,内心嗤笑,自己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道了句好生养伤,他便转身走了。
窗台上映着屋外的竹稍,太阳已有一半落了山,红云逐渐消散,染上了几分蓝紫色,半透明的玉脂瓶子里装了些许药丸。
钟花道揉了揉眼,轻叹一声,而今看见故人也没觉得多欣喜了,不过乌承影还如往常一样,没什么变化。
“还以为是叶神仙到了,白高兴一场。”钟花道说罢,轻轻动了动腿,似乎没那么痛了,她掀开衣服朝里头看了一眼,覆盖在腿上烧伤处的药膏已经完全融化,如同一层保护膜般贴在了皮肤上。
眼看时辰都快过了,说好了到点要喂她吃药的人,究竟去了哪儿?
第39章 归还
乌承影离开万书殿时, 太阳已经彻底落山了,山间天黑得快,几步阶梯走下又是一种天色,快到千云殿时, 乌承影居然碰见了一个人。
乙清宗有规矩,天黑之后弟子们便不可以随便离开自己所住之处,即便是半夜修炼也只能在符合身份的殿层, 眼看天就要黑了,能从千云殿往万书殿走的除了乙清宗的长老便再无其他人,自然,被乙清宗安排到住在万书殿的人除外。
九巍山、万法门与无尽道派的人都被安排在了千云殿, 唯有仙风雪海宫的叶上离被众人捧着, 谁都缺他手中的那味药,得罪了丹修一门,任何门派都不会好过。
乌承影远远看见身穿白衣的叶上离, 叶上离自然也察觉到了他, 只是没抬头看他,更没在意他。
两人即将擦肩而过时,乌承影才对着叶上离的方向微微颔首, 道了一声:“叶宫主。”
“乌长老有礼。”叶上离下巴不低,一手背在身后, 一手不知捧着什么东西, 与乌承影说话时脚下没停, 速度不快不慢地朝万书殿的方向过去。乌承影回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 微微挑眉,方才打招呼时,他差点儿就要脱口问出那住在霖竹斋中叫钟卿的女子是谁,他从哪儿找来的,可话到了嘴边,还是被他吞下了。
逝者已矣,再像的,也是复刻。
过了千云殿,乌承影又去了百雀殿,正好在百雀殿的移花堂门前看见了归来的赖云,乌承影皱眉呵斥了一声:“赖云!”
赖云脚下停顿,如临大敌:“师父……”
“今日又闯祸了吧?”乌承影皱眉:“明日开山门,你能否给我安分点儿,让我少操几分心?”
“是那女妖先动了我乙清宗的兰花……”赖云话还未说完,乌承影便道:“那你可知那女妖是谁带上山来的?”
赖云撇嘴,周围围过来看戏的女弟子越来越多,她面子上过不去,便只皱眉低下头不说话,乌承影无意在此时坏了心情,明日赖云还得与金晶一起站在器修女弟子的前排,今日伤人的小插曲,放大无益。
“今日之事,我不怪罪,但你以后行事千万小心谨慎,若真惹了什么大人物,即便是宗主也保不了你。”乌承影说罢,赖云便一跺脚:“怎么谁都要数落我啊!我不就是伤了一个妖吗?她是妖,又不是人,有什么大不了的!”
说罢,赖云便觉得委屈,直接推开围观的女弟子朝移花堂中跑去,乌承影皱眉,问那跟着赖云的女弟子:“她怎么回事儿?”
那女弟子抿嘴,小声道:“方才容倾君来找赖师姐了。”
“叶上离?”乌承影挑眉:“他来做什么?”
“其实也没做什么,我去的时候他们已经谈得差不多了,我原以为赖师姐与容倾君俩能成什么佳偶呢,结果却听见容倾君说‘修道之人,要知为人处世之法,尽善才美,姑娘容貌娇丽,需懂相由心生’,说完这话,他就走了。”女弟子说罢,伸手抓了抓脸。
在场众人谁人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便是叫赖云少做点儿坏事,坏事做多了脸就长得刻薄了,只是叶上离说得委婉,可赖云也不是傻子,如何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
乌承影清了清嗓子,半垂着眼眸知晓这人是在为谁出气呢,只是心中奇怪,平日里连仙风雪海宫都不迈出一步的人,如何会碰到迹云山上的虎妖,还如此护在身边,莫非这虎妖身上大有文章?
乌承影走了没一会儿,天就黑了,钟花道趴在床上浑身酸软,腿上还有些痒,晨间用完了早饭之后她就一直没进食了,现下又饿又渴,实在受不了便起身下了床,她衣服被烧毁,只能将叶上离的外衣裹在腰间遮挡。
钟花道一手扶着墙,小心翼翼一瘸一拐地走到了桌边,端起茶壶晃了晃才发现茶水早就喝完了。
珠帘后头软塌上还有半盘糕点,是她午间吃了剩下的,那时觉得腻,现下便不挑了。
费力地走到软塌旁,钟花道拿起矮茶桌上的绿豆糕,先吃了一块,吃的噎着了又咳嗽了几声,勉强吞下后便端着糕点,翻身坐在了软塌边,双腿伸直,长舒一口气。
三块糕点下肚,钟花道察觉到有人靠近,她伸手往身侧一摸,才惊觉面具放在了床头,心中叹了声糟糕,便不顾一切地丢下糕点朝床铺方向走,就怕是乌承影去而复返,结果走到了窗户旁,却听见叶上离的一声:“卿卿姑娘,你起来了?”
他这声音带着些许诧异,钟花道顿时松了口气,手往窗台上一放想要扶稳自己,原先立在窗沿上的药瓶被她碰倒,一瓶生肌丹撒在地上,叶上离垂眸看了一眼,再抬眼看向钟花道。
她的脸上布上了点儿焦急的汗水,肩膀耸着,嘴角沾了许多绿豆糕的碎屑,此时与他对视,还伸出舌尖舔了舔嘴角。
叶上离微微抬眉,明白过来,轻轻啊了一声道:“人至小境界,可月余不食,我却忘了卿卿姑娘是要吃饭的。”
他几步上前,从门外进来,走到窗边了才单手扶着钟花道的手臂,将她扶到了桌边道:“你先在此等着,我去让人给你弄些饭菜来。”
钟花道低头擦了擦嘴角的绿豆糕屑,点头嗯了声,见叶上离出去了,没一会儿再度进来。
其实乙清宗原是有给各门各派的弟子安排用饭的,只是他们不知晓叶上离的喜好,且以叶上离的道行,恐怕早就过了吃五谷杂粮之期,岳倾川只派人给他这儿弄了点儿糕点和上好的茶水,加上今日叶上离几乎不在霖竹斋,钟花道又与乙清宗的弟子起了纷争,自然容易被人忽视,没人照顾她,难怪饿得从床上爬起来了。
叶上离回来时,身后跟着白安,白安手上端着托盘,上放了一碗阳春面,两碟小菜,还有一杯刚泡好的花茶,白安将托盘放在桌上后便转身走了,恐怕是在院子外头候着。
钟花道端起面碗放在跟前便开始吃,呲溜吃了好几口才想起来叶上离就在对面看着呢,以往总告诫自己防人之心不可无,可经过叶上离的手给她的东西,她看也不看就往下吞了,以往也总提醒自己在美男跟前别太邋遢了,可方才那两口面吞下去足足抵别的女子五、六口的分量,可一点儿也不矜持。
她抬着眼对叶上离眨了眨,此时叶上离就站在门边屏风旁的烛台处,手中拿着火折子点燃了几根蜡烛,又罩上了灯罩,察觉到钟花道的目光后回眸看向她,视线相撞,两人同时挪开,钟花道继续呲溜呲溜地吃面,叶上离点好了灯就坐在她的身边。
面吃好了,小菜没动,钟花道擦嘴后喝了口茶,口里恬淡的花香味儿散开,她这才开口问他:“你去哪儿了?不是说好了到点吃药?”
叶上离点头,拿出几粒药放在了一口小杯子里,对钟花道道:“找人耗了些许时间,故而回来晚了,以后不会了。”
这句以后不会了,莫名让钟花道有种他们以后会一直在一起的错觉,她眨了眨眼,接着问:“找人?找谁?岳倾川啊?”
叶上离轻轻摇头,钟花道就着花茶将药吞了下去,嘴里含着一口水化解那药丸的苦涩,却见叶上离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那东西被丝绸方帕包裹起来,约有掌心大小,等他放在桌上,丝绸滑下,露出里头的东西来,钟花道差点儿被嘴里的一口水给呛到,险些喷在了叶上离的身上。
勉强吞下,她猛地咳嗽了几声才缓过来,连忙拿起桌上的东西道:“我的火玉!”
叶上离嗯了一声:“我见也是你的东西,但卿卿姑娘,东西丢了,便会易主,以后得看好了。”
钟花道点头,心里砰砰直跳,掌心的火玉微微发热,直接熨烫到她的心口处,她原以为自己说的那些话这人根本没放在心上,却没想到一个下午不见人影,却是去找赖云帮她要火玉了。
“你怎么要回来的?”钟花道问。
叶上离微微抬眉,道:“我只是问那位姑娘手中是否有颗火玉,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她便以为我喜欢,双手送上了。”
钟花道:“……”
难道天下女子对待美男都是一个德行吗?与她以往一样,看见好看的人便想送东西给对方讨好……
赖云献宝似的将火玉送给他时,叶上离心想这人也不算坏,怕是被家中长辈给养娇惯了,故而好心提醒她,修道之路不易,切莫多行不义,却没想到对方听了反而不高兴,扭头便跑走了,想来是与修行大道无缘了。
不过说到底,将钟花道烧伤成这样,终是赖云的过错。
钟花道掌心揉着火玉,是她的东西,自然与她更亲,火玉伴随她十年时光,不过是在外兜转了十多日,哪儿那么容易就认了他人做主人了。
“今日……有人来过?”叶上离问她时,目光落在了窗台的方向。
钟花道看去,眨了眨眼,哦了一声:“乌承影代替他徒弟来道歉的,放了瓶药便走了。”
“生肌丹用于普通伤口可以,烧伤却无多大作用。”叶上离说罢,又道:“你腿脚不便,明日不必出院,我会让人将目星姑娘带过来,你好生养伤。”
钟花道哦了一声,一手抓着火玉,另一只手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又朝叶上离那边勾起他袖摆上的薄纱,纱罩的外衣被人扯动,叶上离回眸看向对方,对上视线的那刹那,钟花道抿嘴笑弯了眼睛,眨了眨后开口:“叶神仙,你对我真好。”
叶上离睫毛轻颤,抿嘴不说话。
“我……我能不能不叫你叶神仙了?”钟花道说罢,端着凳子朝他那边凑近一些,叶上离顾着她的腿没立刻躲开,便见对方轻声开口,口吐兰香:“你叫我卿卿姑娘,我叫你真真可好?”
叶上离的表情一瞬僵硬,钟花道顿时明白这发展略快,连忙摆手,干咳了一声摇头:“不不不,我说错了,叶真,我、我叫你叶真就好。”说完,她又一抬眸,双眼晶亮,含了期待:“可好?”
叶上离喉头颤动一刹,薄唇轻启:“……好。”
第40章 真假
“你叫我卿卿姑娘, 我叫你真真可好?”
风打竹叶狂响,几片竹叶在夜风中飞舞,顶上的月亮半圆,围墙之外还有些许山间不知哪儿来的花香, 叶上离站在小院前,身后背对着只点了一盏烛火的长屋,钟花道已经休息了, 那药有安神之效,且她的伤口不宜走动,躺下最好。
所以他出来了,准备回去自己的住所, 却在这一步踏出院落时, 脑子里撞入了这句话。
真真?
从未有人这般喊过他,恐怕这世上即便是幻想,也无人敢这般想象。
叶上离不是没看过钟花道以往的模样, 哪怕仅仅只有那一次, 那一面,远远地那一眼,也足够在他的印象中画下深刻一笔, 这人张扬,没有娇柔, 这人豪放, 没有示弱, 这人能捧着酒坛, 站在桌上合着乐曲起舞,当真没有今夜这般,抬着双眼柔着声音扯人衣袖轻轻撒娇示好。
孰真孰假,不难分辨,他非傻子,如何不知呢。
叶上离回眸朝长屋看了一眼,最后一盏灯火光芒很弱,偶尔被窗户缝隙里吹进去的风扰得明明灭灭。
他想让钟花道全心全意信他,以她真实一面待人,可实际上……他又何曾以真待她?即便日后倾尽一切去补偿,也终究欠了瑶溪山千年的器修根基,与三百余人的性命,如此算起来,她以示弱讨好,以巧言令色利用他,又有何不可?
仙鹤飞至屋顶,叶上离收回视线,拂袖离去时,叮嘱了仙鹤一句:“守好她。”
乙清宗开山门是修道界的大事,虽说每年都有一次,一次持续几日,可各地来往的器修弟子还要通过重重考试才能确定是否适合留在乙清宗,考核之后,乙清宗便会让历届的炼器之人摆个阵势,耍几套功夫给在座的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