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上离跟上了钟花道, 见她似乎有心事,他尚在屋内时她便站在自己院子里了, 那么长时间一直盯着他的房门, 叶上离还以为她是特意来找自己的。
钟花道已渐渐不将他当做外人, 可就在他方才出门那刹,似乎又变了关系了。
如此下去,他先前的努力岂不白费?
本就想让她心无芥蒂地信任自己, 本就想将她护全还她原有的公平,但此刻看去, 她似乎误会了什么。叶上离虽不懂女子心事, 却擅察言观色,真心、谎言、掩饰、害怕、猜忌、伪装,他几乎能一眼分辨,他不愿戳破, 是因为不在乎, 不过眼下,却不能视若无睹。
“卿卿姑娘有心事?”叶上离向前一步,与钟花道并肩,此话一出,顿时惹得钟花道朝他看去。
钟花道震惊, 这人居然会主动与她聊心事?他不是从来不在意这些琐碎小事的吗?看上去像是个没感情的, 也不懂如何安慰人, 问出心事了,又能如何?
“那心事,与叶真有关吗?”叶上离又问。
钟花道脚步停顿,方才心中所想几乎被戳中,她突然想起什么,顿时抬起双手交叉捂住胸前,瞪圆了桃花眼面颊微红声音拔高:“你该不会看了什么不该看的吧?”
叶上离一怔,连忙收回认真的视线摇头:“不,非礼勿视。”
天生异目,能看透服饰,看穿骨肉,却看不透人心,藏在心中的事,剖开了心扉也无法找到的。
“非礼勿问。”钟花道放下双手,说完这话,叶上离的眉心细不可查地皱了一瞬。
出了院子,翠竹还在风中萧瑟,竹叶簌簌飞落,上有露水洒下,钟花道沉默了会儿,突然觉得好笑了起来。
她猜测叶真的过去,心情不好,便立刻察觉出自己似乎越陷越深了,被叶真看穿心事,又有些恼羞成怒,不愿面对对方,如此行为,当真不似过去的钟花道了。
她曾最讨厌猜人心事,如今却变得支支吾吾,不敢真言。
若心中怀疑,便大方问出,假使叶真以往当真有过一名爱人,那人尚占据他的心间,这倒算好,至少说明他当真痴情,与其他男子不一般,她钟花道对这等人物动心,眼光独到。
可要是他心里从未有过女人呢?他未娶过亲,未动过心,正如他先前说过的那般,从始至终唯一喜欢过的人,便是师父,还是那种尊师重道的喜欢,那她又有何可酸?不过是胡乱猜测,一场玩笑。
“叶真。”钟花道停下脚步,叫住了叶上离。
叶上离轻嗯一声,钟花道深吸一口气转向他,她下巴微抬,双眉微挑,一双桃花眼中坚定又带着几分洒脱之意,若非她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便叫人看不出她有半分紧张不安了。
“你的院子,与我所住的院子之间为何有扇小门相连?”她问。
叶上离轻轻眨眼,不明白她这么问的用意,只好解释:“风叔幼时,与其表妹一同上乙清宗,他表妹曾在这处住过许多时日,当时他们还小,他表妹夜里怕黑,半夜总是翻墙跑到风叔这边与风叔睡在一起,他们的师父知晓后,便在墙上挖了一个小门,说风叔的表妹若高过门头,便不可再过门穿院,与风叔同住了。”
钟花道听闻,睁大双眼,难怪那门矮得很,只到她肋下位置,原是让两个刚上山的小孩儿行方便,不过那两人师父倒是懂事,知晓男女有别,女子高过那门头,当有七、八岁,的确不能再与男子同榻而眠。
这等小事,她居然胡思乱想了起来,莫非情爱当真使人变傻,变蠢,变得善妒了起来。
叶上离顿了顿,忽而觉得山间的风有些冷,回想起他当初知道这一段过往时,风叔脸上挂着的苦涩笑容,便忍不住眉心微皱。
逝去的,留不住,矮门犹在,只是错过之人,追悔莫及。
既是误会,钟花道也就不再纠结,本就是她猜错想错,脑子坏了,瞧,这些话还是摆明了说清楚较好。
心情豁然开朗,钟花道没忍住抿嘴笑了笑,与叶上离刻意保持的距离逐渐拉近,她朝叶上离伸手道:“叶真,搀着我点儿,腿疼。”
叶上离愣愣地看向钟花道伸过来的手,心中奇怪,女子当真难懂,一会儿生气,一会儿明朗,元翎霄似乎也总是这样,生气不知是与谁生气,别扭也不知是与谁别扭,高兴了更不知是谁哄好的,一天一个样。
他伸手隔着袖子拖着钟花道的手腕,让她借力行走,越过门边竹丛,叶上离道:“卿卿姑娘似乎心情好了许多。”
钟花道点头嗯了一声,叶上离左眉微挑,不太懂地垂下了眼眸,轻轻摇头。
越过竹丛,小院的门前站着一个人,那人靠在墙外,一身青衣,微微低着头抿嘴,视线落在脚下的杂草上,偶尔踩一踩。
钟花道见了,脚步停下,上下打量了甘蔗两眼,道:“不是叫你晚些来?”
靠在门边的甘蔗回神,朝钟花道与叶上离这边看来,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叶上离,传闻中的叶宫主比修道界的女子口述的要更加好看许多,天人之姿便是形容此人的,气质脱尘,半仙之人,便是这人将他封住的经脉打通。
甘蔗朝两人微微颔首,这才回钟花道的话,却不是说自己为何这般早来,只道:“钟姑娘也比自己所说的起得早许多。”
钟花道撇嘴,大约知晓这小子是放不下目星才会早早在她院子前守着。
钟花道对甘蔗没有恶意,只是对方身份蹊跷,她得多加了解才能断定是否叫人放心,目星单纯,难免被骗。
叶上离长发未梳,衣衫未整,本就是要将钟花道送回隔壁,不愿见到外人,便在院门前松了手,对钟花道打了招呼便回去了。
已到卯时,东方的天边泛着淡淡的红色,因为今日雾大,故而瞧不见日出的壮丽奇观,只能看见远处一片紫雾层层叠叠,红光逐渐照透云层,些许微光撒在了霖竹斋的屋顶,仙鹤不知何时飞上黑瓦,立在飞檐,笔挺得如假的一样。
叶上离回到院内,清晨第一缕金光落在他纯白的衣摆,暗金线绣的云纹微微闪耀,他没入房间,只是侧目看向崖下雾中,定在原处没动,等到破晓,仙鹤冲开了大雾,飞至院前停在了兰花丛中,他才转身朝那边走去。
仙鹤见了叶上离,从翅下刁出了一根白羽,叶上离拿起白羽后白羽幻化成了一张纸,上面字迹娟秀,只有两排。
“白晨音旧病复发,望宫主速归救命。”
他松开手,信纸落地前又成了一片白羽,落在地上迅速风化,无影无踪。
叶上离回眸看了一眼钟花道所住的院落,又看向穹苍殿的方向,他转身踏出一步,长袖破空,右手背在身后的刹那白衣穿整,黑发梳齐,一根银色云纹发带束了一半发丝,两鬓长发随风飘摆,叶上离在院内化成一片白雾,直往穹苍殿而去。
太阳升起的速度很快,没一会儿天就大亮了,白安端来早饭时钟花道就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手上摆弄着火玉,偶尔让齐着火,还时不时朝站在对面的年轻男人看去。
白安只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将手中三碗清粥放下,又煮了鸡蛋与小菜,布好这些后,白安安静地离开。
钟花道端起碗筷吃饭,喝了口粥后,才道:“你是詹家人吧?”
甘蔗喉结上下滑动,过了会儿他才道:“我不是詹家人。”
“你受伤时,叶真给你疗伤,瞧见了你心口的三颗痣。”钟花道用筷子指着他心口的位置:“唯有与詹家血脉相连者才会有此痕迹,你如何来的?”
“我身上流着詹家人的血,但我不是詹家人。”甘蔗说。
钟花道挑眉,哦了一声,并不在乎他究竟是不是詹家人,与詹家的关系如何,又问:“那你接近目星,又有何目的?”
“没有目的。”甘蔗解释:“我与她不过是一样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刚好都要来乙清宗,便沿途结伴而已。”
“目星单纯,很容易上当,难道你就没有想过,将她的道行据为己有?恐怕你早就看穿,她的道行并非自己练成,而是他人赠与的吧?想要杀人夺灵,也不是没可能。”钟花道夹了一根酱黄瓜咬了口,酸得眯起了眼。
甘蔗知道对方防着自己,至少钟花道防他,说明她看重目星。
“甘蔗不是坏人!”焦急的声音打破二人之间的肃静,清晨迷糊之际发现身边无人的目星醒来后便要出门去寻钟花道,却没想到刚走到门前便听见钟花道说的话,她心中担忧。钟姐姐厉害,她是瑶溪山的山主,可甘蔗不过是个普通人,灵力弱,道行低,根本不是钟姐姐的对手,钟姐姐误会他,她自然得冲出去解释。
目星推开房门,头发也没梳,跑到钟花道跟前拉着她的袖子道:“钟姐姐,甘蔗是好人,是我让他跟在我身后,我要保护他的!”
甘蔗见了目星,一直僵着的脸色才有所缓和,他眉眼温柔了几分,嘴角挂笑,解释道:“我若要杀她,就不会因她重伤了。”而后伸手摸了摸自己肋骨的位置:“不过钟姑娘始终救过我的命,我感激你。”
“对啊对啊,甘蔗是好人!他一路特别照顾我,给我吃,给我喝,还险些为我死了呢!”目星晃着钟花道的袖子:“钟姐姐你别误会他了!”
钟花道瞥了一眼自己被目星快扯破的袖子,嘴角抽了抽,最终放下夹了酱黄瓜的筷子,无奈地翻了个白眼道:“你傻啊?我总得打探清他的底细才可,我让你入乙清宗等我,结果你半路拉了个男人回来,我多问些话都不成吗?”
“自然是可以的。”甘蔗道:“钟姑娘是为了目星好。”
钟花道点头,较为认可地指着甘蔗赞同他这话,然后又瞥目星,目星脸上一红,松开了手,站在钟花道后面小手一攥:“那、那你继续问吧。”
“还问什么?你都把人护成这样了,我问什么还有意义吗?”钟花道摇头,抬眸看向甘蔗,又见对方视线落在目星身上,顺视线过去,目星衣衫不整,头发散乱,脖子露出一大片,还有半个肩膀在外,她干咳一声,对甘蔗道:“你先出去,都叫你别太早过来。”
甘蔗回神,点头转身朝外走,不过却没走远,只是站在院门前,背对着院落的方向,如今早钟花道见到的那般,微微靠着墙壁,不知是在想事还是在发呆。
钟花道问目星:“你是如何认得这人的?”
目星道:“我是在甘蔗地里遇见他的,他当时偷了甘蔗被人追着打,我救了他,然后他就把他偷来的甘蔗分我一半了。”
“这般相遇,也算缘分。”钟花道摇头。
“后来我告诉他我叫目星,他说他没有名字,我看他瘦瘦高高的,又喜欢吃甘蔗,就叫他甘蔗咯!”目星说着:“甘蔗说他从小就修炼,可是一直没有突破,所以想来乙清宗拜入山门找办法治好自己,正好我也要来乙清宗,我们俩就一起过来了。”
“说了等于没说……”钟花道放下粥碗,一点儿信息都找不到,偷甘蔗被人追着打的詹家公子?还真是稀奇了。
她朝目星招手:“过来!我给你将头发理好。”
目星点头,小巧的脸蛋带着几分欢喜,背对着她坐下,伸手抓了一粒花生剥着吃,突然想起什么小声地问:“不过钟姐姐,你是如何与叶宫主认得的?他不是坏人吗?”
“什么叶宫主?”钟花道问完,勾起目星发丝的手顿了顿,一瞬失神。
目星道:“就是叶上离叶宫主啊!白家客栈治好甘蔗的那位,我昨日在黎光殿还瞧见他了呢,坐得好高,与神仙一样。”
目星刚说完,便觉得发根一疼,顿时捂着脑袋哎哟了一声。
第48章 身份
门前甘蔗听见声音回头瞥了一眼, 钟花道正在替目星梳发,被扯疼了头发的目星不敢吱声儿,睁大了一双狐狸眼回头看向钟花道。
一阵清风拂过竹丛,浅淡的竹子清香味儿传来,嘴里酱黄瓜的残余味道逐渐泛苦, 钟花道撇了撇嘴, 回神后松开目星道:“去,回屋拿梳子,你多久没梳头了?乱糟糟的。”
目星哦了一声, 起身乐颠颠地朝长屋里小跑过去,她顺势看了一眼站在院门前的甘蔗,刚好对上了甘对方的视线, 还笑眯眯地挥手打了个招呼, 甘蔗见状,脸颊微红,背过身去。
钟花道一手手肘搭在了石桌旁, 一手垂在身侧藏于袖中逐渐收紧, 双眼愣愣地看向前方空地,几朵小花方开,脆弱地在山风中摇摆, 花朵娇嫩鲜艳,原是不该长在这风大的悬崖边上的, 偏偏不死心, 还要冒出头来, 这不,一阵风过,还未落雨呢,花茎便被折断,吃了崖边的亏。
叶真,便是叶上离,她早该想到的。
瑶溪山上初遇时,她就该猜到对方的身份的,山下有仙风雪海宫的弟子,他又是一袭白衣,即便不是仙风雪海宫的宫主,也当是仙风雪海宫的人。
只是他身上没有仙鹤图样,也未曾表明身份,当时问话他提起让她来乙清宗学器修,便像是招揽一般,加上当时乙清宗的弟子满山寻找宗中长老,钟花道突然想起乙清宗还有一个不愿过问世事之人,这才将两者联系在一起。
后来入了斑竹林,是这人救了她,而那真正斑竹林的主人却彷如客人一般,什么都迁就对方,便像是借住于林。她几番说到叶真是乙清宗的人,对方并未否认,正因如此,她才从未怀疑过对方的身份。
入乙清宗后,他又带着她入住了曾经乙清宗长老所住的霖竹斋,一切布置皆与此人脾性相似,静、简、洁,犹如量身定做,而现在回想起来,钟花道不由觉得自己好笑,她还当真是看见了美男便丢了脑子,不曾仔细想想,这么多巧合在一起,如何能猜不出这人的真身?
唯有仙风雪海宫的人才会一身白衣,哪怕他身上没有仙鹤入云图,他也从未穿过乙清宗的蓝衣,而真正穿蓝衣的,是那在斑竹林中始终未出的银发向风,他那等年纪,才像是历经三代宗主的长者,叶真……不过是路过班竹林的雪海宫人。
他擅长用药,会医重症,入凌云城后住白家客栈,能让白家如此行方便,还诚惶诚恐伺候的,亦唯有仙风雪海宫的宫主了,出白家客栈,入乙清宗山,仙鹤伴了一路,可笑的是钟花道当真以为那仙鹤喜欢自己,原是喜欢主人,跟的也是叶上离。
好一个……叶上离。
隐瞒身份,待她好,这其中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与目的?
目星从房中出来,还花了点儿时间将自己衣服给整理好,等她拿着梳子站在钟花道跟前时,钟花道却没了动作,她双眉紧皱,双眼看向被风摧残的小花儿,不知想到了什么,身体如纸一般被风吹得晃动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