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西台记事——温三
时间:2019-12-11 10:20:36

  方才递纸的家丁听见这话,连忙跑去吩咐府里丫鬟收拾房屋,见自家大人对这两名年轻人毕恭毕敬,实在猜不透二人身份。
  秦鹿道:“不必麻烦,一间房就好,我与王爷此番过来,也是别处实在待不得了,如今又不比盛世,便是躲进荒山野林里也不愁吃喝,为了温饱,只能随波逐流,他人来燕京,我们也来燕京了。”
  江旦点头,道是。
  近来入燕京的人越来越多,都是天赐各地富饶之人入城避难的。
  “江大人倒是出息了,如今恐怕朝中两方为了继位好听,都得讨好你吧。”秦鹿与江旦搭话。
  江旦道:“党派之争,最为害人,长皇子有能无贤,献王有心无力,二者都不是纵控天下的良人,如此情况,我也只能置身事外,他们如何做,我便如何写。”
  秦鹿笑了笑,没与他继续这个话题,只是问:“我与王爷恐怕会长住,打扰了江大人,不知得付多少银子房钱呢?”
  “秦姑奶奶这说的什么话,您与道仙能来,实属我之福气,二位想住多久都成,只是我家内人胆小,二位身份,不好告知。”江旦犹豫,还是说了这句话。
  “十多年不见,江大人谦逊了。”秦鹿说罢,江旦正好将两人领到了府中一处闲置的院落中。
  这院子的确没人居住,甚至都没怎打扫,院子里野草很高,三两个丫鬟弯着腰正拔草,还有两个里里外外擦拭房间里的桌椅板凳。
  梁妄挑剔,无需秦鹿来说,江旦将梁妄几乎奉若神明,多年前知晓他的身份时,便想请字,而今梁妄写了三个字给他,可算是如了江旦的愿,凡是这院子里的东西,一应用的都是府里最好、最新的。
  期间江旦的夫人还特地来拜访过,江旦只说多年前受过二人恩惠,这才让人在府内住下,等天下安生了,二人便会离去了。
  江夫人倒是不介意有人住入自己府上,更何况那是江旦的恩人,夫妻二人恩爱,相互谅解,只是提起这连连战事,众人难免沉默。
  立春那日,江夫人特地摆了一桌子菜,宴请梁妄与秦鹿二人。
  江旦对梁妄与秦鹿恭敬,江夫人也就随着丈夫恭敬。
  后来秦鹿才知晓,江旦与江夫人虽夫妻和睦,却一生无儿无女,早些年倒是生过一对龙凤胎,但两个孩子一个七个月夭折,一个四岁意外过世,后来他们遇到了白衣,彼时江夫人心中忧郁,幸得白衣叫了她百日娘亲,她才渐渐好转过来。
  说起来,也是缘分。
  江夫人道:“三日后便是上元节,献王以此机会宴请诸多大臣入宫,可携带家眷,秦姑娘方才说你来燕京未曾多处看过,要知皇宫里的景致,比起宫外更加多彩多姿,若那日你无事,不妨与我一道入宫见见。”
  秦鹿心想,那么多人,又都不认识,她这皮囊也算生得漂亮,若是被人瞧上如何是好?况且如今朝局如此,献王摆明着是想趁此机会摆脱长皇子的束缚,夹带着阴谋的庆贺,不如不去。
  她方要拒绝,梁妄却道:“好啊。”
  秦鹿瞪大双眼,回头朝他望去。
  他向来不喜人多的地方,怎还要跑去皇宫凑热闹?
  回院子的路上,秦鹿犹豫了许久,才问梁妄:“你答应江夫人要与她和江旦一同入宫,就不怕宫中人多,见你生得俊美,留你当驸马爷吗?我可听说献王有两个姐姐在上,都没嫁出去呢。”
  梁妄笑道:“上元节,恐怕宫中为了摆宴,灯火也重,各宫各殿皆是通明,明年未必就能见着了,若是没见,燕京也被攻下,届时皇宫被毁,岂不可惜了。”
  秦鹿怔怔地看了他一眼,品着梁妄这话的意思,忽而想到了什么,脚下一顿。
  牵着她手走在前头的梁妄回头看来,垂下眼眸,问了句:“怎么?”
  秦鹿目光灼灼,莞尔一笑,摇头道了句:“没什么。”
  上元节那日,燕京街上也算精彩,只是相较于往年的热闹,今年办得少,出入的人却多了许多,众人操着不同地域的些微口音,在燕京宽大的街道上闲逛聊买,人挤人的场面,营造出了一种……天赐王朝还处于盛世的假象。
 
 
第133章 遥归烟西:二十二
  江府的马车到了宫门前便停下了, 皇宫守卫见了江旦纷纷敬重让路,他如今站得最正, 不论是两派之争的任何一方,都不会轻易动他,故而江旦身后带了几个人入宫,也无人敢言。
  金漆大门进去后,是玄色宫墙,高高耸立, 几入云霄。
  秦鹿抬头,能见蓝天白云之下的几只小鸟,分明可自由飞过, 却又只盘旋上空。
  宫墙斑驳,楼阁甚高, 秦鹿不禁感叹,又有些畏怯, 于是紧紧地牵着身侧梁妄的手,小声道了句:“幸好你以前没住在这里, 否则我一辈子也别想能遇见你。”
  梁妄失笑,道:“是啊, 幸好我不住这儿。”
  前方还有几位大人带着家眷,后头也有跟来上前的,几人见了江旦,纷纷打招呼,将江旦围在里侧。
  秦鹿却被梁妄拉到了一旁, 宫巷深,却也多,一个转角,便能走向不同的路。
  秦鹿还在惊奇怎么这几位大人都没瞧见自己,梁妄却拉着她转身便走,秦鹿捏着袖摆,宫巷角落里有许多未来得及融化的雪,寒风吹过,不知从哪儿吹来了腊梅的香气,她压低声音问了句:“王爷去哪儿?”
  梁妄阔步走在前头,听见这话,回头朝秦鹿笑了笑,眉眼弯弯,唇角勾起一抹宠溺道:“带你去看烟西台。”
  他说这话时声音很轻,秦鹿听见,宛若迎面而来的春风,一汪温水绕心头。
  结果……梁妄拉着秦鹿先是带着点儿兴奋的小跑,后来是闲步,再后来,便是抬起头无奈望着左右相似的宫墙宫门,找不到出路了。
  秦鹿就这么被梁妄拉了近两个时辰,在各处长得相似的宫墙里绕了一圈又一圈,绕到梁王爷自己脾气上来,怒了,却是没甩开秦鹿的手,而是另一只手叉腰,望着处处一样的宫墙,呸了一声:“哪个蠢货想的建造,没将外人困在宫墙外,倒先将自己绕晕了。”
  秦鹿跟在他后头,扑哧一声笑道:“王爷,天都快黑了,您还找不找得到?”
  梁妄回头,瞥她一眼,微微抬起下巴道:“北迹攻下燕京时,本王才两岁,又非住在皇宫里,能有何记忆。”
  “这么说来,你也没见过烟西台长何模样?”秦鹿惊讶,问了句。
  梁妄眨了眨眼,道:“书中有写,左烟西,右柳东,烟西兽面云纹,柳东雀面芙蓉纹,又是整个儿皇宫中最高的两栋建筑,不难找才是。”
  所以他两个时辰前,才会信誓旦旦,觉得找烟西台轻巧,也不问问江旦,直接将秦鹿拉离了人群。
  这处偏僻,一路上来除了侍卫,也没碰见什么宫女太监,总不好他们现身去问侍卫如何找烟西台。
  秦鹿干脆走到宫墙边,伸手摸了摸墙上有无结冰,手下墙面还算干燥,秦鹿道:“等着,若真好找,我来替你找。”
  说罢,她抖了抖一直被梁妄紧牵的手,后退几步,一个冲刺以轻功攀上了宫墙,反复几次才趴在了墙顶上。
  宫墙高,绕过复杂的宫墙入到皇宫里头,其实路并不难走,只是这处侧门多,她与梁妄,一直都在原地打转。
  梁妄这人娇惯,认路这种事儿不在他平日生活所及之处,他只需写写字,读读书,偶尔闲情逸致来了,下棋作画,又或是听戏溜鸟儿。
  秦鹿趴在宫墙顶上,半个身子还吊在宫墙内侧,梁妄站在她之下,双手不知如何放才好,只能贫空端着,心里估量,如若秦鹿摔下来了,他有几成几率接到对方。
  接到的几率不大。
  便是接到,说不定也得受伤,秦鹿伤不伤他不知,自己这双胳膊定是要断一段时间的。
  秦鹿晃着双腿,也不急,只是日落一缕红光照在她的脸上,这红光,几乎撒在了整个儿皇宫乃至整个儿燕京上方。皇宫布局,尽入她的眼中,而那些高出宫墙的亭台楼阁,一桩桩,一栋栋,皆是富丽堂皇,远远超出秦鹿此生所见的复杂奢侈。
  便在这处,秦鹿所趴的宫墙上,两侧连接的,便是两栋最高的楼台与阁楼,她位于两栋正中间,左侧云纹攀浮,兽形奔跑,右侧繁花簇雕,鸟雀成群。
  烟西台高出柳东阁足足两层,似乎高可摘星,秦鹿望见,心中不禁感叹,梁妄能挑这地方出生,也符合他此生孤高矜贵的性子了。
  “找不到便罢了,下来吧!”梁妄忍不住喊,他见秦鹿挂在那儿,着实叫人心惊。
  秦鹿回头看去,便见梁妄举着双手,眉心紧皱,双眼直直地望向她,眼底担忧尽显,毫不掩藏。
  她轻声一笑:“王爷我下来了,你可要接好我啊!”
  梁妄一怔,连忙问道:“你、你不是会轻功吗?!当真要本王接着才行?”
  “我上来容易,下去难的,哎哟哎哟,我手好酸,快没力了!”秦鹿见他难得显出几分慌乱,开着玩笑,故意道:“我快坚持不住了,王爷务必接住我!这么高,摔下去我肯定得断腿的!”
  “断……断了我再替你接!”梁妄啧了一声,见秦鹿在上头直晃,他来回进退,还未量好位置,嘴里焦忙道:“早知便不让你上去,大不了多绕两个时辰,若真摔下来可如何是好,断腿之痛如何受得……”
  “我松手啦!”秦鹿举起双手。
  眼见一抹绿色直直朝自己落来,梁妄无心思再想其他,对着秦鹿的方位想要接住对方,闭眼之时他侧过头,心想自己这双手不要也罢了,至多疼个几天,总能好转的。
  心中预料的疼没来,反而是扑鼻的羡阳明月茶香,唇上一软,梁妄睁眼,秦鹿双手背在身后,好好地站在他的身侧,踮起脚尖脸凑得很近,正歪着头朝他笑。
  梁妄怔了怔,秦鹿还朝他噘嘴,想要继续索吻,梁妄顿时气急,伸手提着对方的耳朵便道:“好你个秦鹿!耍到本王头上来了!”
  秦鹿捂着耳朵哎哟,另一只手还挠着梁妄腰上的痒痒,一边求饶一边闹腾道:“好王爷,好王爷,我就是开个玩笑,我、我已经瞧见烟西台了,我这便带你去!”
  梁妄又不忍真下重手,便只能口头说着狠话:“等回去本王再罚你!”
  “罚我罚我!《道者阴阳》我都背下来了,近来字写得也不错,你书房里的书我看了大半,还能作小画儿了,上回画春兰时,你说我笔锋不错。泡茶我是能手,下棋虽达不上多高水准,却也能与你对弈一二回合,你能罚我做什么?”秦鹿凑了过去,带着些许得意问他:“罚我作诗啊?”
  梁妄一时被噎得无话可说,乍然想起许久之前,他曾暗自嘀咕,或有一日秦鹿于他心中分量,远超一切,皆时她胆大妄为,自己也不舍得罚,说不定能当他的面呼他‘梁妄’他也无可奈何。
  而今,梁妄算是明白了。
  秦鹿的一切骄纵,都源于自己的纵容,但她却也变得越来越得他欢心了。
  舍不得真罚,吓吓倒是可以。
  秦鹿见梁妄祭出两张黄符,脸色顿时白了下来,她朝前跑,顺着记忆中烟西台的方位,双手抱头,高声道:“我错了,我错了错了,王爷别罚,我这就领你去烟西台,琴棋书画诗酒茶,罚我加固哪样儿都行,就是别用这玩意儿吓我!”
  梁妄见她跑得快,自己险些跟不上,又气不打一处来:“你慢些!”
  “你快些!”
  他治不了她了。
  梁妄心中感慨,他们终于一天,从心中认定彼此不再是当初立誓的主仆关系,从他离不开秦鹿,而秦鹿却自由的那一日开始,从他将秦鹿的心收下,又将自己的心送出去的那时起,她口中的王爷,多过主人。
  或许日后,那句王爷,可渐渐蜕成瑞卿,或许那声瑞卿,也可蜕成卿卿。
  情不是一人压制一人,也不是一人高一人一等,情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依偎,互相取温,是秦鹿愿意惯着梁妄,梁妄又可对她一人在意、心软、妥协。
  烟西台下,重兵把守,梁妄与秦鹿却如入无人之境,因为梁妄设了障眼法,又燃了隐身符,那些人暂且瞧不见他们二人。
  烟西台下四角都用四大瑞兽的石雕镇守,四大瑞兽大约有两层楼的高度,眼珠都是用巨大无瑕疵的宝石镶嵌而成,身上金鳞羽毛栩栩如生,而攀附在烟西台上的兽面也各不相同。
  入了烟西台下的石阶,一层一层朝上旋转而去,直至二楼,便已超过了宫墙之高,再往上走,便从宽门入烟西台里侧。
  烟西台内,四面墙上皆是浮雕壁画,二层墙内的壁画是众仙赴邀蟠桃大会,众多仙女手中举着蟠桃,众多仙家腾云驾雾,四面墙上各有一颗夜明珠,夜明珠镶嵌在四方门旁,刚好映着门外的月色,将这室内照得通明。
  石阶如同隧道,一层上去要绕许多圈,室内火把微光,照着石阶两侧的墙面上,万字福瑞贴文是能工巧匠一块一块雕刻出来,再根据石块上的内容拼凑在一起的,每一面都打磨得精致,几乎找不到拼接的痕迹。
  上到三层,烟西台已经远远高出宫中其他楼阁,墙上瑞兽腾云而去,凤凰化羽,头顶墙上盘龙吐株,仿若建造这处的人当真去过仙境一般。
  第四层,便是江山如画,绵延千万里之遥,于帝王而言,神佛可敬,瑞兽可畏,但江山无可匹敌,故而江山在第四层,这层除了江山画卷,还有三处暖阁。
  当时西齐皇帝昏庸,建造暖阁,是为了随时可与宠爱的妃子行鱼水之欢,寓意也是在仙境坐拥江山,享人伦之乐。
  梁妄当年,便是在这三间暖阁其中之一出生的,四楼之上,便是烟西台顶。
  台顶有一座巨大的香炉,西齐皇帝在位时,建造出了烟西台与柳东阁后,烟西台顶上的香炉每日燃着玉霄香,那是皇帝最喜爱的香味。当时皇帝命令燃香,还说此香只进贡皇宫,只给他燃,世人皆不知有此好物,着实可惜,便在烟西台点燃,由风飘至天下,人人皆有香可闻。
  浪漫,奢侈,却也败国。
  秦鹿听梁妄一路说着烟西台内处处故事,便越发觉得梁妄不愧是西齐梁姓皇族中人。
  见那堪比三人高的巨大香炉,从里到外,全铜制作,甚至镀金,里头还有这么多年都没被风吹完的香灰,秦鹿才不得不说一句:“原来王爷你不是娇贵的鼻祖,这位亡了国的皇帝,才是真正的奢靡至极,只知神仙享乐,不闻人间疾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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