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妄听她这般说,不禁轻声笑了笑,朝前走上几步,眯眼望去。
今日上元节,圆月当空,青空万里无云遮蔽,而这夜幕之下,燕京的灯火星辉尽入烟西台,皇城内的五彩斑斓也入了他的眼底。
试问曾站在这里,睥睨天下的人,白日所见的是高楼宽路,夜晚所见的是万家灯火,谁能不昏庸奢靡,谁又能想到这皇城之外,不足千里之处,是另一片水深火热,战火硝烟呢?
梁妄翻开手心,掌内躺着的是一枚铜钱,他微微抬眸,将铜钱朝外扔去。
一枚铜钱顺风飞走,居然没有落地,反而轻巧地划破长空,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割破了时空的墙壁,破开了一条缝隙,连接是当年西齐尚在,北迹还未攻下漠北防线时。
天空霹雳一道烟火绽开,秦鹿正在细细看这香炉上精致的花纹与镶嵌的价值连城的宝石,忽而听到烟花绽放的声音,抬头望去。
那簇烟花灿烂极致,含了七彩,怦然炸开,仿若繁星落地,化成了另一个世界。
第134章 尾声
秦鹿的视线顺着烟花落下, 正见梁妄站在烟西台的边沿,面对着满城灯火, 背对着她,却被天空的烟花照耀得异常醒目,仿佛那烟花上所有的星辉光点,全都落在了他的蓝袍之上,于是他又丢出了一枚铜钱。
“王妃这肚子越发圆润,恐怕不久便有喜事传来, 要我说啊,这头一胎必是个小世子!”女子声音娇俏传来,秦鹿不禁朝右侧看去。
便见云雾腾起, 烟西台的空旷之处,构起了一个个桌椅摆设, 周围红绸旗帜随风飘动,处处搭了高高的灯笼架子, 一条条灯谜挂下,犹如彩带飞舞, 半空飘来了一片片白雪,秦鹿惊讶伸手去接, 却见白雪从掌心穿过。
那说话的女子身旁,渐渐幻出了一抹抹人影,秦鹿睁大双眼,见那些人的身上都穿着西齐妇人的服饰,一个塞一个的珠围翠绕。
依坐在一旁软椅上的妇人伸手捂着自己圆挺的肚子, 有些玩笑的嗔怪道:“我就说我这样子不好出门,偏生咱们陛下不让,叫了馨儿去我府上,嚷嚷着要我来。”
少女十六模样,头上金步摇随着每一步跳动都莹莹直晃,她笑弯了眼:“婶子身体大好,而今也未到御医算的临盆之日,我皇帝哥哥非要请您来看看,今年上元节与往年可不同,宫里的舞都重新编排过了,况且皇叔也从战场回来,眼看就要入城了,您不想见见吗?”
“是、是想见了。”妇人点头后,梁妄已不知扔了多少枚铜钱出去,秦鹿身侧的香炉突然燃起一簇火,空中若有似无的香味儿传来,分明应当不曾闻过,却又似曾相识。
灯火骤亮,被这铜钱布阵,以障眼法幻化出来的人群,热闹非凡,还有一张张面容模糊的舞姬舞着优美的姿态,祝酒词、猜灯谜,男男女女,都围绕在这广大的高台之上。
身穿玄色长袍的皇帝身上披着绣了五爪金龙的披风,一回眸,揽过身侧美妃,饮酒作乐,好不快活。
舞女攀上了彩灯上挂下的丝绸,将自己卷在了丝绸之中,一群人荡出烟西台外,彩带飘飘,云烟渺渺,白雪映照之下,还有一轮与今日一般的圆月,奏乐声响起,古琴铮铮,一群女子舞出了九天玄女下凡之姿。
太监宫女弓腰来往,手上端的尽是人间难得的珍馐美味,于是……乐声、谈笑声交错成一团,不绝于耳,若非是这些幻境都从秦鹿的跟前撞开,她险些以为自己穿越了时空,误入了一百多年前,西齐那昏庸皇帝编织的一场浮华美梦中。
秦鹿连忙朝梁妄跑了过去,等走到他身边了,才见他手中不知飞出多少红线,而红线的尽头也不知牵出了多少设了障眼法的铜钱。
她抬起头,望着天空不断绽放的烟花,再低眸,看向当年繁荣极尽富饶的燕京城,若非北迹看上了西齐的这片土地,又何来后来的天赐王朝呢。
“好似每一个国家到最后,都不是败给了外敌,而是败给了一个昏君。”梁妄轻声说道,此时有雪飞过,似乎落在了他的发梢身上,秦鹿想要伸手去碰,那片雪花却消失了。
秦鹿的手顺势落在梁妄的肩上,道:“王爷如此感慨,是否也曾有过匡世救国之心?”
“有过。”梁妄轻声叹息,烟花之光,照在两人脸上,闪过红黄,又成蓝紫。
如何没有过呢?
他年少无知时,满心都是匡扶国家之大事,拼命读书,也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入朝为官,能在历史上留下重名,能为西齐的百姓造福,能成为一个肩扛万责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没能实现,王爷惋惜吗?”秦鹿的手顺着他的肩膀,轻轻滑过衣袖,最终与他的手牵在一起。
梁妄甚至都无需去想,便立刻笑出了声,他明眸弯弯,当即摇头道:“幸好没能实现,幸好当时的皇帝忌惮我也是皇室宗亲,忌惮我比他的孩子们都聪慧,才让我当了二十五年没有实权的西齐小王爷。”
“为何?”秦鹿问。
梁妄伸手指向远方,燕京的家户,几乎远到肉眼所不能及之处,每一所房屋都极尽明亮,甚至离得近的街市上,秦鹿还能瞧见人来人往。
梁妄问她:“你看这江山美吗?”
秦鹿点头。
梁妄又伸手指向身后那些幻境,问她:“那你再看看,这些奢靡之物,浮华之物,足够吸引人吗?”
秦鹿继续点头。
梁妄才笑:“所以啊,索性我没有站在高位之上,否则叫那时未经历过世事的我见了这般场景,叫我尝到了至高无上权利带来的便利与舒适,恐怕我会做得比当初的皇帝还要昏庸无度,我向来啊,就是个自私自足的人,只顾自己方便高兴,不顾他人难过死活。”
秦鹿听他这般评价自己,心中并不认同,才想反驳,梁妄又紧忙道:“本王说的都是真心话,便是不被这世间繁华所吸引,不被高台权术所支配,也会被万道责任所压垮,你未见那时的我,不知我这人有多冷漠。”
秦鹿嘀咕:“你送过我一件袄子,与我现下身上穿的是一个颜色,你还送过我阳春面,还有馒头呢!”
梁妄眉心舒展,点了点头:“是啊,那恐怕是本王这辈子,唯一的慈悲怜悯之心,也恐怕是我生前做过的,唯一一件算得上达成的好事,所以上天顾念我对你的这一点儿恩惠,才将你送还给我。”
秦鹿脸颊微红,她的确未曾经历过梁妄生前的二十五年,顶多只是他那二十五年人生中,匆匆一过的可怜乞丐,不知姓名,不知身份,所以她不知梁妄口中那般心硬冷淡的自己,究竟是何种模样。
但她感念,心中也庆幸,幸好那日梁妄愿意给她一丝善念,而后换得两人缠绕百年的缘分。
除了这一个百年,还会有下一个百年,下下个百年。
“热闹看够了,也该回去了。”梁妄道。
秦鹿轻轻嗯了一声,便见他将红线收回,那一粒粒铜钱最终融汇一处,变成了一枚。
烟西台当年的兴盛繁荣,皆如一阵烟,一场高台戏,被风一吹,统统化为灰烬,方才还在耳畔纷扰的声音,下一秒归于静谧,而那眼前所见的燕京万家灯火,也灭了大半。
短时日内,这处恐怕再也回不去往日的荣华了。
梁妄将手背在身后,两鬓银发被风吹乱,秦鹿望着他的侧脸,道了句:“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什么?”梁妄挑眉,看向她。
秦鹿笑道:“我们手上银钱有限,能取用的就我那一盒珠宝,里头也尽是你不爱的东西,好在,珠宝兑换成现银,在仅有的条件下,还是能买来一样你算得上喜欢之物的。”
梁妄睫毛轻颤,眼中盛出了些隐隐期待。
秦鹿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走到那依旧奢华到夸张的香炉边上,笑道:“本想回去再给你,但都到这儿了,也有这现成之物,我便借这金铜香炉的花,献西齐梁王爷这座佛。”
秦鹿那荷包里,是用银丝压边做好了的香块,她取出火折子点燃之后,小心翼翼地放入了金铜香炉之中。
一阵风过,香炉里飘来了一缕浅浅香味儿,是羡阳明月的茶香,夹杂着一些书墨香气,与曾经的无有斋书房内,梁妄最爱的香味几乎一样,也与他方才幻化出来的西齐往日,金铜香炉内已经遗失在历史里的玉霄香的味道极为相同。
梁妄伸手,招了一袖香风。
他将手轻轻抬到自己鼻下,嗅到熟悉的味道后,秦鹿才道:“昔年西齐珺阳帝日日燃香,赠天下人花满江山,今日我秦鹿重点炉香,为梁瑞卿祝百岁大寿。”
梁妄闻言,哈哈笑了起来,一双丹凤眼几乎眯成了缝隙,还是头一次笑得如此开怀,他拢起袖袍,就像是想将这满怀清香全都带走,一丝也不舍得留给他人闻见。
梁妄道:“本王何止百岁!”
“纯属为了押韵,为了押韵嘛!”秦鹿笑着凑到了梁妄跟前,眉眼弯弯,又道:“日后世人庆上元节,我就当他们都在替王爷贺寿。”
“只要你有心便好。”梁妄伸手点了点秦鹿的鼻尖,见秦鹿小脸都笑鼓了,自己面上的笑容却渐渐收敛,这一眼,梁妄几乎将她的所有都刻在了心尖上,满心催促,满脑便只有两个字——吻她。
于是,他也便这般做了。
一吻落下,秦鹿闭上双眼,双手紧紧地抓着梁妄的袖摆,梁妄这一吻,十分温柔缠绵,却没有半分旖旎欲望,香炉内的香还在燃着,特殊的香气围绕于二人身侧,梁妄蹭过秦鹿的鼻尖,再睁眼时,凤眸里仿若簇着一团火,却是将他自己烧得寸骨不剩。
“小鹿,我爱你。”
一语脱口而出,秦鹿煞时愣住,就连梁妄自己也未发觉,而话说出口后,他又释然了,本想压抑,等秦鹿先说,不曾想到,自己心中的情感,更不受控。
于是梁妄追加一句:“很爱。”
不想否认,也不愿找什么借口。
可便是认了,梁妄也想听听秦鹿的回应,于是当秦鹿愣住久久不能回神,被一句‘我爱你’惊吓,又被‘很爱’再度摧毁神智时,梁妄等她那句回应已经等得快要心焦了。
终是忍不住,梁妄伸手捏着她的脸,问道:“你就不回应本王什么?”
秦鹿眨了眨眼,回神了,手却指着梁妄的身后,道了句:“王爷你看,有麒麟。”
梁妄捏着秦鹿的脸更用力了些,心中气恼:“别与爷顾左右而言他,说你也爱我!”
“真的有麒麟!”秦鹿也捏着梁妄的下巴,将他的头转过去。
青黑的天上,星辰都没几颗,皆被圆月之光夺去了光辉,却没想到,就在方才银河边上,几粒星辰改了方位,组成了个麒麟踏祥云的图样。
梁妄见之,道:“瑞兆。”
天有瑞兆,好事将不远矣。
那一夜的瑞兆,不仅梁妄一人见到了,乃至整个儿燕京的百姓,甚至是皇宫里庆祝上元节的献王与长皇子都看见了,众人皆说,是福佑天赐,天赐王朝与诸国之战,不会长久。
事后很久梁妄才想起来,那夜烟西台上,他对秦鹿脱口而出的爱,并未得到秦鹿的回应,可即使不回应,梁妄也并非感受不到,此生便于这个爱字上,他愿让秦鹿一道,让她一生,让她不说也好。
麒麟踏祥云的星图,的确是梁妄所算的瑞兆,只是瑞兆并非出在天赐王朝之上。
燕京内的党派之争,死伤无数,献王最终得多人扶持,于上元节这一日对长皇子下毒,为自己上了第一堂权术的课,便是杀了与自己争夺皇位的同父异母的兄弟,献王终于登基,却也只当了十个月的皇帝。
同年的八月底,异国攻入良川,直朝燕京逼近,而北迹那侧不满献王上位,意图扶长皇子的聂家终于夺下患扰北迹邑国,合并北迹兵马,直朝南下,先了从南方攻打上来的异国一步,占领了燕京。
聂彦挟天子以令诸侯,手握重权,招揽当年长皇子之下的大臣,只给献王当了两个月的傀儡皇帝,便自立为王,杀了所有史官,关押翰林院大学士江旦,篡改史书内容,将他谋朝篡位之实,改为献王自知年幼能力不足,脱下龙袍退位让贤,并于寝殿内自缢的历史。
聂彦当了皇帝之后,只草草立了颜姬为后,立子聂云皎为太子,自己率兵,御驾亲征直攻良川,不过两年,便将各国打散,施了离间计,以国土划分为由,使得前五年一直无甚争端的几国自乱阵脚。
一块肉,几只狐狸,谁也吃不上大块的那一口,便于此时,聂彦重新夺回土地,又在短短三年之内,将各国赶至卢阳关外。
卢阳关外靠海,犹如一个将要分离出九州的岛屿,曾经辉煌一时的金珠城就在其中。
诸国到了卢阳关外,依旧不肯妥协,聂彦也是心狠,直接在卢阳关外架起了高墙,算了天时,一把无穷无尽的顺风火,烧了足足七天七夜。这七天时间内,哀嚎不断,死伤无数,最终将各国逼退,能逃离的,都与聂彦签订和平协议,驶船离开,未能及时离开的,投降不及,聂彦为了震慑四海内外,将上万人屯起一处以沸水滚石杀尽。
直至各国降书与协议传入国内,这长达十多年你争我夺的战争,才算真正结束。
乃至接下来的十几年内,九州之内还能看见金发碧眼的低劣奴仆贱婢,身上刻着他们曾侵略这一处的耻辱。
聂彦整顿九州后,改立国号为大宣,大赦天下,放了在狱中关押五年的翰林院大学士江旦一家,再聘入朝为官,又纳了三名朝中大臣之女入后宫为妃,以此稳固朝中势力,却一直只与皇后恩爱有加,入宫的妃子,敷衍也不曾有过。
聂彦之子聂云皎,七岁可读万卷书,九岁能拟治国章,十二岁已入朝听政,可提一二朝中要点,十四岁时娶太子妃,那一年,天下皆知太子之优,宛若神童降世,经历了天赐到大宣的蜕变,注定此一生不凡。
太子娶妻时,大宣人人口中都谈,说得那太子聪慧无双,智谋无双,简直是世间少有的天命之子,还有人说,那年天赐献王让位聂彦,也是天命所归,促成了大宣之盛世。
百姓人人口中皆说,若无大宣,这片九州之地也不知得被那些海外异国给侵略成何等惨状。
提起太子妃,也有人赞其貌美,秀外慧中,是翰林院大学士江旦爱徒之女,其父未来在朝中官途不可限量。
这些话,凡是这些年稍稍好转,不缺银钱生活的地方,都能听得见,因为这是众人茶余饭后的闲谈,少不得的。
良川从战火中恢复得也算快,当年还未被异国攻下多久,便被大宣夺回,城池房屋保存完整,倒是有不少去到燕京,还活着的人退回来认领了自己的屋子,但也有人没能活着回来的,宅子都被人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