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侯既在,江文涵心中便是再怎么不甘愿,也得前去拜见一二。就算他心中深恨南阳侯,对他既怨且怼,但大周颇为推崇孝道,他不可能将对南阳侯及沐阳长公主的怨恨摆在明面上,至少不能太过,否则是要遭人唾弃耻笑的。
简朴寻常的青棚马车刚刚于南阳侯府侧门停下,便有门房上前作揖问安,向许久不曾回侯府的大公子请安,并向大公子传达南阳侯的命令:要他回府后即刻前去书房,南阳侯要考察他的学问,并问询他在翰林院就值的情况。
江文涵刚在青竹的搀扶下从马车上下来,便听得门房转达的南阳侯的吩咐,当下,他的脸色便阴沉下来,剑眉星目、高鼻薄唇的俊美面容上盛满了阴郁和冷然,被浓密睫羽遮住的凤眸中更是有一缕阴鸷冷厉掠过。
若非多年来极端压抑的生活令江文涵自控力和忍耐力极强,只怕他现在便要忍不住唇畔的冷笑了,南阳侯所谓的考察学问不过是个幌子,每一次他唤江文涵前去书房,江文涵都免不了被他训斥一番。
对于江文涵这个儿子,无论他表现得有多么优秀、多么出色,南阳侯的态度一直是打压、训斥和责备。就好像南阳侯不这样对待隐隐对他不服、显现出桀骜不逊来的儿子,就无法显示出他这个父亲的威严来一般,对待江文涵并没有几分温情。
和垂眸不语、显得格外冷淡阴郁的江文涵不同,青竹的态度颇为热情友好,他神情热络地与门房搭过话、代江文涵应下了南阳侯的吩咐后,又在江文涵的授意下特意交代门房:
不必将江文涵乘坐的青棚马车引进侯府停泊了,只命驾车的车夫将马车停在附近的偏僻巷子里等待半晌即可。
江文涵并不打算留在南阳侯府过夜,甚至不打算留下来和南阳侯、沐阳长公主及江文锋一起用膳,在拜见过老夫人后,他便会调转回他自己位于西区的宅邸,如此这般,自然用不着将马车停进侯府。
从侧门踏进南阳侯府,江文涵带着青竹朝前院书房而去,他一路皆是目不斜视、默然不语,不像走在布置雅致、一步一景的侯府,却好似走在步步险恶、穷山恶水的龙潭虎穴中一般。
自从进了南阳侯府后,江文涵如远山一般青黛的剑眉便微微蹙着,俊美无俦的玉面上更是神色沉沉,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阴郁和冷漠。
这是江文涵身处侯府时的正常反应,他虽然自小在侯府长大,但这里却并没有给他多少美好温暖的回忆,更没有什么让他留恋的地方,恰恰相反,南阳侯府只让他觉得逼仄、觉得压抑且不安,让他非常厌恶,只想远远避开。
还未走到前院南阳侯的书房,江文涵便见一身着白衫、相貌堂堂的翩翩公子带着两个小侍从侧面一条小路绕来,正好与带着青竹的他撞上。跟在白衣公子后的两个小侍都提着沉沉的书篓,这公子似是刚刚下学,刚从书房离开。
在江文涵发现这年轻公子的第一刻,这年轻男子也见到了一身青色官袍的江文涵,眯了眯眼,似是轻笑了一声,这年轻公子双手背负在身后,以一种怡然自得的态度不闪不躲、迎面朝着江文涵走了过来。
走近后,便能将这白衫公子的面容五官尽收眼底,他生得极是俊美,面如冠玉,貌若潘安,唇角噙着一丝懒散且肆意的淡笑,显得格外从容和自信,自有天成的气度,他漫步靠近,越发显得身材颀长,君子端方。
相比于这缓步靠近而来的白衫公子,江文涵虽然身高不逊于他,却显得有些过于瘦削,尤其他此时身着浅青色官袍,虽如青竹一般自有气度、怡然大气,但却被青色衬得更加消瘦了,竟仿佛有几分弱不胜衣的感觉。
白衫公子走到江文涵近前,于三步外停下脚步,并没有再过多靠近,他彬彬有礼地朝江文涵拱手行了一礼,露出礼貌生疏的客套微笑来,不喜不怒、语气寻常地淡声道:“许久不见,兄长安好。”
这主动向江文涵打招呼的白衫公子正是沐阳长公主与南阳侯的独子江文锋,他虽然主动朝江文涵打了招呼,但是他眼中并不见几分兄弟相见的亲近暖意,反而在一片疏离的冷淡下蕴着些许不屑和轻蔑,显然并不是很瞧得起江文涵。
右手负于身后,江文锋笑吟吟地看着神色阴郁冷淡的江文涵,状若随意地笑道:“兄长这是要去书房拜见父亲吗?你多月不回侯府,父亲多有挂念,之前也多番提及,此时兄长归家,真真是一件好事,也免得父亲一直挂念。”
这番话内里满是嘲讽和讥诮,可谓是恶意满满,不带多少好意。江文锋出身极贵,生母沐阳长公主又得周明帝和太后宠信,他自小被捧着长大,性情一向轻狂,不太瞧得起江文涵这个“庶”出的大哥,两人碰上他出言讥讽几句,实在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冷眼瞥过眼角眉梢尽是得意轻狂和风流自信的江文锋,江文涵垂下眼帘,眸中一片冷然漠然,他知道这个“嫡”亲弟弟不是他最大也最应该憎恨的仇人,但因为江文锋的态度,他对这个弟弟也着实没有什么好感,只有厌恶和不喜。
因着不太喜欢江文锋,江文涵也懒得搭理他明显带着讥诮嘲讽意味的话语,故而只垂下眼帘,冷淡道:“不劳你费心。”言罢,不顾江文锋难看的脸色和表情,他带着低头讷讷不敢言语的青竹径直离开。
江文涵心下冷笑:真当他愿意在这里听他废话浪费时间呢?若非碍于孝道和舆论压力,他连南阳侯都懒得搭理,更何况江文锋这个害死他母亲的凶手之子?沐阳长公主这个女人带给他和母亲的灾难,他永生不会忘记。
越过江文锋及其带着的两个小侍,江文涵带着青竹往南阳侯的书房而去,将他们三人甩在了后头。
被江文涵不冷不热的一句话堵了回来,江文锋眼中的眸光顿时冷了下来,在二人擦肩而过后,他转身看着江文涵远去的背影,眼神如淬了毒的利刃一般寒光凛冽,翻滚着冷意和怨毒。
看着江文涵如青竹一般清逸且卓尔不群的背影,江文锋冷冷嗤笑一声,薄唇勾起的冷笑像猫捉老鼠时露出的笑容一般,既散漫又冷血,戏谑极了,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冷酷和漠然。
“且看你撑到什么时候。”江文锋冷笑出言,“不过是只秋后蚂蚱,即使极力蹦跶,又能活到什么时候呢?那老东西还在,尚能庇护你一二,等她死了,看父亲是不是还会顾忌那老东西对你有一两分在意。”
他口中的老东西正是南阳侯府老夫人,他的亲祖母。只是听他的语气便知,他对祖母没有半分感情,反而对祖母心怀恨意,巴不得她早早亡故。
来到南阳侯的书房后,江文涵上前,抬手屈指敲了敲书房木门,在门内传来一声低沉威严的“进来”后,方才垂眸推门踏入了书房。
☆、朝堂宅斗“庶”长子反派19
江文涵身着青色长衫, 负手立于由一整块红木雕琢而成、其上有精致雕花纹路的房门前, 他默默无语, 神情晦涩难言, 一时间并没有急着踏入书房, 似乎是要在进门前再做一番心理准备。
直到江文涵呆立于书房前不进门好一会儿,房内等了有一会儿的南阳侯再次出言,他冷哼一声, 语气带着几分愠怒和不耐,冷冷喝着, 声音穿过门扉:“还不快进来,等着本侯请你不成?”
听着书房内传来的这一声带着怒意的低沉嗓音,江文涵垂下眼帘, 凤眸幽深如许,眼底似有阴鸷冷厉掠过,眸中满满的尽是彻骨的冰寒和冷然,没有一分暖意一分亲近,他根本就没有将屋内的南阳侯视未
这一刻江文涵心中没有对南阳侯的濡慕之情, 只有一份几乎可以说是迫不及待的期待:他期待着收他为徒的师尊真的能做到他所承诺的事情,将沐阳长公主和南阳侯拉下去, 这样他便可以痛打落水狗, 给这两个仇人致命一击。
心中这么期待着,江文涵垂下眼帘,轻轻抿了抿唇,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来, 越发显得风姿如竹,清雅淡然。只不过在他露出这个浅淡的微笑后,原本远远站在一旁的青竹看着他家少爷的背影,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只觉一股恶寒袭上心头。
在这个笑容中,江文涵上前一步推开红木房门,抬步踏入了书房,见到了他血缘和名份上的父亲南阳侯江宇宁,也迎上了他威严冷漠,带着几分厌弃不耐、却又似乎深藏着一丝愧疚的眼神。
江文涵既没有因为南阳侯眼中深藏的复杂情绪有所动容,也没有被他毫不掩饰的冷漠不耐和厌弃刺伤,只是像以往一样垂着头摆出一副沉默阴郁的模样来糊弄南阳侯,并不在他面前展露出他心底深藏的阴鸷和恨意。
南阳侯唤江文涵前来书房并没有什么大事,正如之前江文涵自己在心中腹诽的那样,南阳侯见到他后,浓眉一蹙,开口便是严厉冷然的训斥:“你这次又是多月不回侯府,怎么,是南阳侯府庙太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对于长子还未成家就离府别居的事情,南阳侯心里是十分不悦的,他觉得江文涵如此是不孝不悌,而他这般行事更是故意展现出他的不满和怨怼,这令南阳侯有威严被挑衅的愤怒,也有一分因担心江文涵反噬而升起的胆战心惊。
面对南阳侯府的训斥,早已经经历过数次的江文涵应对十分熟练,他低着头默默不说话,摆出一副沉默寡言、木讷冷漠的模样来,不管南阳侯说什么、骂什么,他都没有半点反应,不动如山,好似一尊沉默的雕像一般静默。
见江文涵又摆出这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南阳侯心头怒火更是盛起,自从江文涵长成以后,在他面前就一直是这幅不死不活、不阴不阳的沉默模样,让他连句温情一些的都不知该如何跟这个儿子说起,父子俩的关系越发淡薄。
南阳侯坐于宽大书桌后的红木圈椅上,气质渊渟岳峙,沉稳肃然,尽显手握重权的天子宠臣的气度和威严,两道浓眉下的是一双和江文涵极为相似的凤眸,他目光沉沉地盯着江文涵,冷嗤道:“为父与你说话,你却又摆出这么一副木讷模样来装傻!”
“你父亲我还没死,这南阳侯府也还没有分家,你一个未成家的男丁如何能与侯府别府分居?”南阳侯紧皱眉头,一脸冷然和不满,“之前便与你说过。让你趁早搬回来,怎的,你拿我的话当耳旁风?”
江文涵自然是不愿意搬回侯府看南阳侯和沐阳长公主的脸色,微粉薄唇轻轻翕动两下,他语气淡淡道:“我此时居住的宅邸距翰林院较近,方便我每日上值下值,也省得花费时间在路上,白白耽误了事情。”
南阳侯可没轻易被江文涵这番话所说服,他冷哼一声,沉声道:“侯府距翰林院虽比你现在住的地方稍远,但也不过是小半刻时间的路程,哪里到了非要你住在外面的地步?你住在侯府,一切自有侯府下人照料伺候,岂不比你一人在外来得方便?”
原本半低着头的江文涵听完南阳侯这番话,忍不住扬了扬远山般修长青黛的长眉,唇角也勾出似笑非笑的弧度来,唇畔的笑容显得格外的冷清和漠然,一双狭长幽深的凤眸中更是盛满了讥诮和嘲讽:
他住在侯府时,因沐阳长公主一刻不休地打压,他的日子可是艰难得很,每日吃食被克扣是家常便饭,来往出入被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更是日常,他在侯府过的日子可真称不上有多方便,更别提一人在外的逍遥自在了。
已经表达过自己的拒绝之意,此时不管南阳侯如何训斥、如何劝诫又如何逼迫,江文涵都是半低着头闭着嘴不说话,就跟个锯嘴葫芦似的一样不出声。
江文涵压根不搭南阳侯的话,只要他执意不肯,南阳侯也拿他没办法,等他再废话几句,自然知道此事不可为,自会识趣放弃,不会紧抓着这件事情不放,到时候江文涵再开口出言说他要去向祖母问安,不想再搭理他的南阳侯就会爽快放入,不留他在面前碍眼。
——这么多年以来,江文涵一直都是这般应对南阳侯,只做出一副沉默寡言的模样来,不管南阳侯说什么做什么,总之他完全不回应,只一直保持着沉默却抗拒的态度,任由南阳侯一人唱独角戏。
这一次也不例外,在自以为“情真意切”、“苦口婆心”地劝诫了江文涵许久,却一直没有得到半点回应后,南阳侯对长子的那些微薄耐性便已经尽数流失,他目光不耐厌烦地看了一眼半低着头面无表情的江文涵一眼,半句话也不想多说,摆摆手示意他离开书房。
可以离开书房,不必再强迫自己听南阳侯那些絮絮叨叨没有意义的废话,江文涵简直不要太高兴,他一点都没有被父亲嫌弃不喜的低落和难过都没有,转身就推开房门,直接把还摆着侯爷架势的南阳侯丢在了书房里。,
江文涵身材颀长,腿自然也短不到哪里去,在南阳侯摆手示意他离开后,他一双长腿交错着前行,很快便远远离开了南阳侯府所在的主院,那速度快得跟一阵风似的,当真是转瞬就不见人影,好像他有多不乐意留下来和南阳侯独处似的。
看着江文涵迅速远去的背影,体会到他毫不犹豫只想迅速远离的决绝态度,南阳侯心头不由浮现起心塞无奈的情绪来。自江文涵长大以后,他这个儿子在他面前就一直都是这幅模样,这让他隐隐觉得……觉得他已经失去了这个长子。
江文涵出了书房,带着等候在外的青竹径直离开南阳侯所在的前院书房,朝后院南阳侯府老夫人所住的寿安院而去,准备向她问个安,与她说说话,便离开侯府,回他自己在西城区的宅邸。
同时,被萧桓无情留下,独自一人暂居于皇宫中的静和经过几番委婉且小心的套话,终于打听到了沐阳长公主的消息,从附近伺候的宫人口中知道她的驸马就是当朝南阳侯,正是萧桓交代他要对付的另外一人。
静和已经不是莽撞冲动的年轻人,他主持道观十余年,养气静心的功夫已经很深,自从得到萧桓的命令,他一直非常乖觉的不去问萧桓对付这俩人的原因,只默默的听话办事,此时打听到这二人的消息,只自己暗中筹谋计划,绝不会贸然行事致使事情败露。
但静和虽是谨慎小心,但以他的身份和地位想要对付身受帝王眷顾宠爱的长公主和侯爷,还是力有未逮,于是静和在经过一番犹豫和挣扎后,最后还是决定用那个他一开始就想到、但觉得没什么把握的计划——
直接向周明帝进言,告诉他沐阳长公主与南阳侯二人于大周国祚有害,借周明帝的手对付这二人。既然沐阳长公主二人最大的靠山和助力就是当今帝王,那便以己之矛攻其之盾,用这个办法,到时候比拼的就是周明帝更信任谁、更眷顾谁。
做下了这个决定后,静和也不敢再耽搁什么,立刻就打算动手行事了,就怕他动作太慢让萧桓不高兴,连他也要跟着吃挂落。
因着萧桓之前在祈雨仪式上露的一手,周明帝对萧桓这位真人十分敬畏尊崇,是真的万分信任他,连带着对静和这个真人的道童也是另眼相待,每日都要来静和暂住的宫殿问候他,态度友好且平和地与他说话,并不摆什么帝王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