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眸微阖,江文涵靠在车壁上,眉宇间微见疲倦之色,坐在马车另一侧的青竹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他的神色,从车厢一角取出一套小巧轻便的茶具来,轻声问道:“少爷可要喝杯热茶暖暖?今日风有些大,少爷可别凉着了。”
江文涵眉心微蹙,他浓密纤长的睫羽微颤,一双凤眸终于睁了开来,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嗓音微哑、语气倦怠地吩咐道:“沏杯浓茶吧,也醒醒神。”
若是他只是在翰林院上值,只忙着分在他手中的那些并不要紧的琐碎小事,怎么也不至于费心到这等疲惫的模样,可他一边要应付有意巴结沐阳长公主的上司的为难,一面又要暗中拉拢朝臣、积蓄力量,自然是劳心劳力,心神耗费极多。
得了吩咐,青竹忙不迭地用马车上小炉子煨着的热水给江文涵沏了一杯浓浓的茶递了过去,一边伺候他喝茶,一边微带好奇地问道:“今日少爷格外倦怠,可是翰林院里出了什么大事?”
江文涵灌了一口浓茶下去,激得自己醒了醒神。
听着青竹询问,他扬了扬眉,眉目清朗如银月一般雅致的面容上露出几分古怪,神情异样,隐有几缕怔忪,他稍作沉吟,方才慢吞吞地开口说道:“确有事情发生,但并不是翰林院里发生了什么。”
准确来说,翰林院只不过是在今日传播开来的那桩消息中被波及的其中一个衙门罢了,其实并没有受到太多牵连,也并没有因此事而出现多大的动乱,只是翰林院中上值的一干庶吉士人心浮动,忍不住就那事议论纷纷罢了。
手中捧着剩下的半盏热腾腾的浓茶,江文涵神情恍惚,他有些出神,总忍不住去想,宫中传出消息,说周明帝打算请那位已经被封为大周国师的真人测算大周国运及大周皇室宗亲气运的事情,到底是不是他的那个师尊在背后推手。
如果真是收了他做徒弟、承诺要帮他报仇的师尊萧桓在暗中推手,一手促成了此事,那他究竟打算在这场宴会上做什么,又会用什么样的办法帮他打压沐阳长公主和南阳侯这两个圣眷优渥、被周明帝青睐的人?
而且,虽然萧桓已经收了他做徒弟,他也行过正式的拜师之礼,但说到底他们两人只见过一面,彼此间没有太多接触和相处的时间,也没有什么师徒情谊,他实在是不明白萧桓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为什么要这么帮他。
江文涵一直觉得,他师尊萧桓之所以会收他为徒,不过是游戏人间时随意而为的玩笑之事,未必真的把他当做传承衣钵的弟子,也未必会真的全心全意的帮助他去做那报仇之事。
他心里一直这么认为着,就算心里有忍不住的期待和希望浮现而出,但其实他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期望落空的准备,做好了萧桓并不会真的帮他,他还是得靠自己去对付沐阳长公主和南阳侯的准备。
见江文涵捧着热茶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青竹虽然心中好奇,但却不敢出言询问,也不敢开口提醒江文涵趁热把浓茶喝完,只缩起脖子往马车一角缩去,半句话也不敢多说,怂得一匹。
马车于西城区正府街上的一处宅邸前停了下来,江文涵下了马车带着青竹径直进门,刚踏进院子,就见院中那一簇青竹下的石桌旁坐了个人,他穿着玄色道袍,袍角有银红业火纹路攀爬其上,活灵活现犹如真的熊熊燃烧的业火。
同样的院落,同样的位置坐着同一个人,时隔数日再次现于眼前的这熟悉一幕让江文涵心下一松,原本压在心上的巨石顷刻间消散无踪,他忍不住勾起了唇角,凤眸微抬,露出一个清浅却真实的欢欣笑容来。
江文涵摆手示意青竹停步,他自己上前恭敬庄严地行了一礼,唤道:“师尊。”
☆、朝堂宅斗“庶”长子反派22
“弟子拜见师尊, 师尊安好。”江文涵上前一步, 立在那一簇青竹下方的圆桌之前, 他束手向萧桓行了一礼, 神情恭敬、态度诚恳地向他问安, 竟真有几分弟子尊崇师尊的敬意在其中。
不管江文涵心里是不是真的把萧桓当成他的师尊,是不是真的信任他、尊敬他,但至少他的态度还是摆得比较正当, 做出了一个孝顺弟子应有的表态,让人即使知道他心意不纯, 也生不出几分怒气来。
侧对着院门而坐的萧桓正在把玩着从搁在石桌上的棋盒中捡出来的几枚棋子。
那几枚做工粗糙、涂着黑色颜料的木质棋子于他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的手指间流转不定,竟也被那双洁白如玉的秀手映衬得温润细腻起来。
在江文涵上前一步肃声行礼时,啪嗒一声, 萧桓把手中捻着的两枚黑棋按在了石桌上刻画的棋盘上。
他侧头朝江文涵看来,俊美无俦、昭如日月的明朗容颜一如昨昔般完美无暇,微薄的唇边依旧噙着一丝恣意轻狂的淡笑,自有一股看轻世间万事的豪情和袖手俯瞰天下的气度。
目光流转,萧桓上下打量了江文涵一眼, 将他这个二徒弟看进了眼底,看到了他眉宇间遮掩不住的疲惫, 也看到了他眼底止不住的期待、踌躇满志和希望, 但萧桓终是什么也没说,只轻笑一声移开了目光。
转头看着石桌上刻印出来的棋盘,萧桓随手将棋盘上随意丢着的几枚棋子拂了开来,语气懒洋洋地招呼恭敬立于石桌前的江文涵, 淡淡笑道:“来,小二,陪为师对弈一局。”
江文涵面上尊敬肃穆的表情有一瞬的僵硬,面上挂着的刻板面具也于一瞬间裂开,他被“小二”这个称呼惊到忘记要维持自己的形象,险些就要失了形象。
但很快江文涵就反应过来,他的师尊萧桓曾说他是他收下的第二个徒弟,想来这“小二”的昵称便是因此而来。
只是知道归知道,但被萧桓唤了一个这么亲近的昵称,还是让江文涵背后一阵汗毛直竖,只觉得很不适应,心里很不得劲。
这些年来,江文涵唯一比较亲近的人就是祖母,但祖母也并不会这样唤他;甚至于,随着近年来江文涵渐渐长成,他已经很少再在祖母面前展露出不成熟的那一面,祖孙两心中亲近彼此,但举止言语并不亲热。
不管多么不习惯,不管心中在暗自腹诽什么,江文涵面上还是绷住了表情,他一脸沉稳肃然地应了一声“是”,大步上前于萧桓对面坐了下来,将那盛着白棋的棋盒挪到右手边来,顺手揭开了盒盖。
江文涵摆弄棋具时,脑中思绪仍在急速转动,他一面在心里猜测思虑萧桓和他对弈的深意,一面却忍不住同情自己的书童青竹——
刚才他眼角余光便看到了,可怜的青竹再一次化作一尊雕像凝固在了院门口,他再一次被萧桓定住了,他的时间就此凝固,直到萧桓解除在他身上所下的限制他才能恢复原状。
因着南阳侯府是沐阳长公主当家,江文涵自小在侯府所受的教养并不算十分精细,侯府给他请的老师才学不过平平,不说比不过侯府专为江文锋聘请的大儒,就是和外面私塾里的一些老师相比也有些逊色。
江文涵之所以能一路考上秀才、举人,乃至于在三年前的会试中考中会元,是因为他自己聪慧伶俐、勤勉自律,能靠着侯府里的众多藏书自学成材,绝非侯府给他请的那位教书先生有多么擅于教人读书、有多高的才华。
因着自小并没有接受多么好的教养,所以江文涵虽然通过看棋谱自己学会了下棋,但并不精通。甚至他以往也没有和人真正对弈下棋过,对自己的棋力并没有什么认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个臭棋篓子。
不过随着二人开始正式下棋,江文涵便发现,先不说他自己是不是个臭棋篓子,又是不是棋艺不精,反正他和萧桓的棋力是相当的,二人下棋的水准相差不离,谁也别说谁棋艺不精,反正大家水平差不多。
食指中指交迭着捻着一枚黑棋,萧桓目光在棋盘上饶了一圈,审视了一番黑白棋子交战的战况,微作沉吟后,他态度坚决地将黑子拍了下去,按在了他想要落子的地方,黑子围拢,顺利吃掉了江文涵的一枚白子。
把江文涵被吃掉的这枚白子捡了出来丢到一边,萧桓唇角噙着几分美滋滋的笑意,随口说道:“本座留在宫中的那个道童给本座出了个主意,本座觉得可行,便允了他便宜行事。”
正准备落子的江文涵动作一顿,突兀至极的,他想到了今日传得沸沸扬扬的那桩传闻,当下心头有所恍然:周明帝不日将举办家宴请皇室宗亲入宫之事果然是他这个师尊在背后推手。
想来,为了促成这件事情顺利展开,那位留在宫中的静和道长只怕在暗中出了不少力,不然怎能让周明帝对此事抱着积极主动的态度,甚至根本没发现自己中了别人的算计,还在兴致勃勃的筹谋着晚宴章程呢。
一看江文涵这幅若有所思的模样,萧桓就知道他心中有所联想,但他对此不以为意,只径直继续说道:“本座觉得他说得甚是有理,要对付沐阳长公主及南阳侯二人,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当着周明帝的面‘诋毁’一下这两人。”
“本座到时候便说,这二人私德有亏,欠了阴德犯了孽债,日后必遭天谴,恐会牵连至整个大周。”萧桓扬眉看向江文涵,唇角勾出一抹戏谑坏笑,笑吟吟地问道,“小二,你觉得这个说法如何?”
江文涵没想到他这位被封为国师、被众人当成活神仙尊崇敬畏的师尊会明晃晃地告诉他,他准备在即将到来的晚宴上“弄虚作假”,假言欺骗周明帝沐阳长公主和南阳侯气运不佳,以此诋毁这二人,令他们失去圣宠,被周明帝厌弃。
虽然这确实是个一劳永逸的好办法,只要周明帝厌弃了那二人,他们便再没有翻身之地,但陷害人却用这种光明正大、明火执仗的方式,他这个师尊未免太过不拘小节,恣意妄为了吧……
想到这里,江文涵眉宇间就不由自主的流露出几缕怔忪和无奈来,对自己这个师尊的秉性有了更深的了解,对他的为人作风都有了一定的认知。
隐隐约约的的,江文涵心里有一种感觉,他觉得自己这个师尊怕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无法无天说的就是萧桓,他绝对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猖狂性子,只怕这世间就没有什么能拘住他、锁住他。
萧桓侧眸瞥了江文涵一眼,见他怔怔呆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由扬了扬眉,以为他对静和想出来的那个办法不太满意,觉得如此行事沐阳长公主和南阳侯得不到足够的惩罚,心里头还有其他的想法。
歪头想了一想,萧桓只是稍一迟疑便做下了决定,打算让江文涵也参与到这件事情中——想来深恨沐阳长公主和南阳侯的江文涵一定很想亲自向这二人报仇,毕竟只有亲手报仇才是真的爽快。
虽然让他直接动手是不可能了,但让他在此事中添一份力也是好的,总不能让他一份力也不出不是。若给江文涵一个亲自报仇的机会,也许就能让他一偿夙愿,就能化解他心中的仇恨和执念。
——至于被报复的沐阳长公主及南阳侯两人高兴还是不高兴,开心还是不开心,又有谁在意呢?反正萧桓才不在意,他只要顾好自己的徒弟就行了,至于旁人,不过是不必在意的外人罢了,又有哪里值得他去在意呢。
勾了勾薄唇,萧桓唇畔现出一抹恣意轻狂的笑意,大有一股“我有徒弟我骄傲、我就宠徒咋样”的得意和霸气,他哼笑一声,懒懒说道:“若是你觉得这言辞还不够激烈,不足以将那两人钉死在耻辱柱上,那便由你来撰写评语好了。”
扬了扬远山一般青黛的长眉,萧桓眼也不眨,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他无比坦然地睁着眼睛说瞎话:“由你来撰写抨击那二人的评语,到时候本座直接照着你提前写好的评语念,你无法说出口的话,本座来代你说出!”
萧桓扬了扬眉,一脸宠徒无度,简直霸气极了。
江文涵心中一动,清晰地听到了自己急速跳动的心脏,那砰砰砰的声音就好似在耳边响起一样,让他清楚地明白一件事情:他心动了,他真的非常想像萧桓说的那样亲自撰写抨击沐阳长公主二人的评语,将他们不义之事于大庭广众之下揭露出来。
见江文涵还愣在原地不说话,萧桓以为他这个徒弟对此还是不满意,想了想,他干脆说道:“算了,就不用静和的办法了,何必绕那么多弯,本座直接帮你弄死沐阳长公主和南阳侯便是。”
眨了眨眼睛,萧桓一脸淡漠冷然,口气寻常且随意地说道:“你若非要亲自动手才觉得爽快,才觉得大仇得报的话,到时候本座直接出手制服这二人,再由你亲自动手杀了他们便是。”
“若是你觉得这样还不够爽快,那本座屠尽大周皇室,改朝换代,扶你做皇帝也不是不行,到时候你就可以正大光明的对付那两人了。”萧桓语气淡淡,“当初先皇,不就是仗着权势肆意逼迫你生母么?”
☆、朝堂宅斗“庶”长子反派23
萧桓微带冷冽的话音落下后, 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显得有些怔忪的江文涵眨了眨眼睛, 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他缓缓摇了摇头, 嗓音低沉暗哑,语气缥缈轻忽:“不必了。”
此言一出,江文涵再次沉默了下去, 他闭了闭眼睛,浓密纤长的睫羽不断上下轻颤, 犹如一只被困在蛛网中振翅欲飞、想要逃离的蝴蝶,透出几点脆弱却倔强的挣扎来。
在停顿许久后,紧闭双眼的江文涵终于缓缓掀开眼帘, 幽深凤眸中盛着诸多复杂难言的情绪,似是挣扎,似是仇恨,似是悲悯又似是解脱,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 徐徐地、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
这一口气舒出来,江文涵整个人都像是卸掉了什么重担一样放松了下来, 再也没有全身紧绷着一副挣扎不定的纠结模样。
他咳了一声, 清了清嗓子,总算让他仿佛渴了许久、透着嘶哑和沉重的暗哑嗓音恢复了原本的清朗。
抬眸看向萧桓,此刻江文涵眼中再无挣扎,只有认真和坚定,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而且绝不后悔:“我不想做皇帝,要向那二人报仇,也不必非要坐到那个位置上去。”
“而且,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向来眦睚必报,但我没疯也没发狂,我并不打算因当年旧事迁怒整个大周皇室、迁怒所有的宗亲,更不是非要覆灭整个大周皇室宗亲以偿我心中之恨。”
看得出来,刚才江文涵心中一定进行过无比激烈的思想斗争,但他最后还是做出了选择。且当他做下那个决定后,便不再有半分的迟疑、犹豫和徘徊,反而坚定得一往无前,信念再不会动摇半分。
当江文涵向萧桓陈言上述那番话后,他将放弃的是唾手可得的皇位,是一步登天后所拥有的权势、地位和财富。
要做出这个决定,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