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的门上了锁,程昀拧了拧门把手没有拧开,他试着输入了几个密码,程清让的生日,江昭昭的生日,然后是自己的生日,房门叮的一声打开了,他怔愣在原地,无意识推开了沉重的木门。
宽大的双人床,蓝灰色的被褥铺的整整齐齐,床头放着几本厚厚的百科全书,落地玻璃窗前摆了一溜茉莉花,满室恬淡的清香,衣柜中是没有撕标签的四时衣服。洗手间一应洗漱用品俱全,看生产日期应该是刚换的。
他从床头柜的抽屉里翻出一个普通的笔记本,很厚很厚,每一页都贴着一张照片,下面记录着大段大段的文字,字铁钩银画,刚劲有力,像一张张规范的字帖。
“程程出生了!!!!!五斤六两,很小,很乖,你是上天赐给我最好的礼物。很遗憾不能抱抱你。
爸爸初为人父,不知道该如何爱你,如果有的地方做得不够好,希望你能给爸爸一个弥补改正的机会。”
“程程三岁了。我隔着白色的铁栅栏看你在院子里看书,你好像抬头对我笑了一下,我感觉你像个小天使闪闪发光。爸爸很想和你说说话,给你讲故事,陪你踢足球,听你叫我一声爸爸。”
“程程五岁了,你背着小提琴去上课,面色苍白,脖子上有几道细细的伤疤,很不健康。我很想把你抱回家,爸爸做过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放弃对你的抚养权。
我坐在对面街角哭了一整晚,爸爸很失败,连你都保护不好。
她既然照顾不好你,为什么不能把你还给我,我忽然发现我已经不爱她了。”
“程程七岁了,你终于回国了,这是我第一次正大光明以父亲的身份与你见面,紧张的一宿没睡觉。
我小心翼翼托着你的小手,害怕把你碰碎了。你是我见过长得最好看的宝贝,我挑不出一点不好。
你静静的看着我,没有同我说一句话,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买了小朋友都很喜欢的乐高,爸爸很想和你一块拼完,可惜没有实现,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
我一生别无所求,只希望我的小天使健健康康的长大。”
“程程十七岁。今天听到有人说你一无是处,我很生气,终止了与那几家公司的合作。
我家程程小提琴拉的很好,开赛车获过奖,还组建了电竞战队,又聪明又孝顺,明明很优秀,为什么会有人说你不好呢?
我已经一年没有见到你了,很想你。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每次见面都会吵架,也不知道为什么你总是不高兴。
大概爸爸做得不够好,如果可以选择,你是不是不会选择让我成为你的父亲。
宝贝,生日快乐。”
“程程二十五岁。你交女朋友了,是个很温柔很漂亮的女孩,我很久没看到你笑得这么开心了,爸爸看得出来你很爱她。
也许是爱屋及乌,这段日子爸爸看谁都没有莞莞好,你放心,爸爸肯定会把莞莞当做女儿一样疼爱。
爸爸近日感觉身体不太好,不过你不用太担心,爸爸自己会照顾好自己,尽量保证长命百岁,我还没有等到你叫我一声爸爸,如果冒冒然死了会死不瞑目的。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上天把两个小天使送到我的身边总要拿去些东西等量替换才公平(我认为它可能在嫉妒我!)。”
……
晚八点,医生给清醒的程清让做了全身检查,各项指标正常,陆一曼熬了清淡的小米粥喂他吃了小半碗:“你昨晚可把我吓死了,我不得已才给程昀打电话的。”
程清让靠在病床上,身体很虚弱,轻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没事。”
苏鸢绞了温毛巾给他擦手:“叔叔,你感觉这个温度可以吗?会不会有点热?”
“莞莞,不用你照顾我,时间不早了,让司机送你回家早点休息。”
苏鸢认真道:“百善孝为先,这是为人子女应该做得,程昀不在我替他照顾你是应该的。”
程昀隔着玻璃望着其乐融融的三人,心里五味杂陈。
程清让的疏冷与林疏桐不同,他表面八面玲珑、温文儒雅,实则冷情到了骨子里,你很难辨别出他的喜怒哀乐,就像智能AI机器人,不具备人的七情六欲。
程昀刷爆了卡他从不苛责,程昀一年不给他打电话他亦不追究,程昀在外花天酒地他不管不问,程昀对他冷嘲热讽他无动于衷……他认为他与程清让的父子关系也仅仅止于血缘牵系。
程昀推开门,嘴巴无声的张合,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在唇舌间绕了又绕,废力的吐了出来:“爸爸……”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人的表面情绪控制的再好在精密仪器的程序化运行中无所遁形, 医疗器械发出刺耳的警报声音,医生鱼贯而入:“病人不能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否则会有生病危险, 这不是危言耸听。”
程昀认真听训, 待医生护士走后才挪到病床前冷淡道:“听到了吧, 医生说了不能劳累, 不能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你都这么大人了, 话都听不懂吗?
那个破公司就那么重要?万一把命搭进去了最后还不是落在我这个败家子手里给你败光。
我今天把几个看不顺眼的老东西全辞退了,李助理工作效率高,这会估计已经帮我把后续问题处理完了,你不用浪费力气和我吵吵。”
程清让咳嗽了几声,声音嘶哑:“你刚刚叫……叫我什么?”
程昀不耐烦:“爸!有什么不对吗?还是你想和我断绝父子关系?”
苏鸢悄悄瞄了他一眼, 抿唇笑道:“叔叔,你看程昀眼睛都哭红了, 他很担心你的病情。以后你身体有何不适务必第一时间通知我们好不好?”
程昀像只被踩了尾巴炸毛的猫,偏偏又不敢冲着苏鸢大吼大叫,欲盖弥彰的摸了摸发疼的眼睛:“谁……谁哭了?!我是被沙子迷了眼睛,对, 沙子迷眼睛了。”
程清让苍白的病容上满是宠溺的笑容, 他从被子里抽出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五指虚握,指甲用力嵌进手心,有点疼, 不是在做梦:“你投资的GX电竞俱乐部过年之后不是要去欧洲打比赛吗?公司可以交给职业管理人员配合李炜共同打理, 你不喜欢去华岳上班可以不去。”
这话放在以前没准程昀又会同他大吵一架,程清让就是这样一个人, 什么关心在乎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总会被人理解成另外一个意思,这点程昀深的其真传。
“为什么不去?通知都发出去了,我不去多没面子。”
程昀还没有来得及换下身上的正装,藏蓝色的斜纹领带松松的套在白衬衫上,西装外面套了件深棕色的长款呢子大衣,嘴角有道咬噬的血疤,格外禁欲,仿佛七岁的小程昀在他面前一夕之间长大。
程清让后来不止一次去过程昀在法国住了七年的儿童房,很普通的小房间,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床上放着一把断弦的小提琴,有扇不大的窗户,焊接了密密的铁栏杆,就像个逼仄的监狱。
江昭昭发疯的时候六亲不认,把对这个世界的恶意全部发泄到了程昀身上,她曾经差点就用琴弦把程昀勒死在这个暗无天日的房间里。
程昀紧紧抓着窗户上的栏杆试图求救,他想他的爸爸或许会像超人一样把他从这里带走。
可没有人会来救他,他等来的是一次又一次的绝望。渐渐,他放弃了反抗。在他的自我催眠中他其实已经不知道疼痛的感觉了,他像个精致的木偶娃娃在江昭昭畸形的“母爱”下木然而艰难的活着。
江昭昭自杀之后,程昀性情大变,程清让知道程昀并不是一个完全健康的孩子,他的翅膀早就被江昭昭折断了。
这些年程昀不想去面对那些过往,他同样也在逃避。
乖巧平静的程昀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身为父亲的失责,程昀的冷嘲热讽远比不上七岁的他睁着一双乌沉沉的眼睛无声的望着他时更令他痛不欲生。
现在折翼的小天使似乎回来了,他发现他还是很想念他的,他保护着肆意妄为的程昀长大,却没有好好弥补遍体鳞伤的小程昀。
程清让道:“好,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不会干涉。”
一时之间程昀不可能做到与程清让父慈子孝无话不谈,略坐了一会就带着苏鸢离开了,紧绷的弦骤然之间松弛下来,他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
回到了然居,程昀洗完澡下楼正看到苏鸢在厨房里忙碌,长发松松的挽成丸子头,沓着豆沙红兔子拖鞋,围着围裙,他摸了摸嘴角结疤的伤口,选择了退缩,他现在的样子与魔怔的江昭昭有什么区别?
苏鸢没有接触过其他异性,她只能选择依赖他,她还小,未来有很多可能,等她完全融入这个社会,那份依赖不安慢慢的也会变淡。
他能确定现在苏鸢是有点喜欢他的,现在的喜欢是真的,以后的倦怠也是真的,届时她可以放手,他十分确定自己做不到。
他们本质上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这样的爱情经过时间的磨砺很难善终。
他不确定他们会不会在一起,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会爱她一辈子,绝对不会让他们重蹈江昭昭与程清让的覆辙。
他想成为一个正常人,即便他再不喜欢,都要去面对七岁之前的程昀,那个小朋友最不缺的就是克制、耐心与平静,他能帮他把对苏鸢的感情暂时维持在一个相对安全的状态。
“是不是没有吃晚饭?把面吃了再睡,可能味道有点不太好。”
覃朝没有西红柿,苏鸢吃过一次西红柿鸡蛋面之后一直念念不忘,第一次下厨房做得就是西红柿鸡蛋面。
程昀饿得有点胃疼,几大口就下去了小半碗,苏鸢心满意足的托腮望着他,轻声道:“我感觉你穿白衬衫最好看了。”
“那是我颜值高又有气质。”程昀咬了一口荷包蛋,小朋友很有做饭的天赋,“合同签的顺利吗?”
苏鸢点头:“我看不懂,吴淞帮我看得,他说没问题,我就签了字。
不知道为什么男主角由霍先生换成了蔺老师,林先生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让我们明天去公司培训学习,这是我的课程表。”
A4纸上的课程安排是林安根据每个演员的不同情况排的课程,苏鸢没有接触过表演,基础课程需要进行简单的学习,课程排的特别满。
程昀认真的一项项研究,苏鸢与他分开了两天,变得有点黏人,抱着沙发上的垂耳兔道:“这是陶桑送给我的,还有那只棕色小熊,卧室里的八音盒。她带我去逛街,我们坐一辆很大很大的车去的,陶桑告诉我那种车叫做公交车,定时定点按照特定的道路围着S市环行。
她请我喝了红豆奶茶,很好喝,我还学会了用二维码付款。还有还有,街上很多人找陶桑拍照要签名,特别特别热情。我从来没有被那么多人包围过,当时有一点点害怕。
钟一说当演员会有很多很多人喜欢你,同样也会有很多很多人诋毁你,没有缘由,所以选择当演员要有一颗强大的内心。”
程昀喝完最后一口汤随口问:“你有吗?”
“菩提本无树,宁静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又和我咬文嚼字?听不懂。”
苏鸢狡黠一笑,身体前倾,靠近他道:“没有,我的心特别柔软也特别小,装不下那么多人的喜欢与诋毁,勉强只装的下我在乎的人。”
吃完面程昀又接了几通电话,把他搅和的睡意全无,索性去书房查看苏鸢写得古琴论文进展。用蝇头小楷誊抄了二十几张宣纸,繁体字,无错别字,无标点符号,全篇文言文,引经据典,晦涩难懂,如果不是纸张太新,完全可以冒充古书典籍。
苏鸢紧张的问道:“我写的如何?”
程昀故弄玄虚:“勉强可以,明天我先寄给温院长,后续在家等通知。”
“你不去睡觉吗?”
“夜生活才刚刚开始,睡什么睡。”
程昀拉她坐在书桌前,摊开一本田字格,在专门盛放铅笔的笔筒中挑了支HB的铅笔。为配合画画需求,笔芯削得都很长很尖,不适合写字,他往上挽了两道袖口,用小刀专心致志的重新削铅笔,苏鸢盯着被刀锋削下来的木屑,新奇的问道:“每次用都需要削吗?”
“嗯。”程昀把铅笔抵在指腹上试了试尖细程度,合上小刀,不放心的叮嘱道,“你不会削不要乱削,回头我给你买一个专门削铅笔的玩具,那个比较方便安全。”
翻开小学一年级的数学课本,程昀感觉自己就像一位下班回家帮女儿辅导功课的老父亲,这种感觉很微妙。他指着简单的阿拉伯数字向苏鸢解释:“阿拉伯数字由0,1,2,3,4,5,6,7,8,9共10个计数符号组成。采取位值法,高位在左,低位在右,从左往右书写。
“1”代表一个苹果,“2”代表两个桃子,“3”代表三个香蕉……”
计数对苏鸢来说并不陌生,大家闺秀所具备的其中一项重要技能就是看账管家,她要学习是如何把这些被称作阿拉伯数字的计数符号与她常用的记账数字一一对应,这对她来说并不困难。
“你看“2”在田字格中这样写,从这一点开始往上达到最顶点再下来,横着拉到这个位置……”程昀攥着苏鸢的手在田字格中一笔一画的写了一遍最基本的十个数字,莫名体会到一把古人红袖添香的意趣,“一个数字写一行,写完我检查。”
“哦,好。”
苏鸢伏案一边默念阿拉伯数字的读法一边在田字格中重复临摹,等她超额完成程昀规定的任务要求时,程昀躺在圈椅上已经睡熟了,他看起来确实很累,心事重重,话也少了很多。
桌子上的手机只响了一声就被苏鸢手忙脚乱的接通了,还好没有吵醒他。
“心理医生我已经帮你联系好了,你什么时候回法国?你这种情况,至少需要一年半载才能回国,华岳与IRIS的合作如期进行吗?”
“法国在何处?”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苏鸢?”
“嗯, 请问你是?”
“我是景行,在南城公馆与你有过一面之缘,还记得我吗?”
“你好, 程昀他睡着了, 有何要事需要我代为转达吗?”
“没事, 明天我再给他打电话。”
苏鸢掩上书房的门迟疑的问道:“景先生, 法国是何处?程昀为何要去?”
……
之后一段日子两人同时陷入了空前忙碌的阶段,苏鸢每天早出晚归的去华岳传媒上演员培训课程, 程昀医院、公司两头跑,两人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转眼临近正月十五元宵节,苏鸢在陶桑、许诺的帮助下逐渐融入了S市的生活,偶尔乘坐公交车买菜购物, 陪许诺追星刷剧看电影,准备S大的入学考试, 渐渐有了这个年纪应该有的青春洋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