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贾政此次回府,也不是光与王氏通报自己游学之事的。说来这府里现在只他一个男丁,好些得男主人出面做的事,张氏也只能拜托他。
就算是现在贾代善已经去了庄子上,荣国府也还有孝期,可是那些老亲与故旧家里的年礼,却是不能落下的。有些品级或是爵位不如荣国府的,还可以由着大管家或是管事的出面,可是另外一些人家,只由大管家过府,就显得失礼了。
而太子东宫,今年竟然也给荣国府送来了年礼,这已经让张氏愁得头发都快白了。原本就没有什么交情的两家,还是东宫先送了年礼,若是荣国府不回礼或是回的礼物轻了,都是不敬。而由大管家去东宫还礼,则是自己找死的节奏——不管自己的公公在圣人面前多得脸,这都是怠慢东宫之举,免不了得让太子把荣国府给记恨上。
现在贾政回来,第一个要去的就是东宫。听说自己还有这样一个差事,贾政也有些发怵。现在他还只是个白身,说来东宫詹事府随便站出来一个,都比他的品级高。
只是张氏说得好,他只用带着年礼去东宫,找到宫里的管事就好,并不用与詹事府的人打交道。因为说起来,这詹事府虽然挂名在东宫,却也是朝庭的官员,并不是东宫的管事之流。
发怵归发怵,贾政还是不得不接下这趟差事。别说现在贾代善不在府里,就是他在府里,也没有让他老人家亲自去东宫回年礼一说。若是贾赦在府里,他倒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是谁让他现在不在家呢。
此时的东宫,虽然也临了皇宫,可是还是自行开衙建府的格局,并不用进皇宫。要让贾政觉得,还不如在宫里呢,这样送到贾家的东西就是赏赐,也不用回礼了——谁见过皇帝赏了人东西,还要回礼的?这样他也不用走这一回。
好在到了东宫门口,想象中的刁难并不存在。门子一听他的名头,笑得比他还灿烂,身子也伏得挺低:“原来是贾二爷当面,是奴才眼拙,没认出贾二爷,还请您别见怪。请,您里面请,已经有人去报给大总管了。”
贾政跟了门子一路向内走,出不敢四处打量,只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那门子倒是个爱说话的:“咱们太子爷看重国公爷,想着他老人家劳苦功高的,身子又在将养,就让人备了年礼。谁知竟劳动着二爷亲自过来。”
贾政只好道:“这原是就该的,本来政还有孝在身,不该冲撞了太子殿下。只是若是不来,又太失了礼数。”
那门子也是一笑:“您请。”竟是将贾政让到了花厅之中。贾政心下更加惶恐,想他一介白身,又不过是来送年礼,就是由东宫的一个管事接待于他,也不算是慢待——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是太子府里的管事——可这花厅,明显不是区区管事可以用的。
犹疑之间,已经有小太监打起了帘子,口内向内通报道:“荣国府二少爷晋见。”
里面也有人应声道:“请。”
贾政脸上就有细汗生生地在这腊月里逼出:用上晋见二字,里面端坐的定是太子殿下无疑!
此时已经没有退下的余地,将心提到了嗓子眼,贾政才小心地躬身进屋。由明处进暗处,视线有一瞬间的模糊。贾政也不敢停步,凭本能向前两步,视线才算缓了过来。见地上早已经摆了一个蒲团,也不管那蒲团是不是给他预备的,已经跪了上去,向上磕头道:“草民参见太子殿下。”
就听上面有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不必多礼,起来回话。”又听那声音对人道:“赐座。”
贾政到底磕了三个响头,全了礼数才起身,在小太监的指引之下,斜签着身子坐好。仍是不敢抬头,只等着太子问询。
太子见他拘谨,笑道:“荣国公一生英武,你倒是个腼腆的性子。听说你跟了荣国公一起去庄子里读书?”
贾政忙站起来道:“是,家父去庄子里养伤,兄长又送灵回了金陵,草民便随着家父去庄子里服侍。”
太子就有些不解:“听说你自幼好读书,怎么现在身上还没有功名吗?”若是有了功名的话,见了自己怎么也能自称一个学生。
贾政就有些羞愧地道:“前几年先生说草民书读得不够下场一试,所以草民身上尚未有功名。”
太子就哦了一声,又问:“按说荣国公应该是有国子监荫生的名额,怎么你倒是在家里随先生读书?”
贾政就有些羞惭:“回太子,家父觉得若是让草民用了那国子监的名额,对草民的兄长并不公平,所以让草民自己攻读出身。”
太子听了,好一会儿才道:“不必多礼,坐着回话就是。”等贾政坐好了,才道:“荣国公果然是重规矩之人。只是你明明可以不用自童生考起,却只荣国公一个决定,就要多费如此多的力气,而你那兄长不过是比你年长了几岁,就得封世子。就算是他用不到的那个监生名额,你都得不到,心里可有怨言?”
贾政额上刚消下去的汗,又密密地渗了出来,就算是太子说过让他坐着回话,可是在回话之前他还是把身子低了下去:“回太子的话。若说是一点怨言也没有,那是骗人之语。可是家父也教导了草民,草民将来总有一日是要分出府去另过的。到得那时,就没有这样的条件让草民再想着自己不出力,还能得了依仗。所以不如从现在起,草民就学会万事只靠自己。”
太子沉吟一下,才道:“万事只靠自己?那你兄长,怎么就能封了世子之位,不用万事只靠自己呢?”
贾政竟然笑了一下,可是想起面前的是太子,他那笑也就一闪而逝:“草民也曾经这样问过家父。可是家父说,这是国法家法定下的东西,他也没有办法。只是草民的兄长,也得到军中从大头兵做起,若是没有功劳那是连家也不准回的。能不能得了军中众人认可,全凭他自己的表现。”
这话贾代善也不是没有与太子说过,可是见贾政如此心悦诚服地说出贾代善对他们兄弟二人的安排,太子心里还是不由得感叹一声,怎么人家的弟弟就这样省心,可是自己的弟弟,就光想着夺了自己的太子之位。
好在现在父皇已经看出了老二的野心,对他的行事也多有警示。这些说不得,又是得了荣国公之力。倒让太子觉得这位荣国公行事,还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说他不亲近自己吧,可是在父皇那里给自己解围的是他,促使父皇给自己兄弟换了参政地方的也是他,就是京里勋贵人家收拾子弟与族人,听说都是听了他的意见。凡此种种,说他不是在向自己示好,太子觉得自己想想都亏心。
可是说他亲近自己,太子觉得更亏心。自己舅舅不过是去了他那庄子上三次,就让他给打了回票不让去了,说什么总去的话他得老给父皇上折子,太麻烦。可是自己现在每天就在替父皇批请安折子,并没有见过里面有荣国公的一言半语。那就是上了密折。肯定是不管自己舅舅与他说了什么,他都向父皇做了报备。
这样的臣子,太子不由得摇了摇头。他自己说不出贾代善做得不对,等他自己登基之后,自然也希望臣子能对自己知无不言。可是现在他还没有登基,又希望贾代善能对父皇有所保留。
“你父亲可与你说过,”太子琢磨了一下措词才道:“若是你做官之后,该如何对待君上?”
贾政很想掏帕子擦一下汗,可是又怕君前失仪,只好强忍着道:“回太子,家父曾经说过,臣子待君上,唯有事之以诚。办事能力有欠缺可以通过学习补上,可是这忠心必须从开始就立住了,这个是事后做多少事都补不上的。”
果然是这样。听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太子不知道该做何想。又与贾政闲谈几句,听说他过完年就要出门游学,还鼓励了他一番,也就放他回去了。
出了太子东宫的贾政,才发现自己的后背都已经冰凉,显见得刚才与太子应答之时,称得上是汗出如浆。只是现在不是他担心自己会不会得了风寒的问题,而是要回去与谭先生问上一问,自己应对的是否得体,回答的问题会不会给自己家里惹麻烦。
因为贾政知道,若是自己回答真的会给府里带来麻烦,那自己的父亲,说不定会亲自把自己给扔出府门,再不认自己这个儿子。
太子等贾政走后,也看向内室,只见帘子一挑,承恩侯张颉已经走了出来。太子问道:“舅舅都听见了?”
张颉点头道:“自是听见了。这个贾政,”张颉摇了摇头:“这个性子也不知道随了谁,却是与荣国公没有什么相似之处。”
太子也笑道:“原来荣国公说他读书读傻了,我还有些不信。可是现在看来,还真是一个实诚的读书人。”话里调侃之意,让张颉也跟着莞尔。笑过之后,张颉道:“可是他的话,却也可信。”
太子点头道:“的确。今日他不过是来东宫回年礼,并不知道我会见他。再说听说他已经回京有两日了,就是荣国公也不会知道他有今日一行。可见那些问题他的回答,也是出于心腑。”
张颉点头:“我原也以为荣国公行事有些做态,现在看来倒是我小人之心了。”
太子叹道:“可是他现在更忠于父皇。”
张颉已经放下了对贾代善的成见,劝道:“我倒是觉得如此更好。就是因为他忠于圣人,所以圣人才会对他信任有加。而他现在所行之事,又处处于殿下有利,那他忠于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若有一日?”太子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张颉摇头道:“若是殿下真的能按荣国公的提点而行,永远不会有那一日。殿下不见近来,圣人对二皇子多有申斥,就连那贤妃也已经降了位份、去了封号?这可都是殿下行荣国公之法之后发生的事。”
太子重重点了点头,不就是孝顺、听话,受得了兄弟的排挤,示父皇以弱吗,他做就是。与将来几十年的舒心日子相比,这几年的不舒心算得了什么!何况每次他受二皇子的排挤之后,父皇都会及时发现,还会一次不落地给他找回场子,让他以为自己重新回到了那段由着父皇亲自教导的时候。
是不是父皇也有这种感觉呢?太子不确定地想。
第174章
宫里的当今, 也在第一时间内得知了太子召见贾政之事。可是对他来说这并不是坏事,让太子见见贾家的儿子是如何尊从老子的, 就算是不能学着做起,受点影响也是好的。他现在可是很享受太子对他的孝顺与依赖呢。
若是贾代善得知当今的想法,一定会嗤之以鼻。一个做父亲的, 不想着儿子如何自立自强, 只想着凭借手里的权利让儿子驯服,而不是让他青出于蓝, 这样的继承人,真的能带着自己的帝国, 继续辉煌下去吗?
可是自己首先要做的,却是保太子平安, 在他那里给贾家人刷出足够的好感度,才能在自己儿子真的上进之后,还能不担心功高震主。至于太子那里, 贾代善忽然想到了一样东西,觉得将那东西交给太子的话,就算是太子只是一个守成之君, 也不用担心自己治下民不聊生。
让贾代善如此有信心的,正是他从系统里早就抽出来, 却一直束之高阁的《大百科全书》!
这书代善无事时也曾经翻看过,里面还真是无从不包。上到天文卫星的原理与制造, 下到农耕时期的作物如何播种收获, 甚至怎么样包饺子擀面条更好吃, 里面都有涉及。除去那些在这个时代不适用的高科技,好些能改善民生的技术与此时还没有开发出来的材料,没有大面积推广的高产作物,都是可以拿出来一用的。
只是里面的东西太过让人震惊,贾代善只好把自己认为这个时代有用、或是能制造得出来的东西,自己小心地抄录下来。不过他几世以来的毛笔字很看得过,可是用毛笔作画,还得要求画得细致入微,也是让他着实为难了一下。好在他学习能力不弱,几日之后也算是上了手。
年下再来拜访他的人也不多,贾政又不在,贾代善正好用这抄录之事,来消磨自己无聊的时光。至于贾政派人前来给他送信,将太子召见的详细情况说得一清二楚,他连信都懒得回——贾政的应答并没有大错,说出的话也是出于本心,从皇宫那个尔虞我诈地方出来的太子,不会听不出来。
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有那个回信的时间,不如多抄些东西实惠。
只是这里面的东西,该如何让人相信,或是该如何让人相信这些不是他自己想出来,而是偶得的,才是真正让人头疼的事。
好在他现在觉得最该推广的,也不过就是玉米与土豆两样高产作物,还有就是水泥这能铺路之物——他老人家两次来庄子,已经怕了那坑洼不平的土路了。说起来也是让人吐槽不能,人家秦始皇的时候都有魄力修个秦直道,可是后世的人们竟然只是在人家的基础上修修补补,竟没想着多修上两条。要想富先修路不知道吗?
按捺下自己心里的怨念,贾代善继续为那水泥配方的出处头疼不已。
因为作物倒是好说,现在这个时代,很有些明末清初的影子,不过历史却在开国之初拐了个弯,本朝的皇帝也没有明时那么奇葩,所以国家还算是稳定,四周虽然也有外族虎视眈眈,可也没有真正明末时的乱世之相。此时那玉米与土豆,其实已经传到了国内,不过因为大家不会做,所以重视的人不多。在南方也还是能找到种子的。贾代善只是派出了自己的亲信,去南方把种子带回来,然后在自己家里的庄子上,让佃户们按着书里的方法种植便可。
可是水泥呢?那是要几种矿物配比才能产出来的东西。他总不能对太子说,自己在庄子里闲得难受,只好玩泥巴,一不小心就把东西给玩出来了。解释不通呀。
就为此事,贾代善已经好几日吃不香睡不稳了——现在二皇子虽然让当今用雷霆手段给压制住了,可是那也不是一个轻易服输的人,更不是一个没脑子的。要真是没脑子,也不会在户部几年时间,就拉拢了一大批人脉,在明知太子是储君的情况下,还有死忠之人给太子下绊子。
等二皇子发现太子行事更得当今欢心之后,说不得他也会改变行事,求取当今的同情。要让贾代善说,这帝王的圣眷,才真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信于不信、看重与不看重全在帝王一念之间。这样虚幻的玩意,不是贾代善这一心求稳之人愿意依仗的。
那就得让太子有一份实实在在的功绩!可是高产作物虽然是民生必需之物,可是想大面积推广,还得让太子看到实实在在的收成才行。这东西没有两年的试种,谁也不敢保证就能如后世那样高产稳产。两年的时间,看着是不长,可是说不定就会让二皇子重新翻盘。
而水泥,却是只要找到了石灰石就能生产的东西。这玩意还不光可以修路,更能修堤坝。如果太子将这水泥之法公布于天下,再将那黄河淮河水患用此治理一下,到时万民生祠都有可能。如此一来,民望有了,现在太子的官声本就不差,若是能一直按着代善所示的法子行事下去,那二皇子也就没机会再作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