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局势如此严峻,他明知道父亲留下来没有好结果,为什么不带他一起走呢?
仔细琢磨,可能性有二,要么是他爹整天服食丹药,人已经不是很清醒了,强行带走路上也是个不稳定的因素,不知要搭多少性命进去,不如留下他,还能为众人拖延一下时间;另一种可就有些冷血了,崔绎不想来日自己拼死拼活打下江山,却像唐太宗一样,需得经过了玄武门之变才能登基。
想到此,燕韶南暗自打了个寒战。
权势之争实在太可怕了,她一点都不想涉足。
而已然陷身其中的崔绎令她突然觉着十分陌生。
她担忧对方的安危,连夜奔波,不惜己身跑回京里,现在想想,也不知到底值不值得。
昨天夜里简直就像是喝了迷魂汤一样嘛。
心绪虽乱,燕韶南面上没有显露出来,问道:“留在京里的人现在以谁为首?”
掌柜的恭敬答道:“国公爷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安排,大伙原来各做各的,不过燕小姐您既然回来了,自然是全都听您的。”
燕韶南微哂,不管怎么说,崔绎对她向来信重有加,这不是,连这些原本她见都没见过的手下都知道自己,不敢怠慢,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才潜移默化改变了自己,令她生出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
“梁王府那边情况如何?其他诸家可有受到牵连的,朝廷现在谁管着三大营的兵马,在调兵遣将追杀国公爷?”
她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掌柜的回答起来条理清楚:“这些小人都打听了,三大营暂时由肃王掌权,狗皇帝命他和御马监的老太监孙永朝一起查案抓人,梁王府明松暗紧,大约是顾忌梁王手里有兵,目前对他的家眷只是软禁,好多大理寺的官吏每日进进出出,好在梁王妃听了国公爷的话,先一步带着子女和几位侧妃跟随梁王的亲兵卫队出城了,至于其他的,像武阳公府、定西侯府这些人家都已经解禁,估计着仍处在监视之下。另外枣花大街那边周大人的宅子也被查了。”
周世叔果然是被连累了,还好他带着老娘逃离了京城,现在想想,那小子做媒将堂妹许与周世叔为妻,还真是深谋远虑啊。
“孝慈郡主呢?”
“和王妃在一起。”
燕韶南定了定神,见掌柜的还眼巴巴望着,等她示下,吩咐道:“你想办法尽快同杀出城的众人联系上,另外我要安排徐赢去绑个人回来,你找几个好手帮一下忙。”
肃王借由此事将财权兵权集于一身,在朝中称得上只手遮天,越发令燕韶南加深了自己之前的怀疑:肃王便是这一连串事情的幕后主使,通过手下长史杨正聪进行操作,康宁侯张信瑞被他利用,推到前面来做挡箭牌,而隐娘和秦琼英等人不过是他手中的提线木偶。
现在缺少的只是向梁王府那边进行最后的核实。
掌柜的领命,却没有立时去办,而是面露踟蹰之色,小心翼翼地试探:“燕小姐,您这次回来是找国公爷的,还是查完这些依旧要回彰州?”
燕韶南皱眉望向他:“先找国公爷,我有十万火急的事要见他。”
掌柜的转身出去,不大会儿工夫,拿了一封连封口都未粘的信回来,交给了燕韶南:“国公爷离京之前派人送来的,交待说您若是回彰州就算了,要是回来找他,叫把这封信交给您。”
咦?崔绎搞什么!
燕韶南接过信,将里面薄薄的信纸拿出来,介于这信大敞着口,根本不防备旁人查看,她对崔绎在信中会交待去向一事根本未抱希望。
但等她定睛一看,竟是不顾腿上的伤,腾地站了起来。
就见那信一行行字似诗非诗,写着:“半抹五弦回以疾,半抹五弦回以疾,半摘七弦回以弱……”
燕韶南呆呆捧着那信,心头如受重击。
难怪无需保密,这世上能看懂这封信的,只有她一人。
羽中君!
你瞒得我好苦啊。
过了好一会儿,燕韶南才觉出疼来,缓缓坐下。
能看出来这封信是崔绎临走前匆忙写成,每行七个字,一共是十行,代表了平水韵当中的十个字。
“半”,是说弹琴时用指半甲半肉,“抹”,代指平水韵的下平韵部,燕韶南平时有字典可以依仗,对于这套约定远不如羽中君熟练,她拿着那信,走火入魔般右手在空里比划了几下,方才确定“半抹五弦回以疾”是个“南”字。
“南南”,崔绎的声音仿佛回荡在耳边。
她咬了咬唇,心跳如擂鼓,把十个字全都破译出来:南南,来大北庄找我,盼甚!
燕韶南将信按在了胸口,深吸一口气,崔绎去了大北庄!很好,羽中君这码事就等见了面再来算账。
将自己蒙在鼓里,骗得她团团转,很开心是不是?这个混蛋!
那掌柜的见她反应十分古怪,一下子瞪大眼睛,一下子又露出笑模样,嘴唇噏动,似在喃喃低语,不敢打扰她,蹑手蹑脚走出门去。
燕韶南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先找来徐赢,如此这般吩咐一番,又叫崔少康去弄一张京城以北的详细舆图,大北庄这个地方听着有些耳熟,应该离京城不远,她担心崔绎一行被官兵追杀,未必会如原计划在那里停留。
一天之后,徐赢会同魏国公府留在京中的精锐绑架了肃王府吏目许砚,将人带到燕韶南跟前。
长史杨正聪身旁长跟着五个吏目,许砚是其中之一,徐赢等人在肃王府附近埋伏了大半天,此人运气不好,出府办事正好赶上。
燕韶南毫不手软,直接动用了古琴“休光”,她明告诉对方,如果抗拒不招,便将他变得痴痴傻傻,到那时神智混乱,问什么一样会招。
加上徐赢在旁拿出以往审犯人的那些手段,许砚很快崩溃。
他招认说,围剿贼人的那晚,他跟着长史杨正聪自魏国公府出来之后,确实去了趟梁王府。
而在半路上,有两个生面孔加入了他们一行。
其中一个是矮胖子,另一个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只是高眉深目令整个人看上去很是凶狠,破坏了原本的英俊。
随行众人见杨正聪和他俩熟悉,便没有多嘴询问。
在梁王府,王妃出于礼貌,亲自接待了杨正聪,杨正聪说捐银子的事情,东拉西扯说了好半天。
这期间那矮胖子打掩护,另一人消失了差不多一刻钟时间,不知溜去了何处。等他回来不久,杨正聪便起身告辞,出了王府之后,打发许砚和另外几人去户部做事,接下来的事情他就不清楚了。
徐赢之前参加过对那些贼人的审问,听到这里恍然道:“大小姐,那矮胖子多半便是‘连笑佛’,贼人口中的大当家‘杨大将’难道便是杨正聪?”
燕韶南点点头:“多半如此。”
“内奸呢,内奸是何人?”
“内奸你怕是想不到。还记得陈、邢二人怎么说的么,他们只跟梁王妃禀报过我师兄的事,‘以安王妃和郡主之心’,排除掉梁王妃,还会是何人?”
在场几人闻言都惊讶之极:“这怎么可能?她可是受害人啊。”
燕韶南并不过多解释:“先不说这个,咱们的人心里有数就行了,不要传扬,收拾收拾,想办法出城,咱们去追魏国公!”
第177章 相见欢
崔绎便是羽中君,这个秘密既怪诞又不可思议,但却令燕韶南一下子就打消了对魏国公的戒心,一时间又好气又担忧,只想早点见到对方,问个究竟。
此刻回想,羽中君应该是在小公爷遇刺的那一瞬离开了武王弦,趁机接管小公爷的身体,替他活了下来。
自己当时并非没有怀疑过,但屡次查问,都被那小子糊弄了过去。
还故意骗自己说,之前寄居白玉琥的是他一位族弟,已然过世了,害她为此难过了很久。
虽然急着找崔绎算账,燕韶南还是隔了两三天才找到机会离京。
北门查得严,她带着徐赢和崔少康由来路混出城,先取回自己的马匹,等了大半天,另一拨自己人出城来会合,两下加起来十来个人,除了燕韶南俱是高手,纵马兜个大圈子,往北追去。
燕韶南腿上的伤已经结痂了,这两天养足精神,不断传回来那些真真假假的消息令她很担心崔绎的安危,下令叫众人不恤体力赶赴大北庄。
根据情报,大北庄在京城往北二百余里,依旧属于靖定地界,往北离密州、往西离西明州都不太远,早些年和胡人没打仗的时候,那附近商队往来频繁,也算是个人口众多的大庄子。
现在遭受战乱威胁,出了京城往北,不管村庄还是城镇,全都透着一股萧条之气,叫人忍不住心生感慨。
崔少康对魏国公府忠心耿耿,忍不住担忧地念叨:“国公爷眼下处境不妙,大北庄无法据守,这么多天过去了,形势不一定允许他还在那里等咱们。”
燕韶南却对羽中君充满了信心:“先去了再说。”
等众人赶到大北庄附近,果然没有发现崔氏族人或是朝廷人马出没的迹象。
徐赢判断:“怕是一路被官兵追击,迫不得已改变了路线。”
“村碑呢?找到了!”燕韶南骑着马绕着大北庄的村碑转了一圈。
不出所料,果然在那块石头上发现了几行不起眼的刻字,同信上所写如出一辙,依旧是平水韵,译过来很直接:“鱼灯镇!”
线索有了!
燕韶南没有多说,盯着那几行字看了一阵,在马上打了个呼哨:“去鱼灯镇。”
骄阳似火,高挂头顶,风拂在脸上,如同热浪滚过。
路上很难见到其他的行人。
燕韶南心里同样火热,崔绎嘴里虽然不说,内心肯定是很想见自己。否则匆匆忙忙带着众人逃命途中也不会还抱着万一的期望,又留信又刻字的,做这原本无用之功。
只差一点点,自己就回彰州去了,从此山高路远,或许此生再也没有见面的机缘。
自然也就无从得知,他便是羽中君。
这个混蛋。
若非这些字写在信上,刻在碑上,而燕韶南又长于观察判断,说不准会生出对方并不在乎自己的错觉。
鱼灯镇离得很远,已经在西明州境内。
一行人足足赶了七八天的路,方才赶到。
这时候已然有消息说,崔氏族人在靖定和密州的交界处被官兵追上,一场血战,崔氏主力被杀溃,死的死,降的降,剩下还跟随崔绎的只有二三百人,侥幸逃脱,不知遁去了哪里。
燕韶南将鱼灯镇找遍了也没发现任何线索,只能暂时住下整顿。
就在一个月前,燕韶南还是大楚的顺民,浑身上下没有半根反骨,而如今,她和其他几人一样,不管流言如何喧嚣,都铁了心要跟着崔绎与朝廷为敌。
三天之后,奉命外出打听消息的徐赢同崔绎派来的手下巧遇,两支队伍终于接上了头。
燕韶南细问究竟,才知道了崔绎的确切消息。
前段时间靖、密交界确实有一场遭遇恶战,但结果并不像朝廷宣称的那样,崔氏是损失了很多族人不假,朝廷军也一样没讨到便宜,连神机营的大统领融弘文都被蒋双崖趁着混乱一剑枭首。
两下断断续续由靖定一直打到了密州,直到梁王军有异动的消息传来,双方都担心是冲着自己来的,这才有所收敛,战势一缓,崔绎趁机布下疑阵,率众悄悄撤离。
他没有北上去见梁王,而是带着梁王妃、朱孝慈等人兜了个圈子,往鱼灯镇的方向而来。
手下人不知道小公爷是怎么想的,直到在鱼灯镇见到了燕韶南。
“燕小姐,您在这里实在是太好了,等您见了国公爷,一定要代大伙好好劝劝他。”
“他怎么了?”燕韶南关心地问。
能跟到这里的,都是忠心于崔绎,悍不畏死的精锐。那人吞吞吐吐似有顾忌,直到燕韶南催促方道:“这段时间国公爷接连失去亲人,尤其是老国公故去,对他打击颇大,不知是不是因此迁怒于梁王府那边了,对待梁王妃和陈、邢两位统领都很冷淡,既不放他们离去,也不让他们参与战事,到像是……与人质差不多。”
眼下梁王态度如何至关重要,崔绎的一干手下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偏偏崔绎年纪不大,积威却越来越重,没人敢当面提醒,谢天谢地,这敢劝崔绎也能劝得他改变主意的人终于有了。
燕韶南吓了一跳:“老公爷去了?”
“出北城不远,被神机营追上,老公爷亲率一支人马断后……”
怪不得蒋双崖要杀神机营的大统领融弘文。
不过燕韶南并不担心羽中君因此性情大变,他待梁王府的人如同人质,估计是猜测内奸出在他们当中,因而有所防备。
燕韶南收拾东西,匆匆跟去,又经过一番周折,终于在西去三四十里一个叫永田坝的地方找到了崔绎的嫡系主力。
永田坝临近水源,但因遍地山石不好开垦,几乎没有人烟,再向西不远就是西明州的大城龙延,这地方选得既隐秘,又没有后顾之忧,若不是燕韶南了解整件事的始末,非怀疑崔绎一早便做好了造反的准备不可。
离京时他带了三千多的族人和手下,而今折损近半,只剩下两千出头,当中还有不少伤者。
不管是不是姓崔,之前是习文还是学武,所有人全都臂缠黑纱,腰系麻布,随身带着刀剑之类的武器。
一走进营帐,燕韶南便感觉肃穆萧杀之气扑面而来。
她很担心崔绎也是如此,毕竟突然遭到这么大的变故,几日之间祖父和父亲接连遇害,是个正常的人都很难保持冷静,而现在敌众我寡,只凭一腔血性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
崔绎得到禀报,带着周浩初和蒋双崖亲自迎了出来。
燕韶南看着崔绎远远走来,只觉耳畔忽而寂静,再听不到有别的声响,眼中只剩他一个,对方步履匆匆,好像十分急切的样子,差不多有半月不见,他黑了,也消瘦了不少,里面是深色劲装,外罩麻孝,目光中锋芒更加锐利。
她一直呆望着崔绎走到近前,想说话喉咙突然哽住,噏动了一下双唇,方才找回声音来:“……你还好么?”
旁人也许无法发现,燕韶南却在崔绎身上看到了被他深深掩藏起来的伤痛和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