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来,这一路奔波,满腹的嗔怪和埋怨突然间如雪遇骄阳,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有酸涩和胸口钝钝地疼。
崔绎也在打量着她,强行克制住失而复得地悸动,用力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刺入掌心:“你能来,我就比什么都好。”
燕韶南不由地笑了下:“你骗我,还好我回来,看到了那封信。”
她身上的男装并不怎么合身,打扮看上去不伦不类,风尘仆仆的不说,身上脸上都沾着泥土灰尘,相比之前那聪明灵透的官家小姐,确实说不上好看,但崔绎偏觉着挪不开眼睛,随着燕韶南这一笑,连日的阴云一下子散尽,当真是晴空万里。
他点点头,不理会周围投来的那些好奇目光,柔声道:“进去慢慢说吧,你人只要来了,怎么怪我都可以。”
“咳咳!”一旁传来周浩初的咳嗽声。
呀,燕韶南这才回过神来,看到周浩初、蒋双崖都在,登时面红耳赤,慌里慌张地见礼:“周世叔,蒋老爷子,别来无恙!”
蒋双崖摸着白胡子“呵呵”一乐,没有说话。
周浩初却调侃道:“别,世叔这个称呼,我怕是要受不起了。”
燕韶南大窘,心头砰砰乱跳,不敢回应崔绎的目光,顾左右而言它:“这段时间,对于内奸那事我又有了新的发现,是以追上来,同国公爷说一声。”
说起正事,大家顿时沉默下来。
停了停,崔绎问道:“什么发现,确定是何人了?”
燕韶南与他并肩而行,以前虽然也有过这等时候,燕韶南却很清楚地知道二人身份地位的差异,不像这一次,和她同行的是羽中君,奇妙的缘份令她感觉到,在某种意义上,她和他是平等的。
第178章 做戏
梁王府此次离京的只有一千多人。
而在同崔氏族人会合后,按照崔绎的意思,又分成了两支,邢力学带走五百侍卫和大家分头行动,一色均是轻骑,不带辎重,快马赶去密州向梁王求援兼当面禀报事情的真相。
陈曦化则留下来,率余人保护梁王的家小。
结果这段时间随着崔氏族人边打边撤,崔绎表现出来的疏远和防备,别说陈曦化了,就连平素不管事的梁王妃和朱孝慈都有所感觉。
姑嫂两个屏退了身旁伺候的,单留下陈曦化,梁王妃忧心忡忡地问:“陈统领,魏国公可是许久不来了,以前他待我就像亲嫂子一样,王爷不在京,有个什么愁事找他一准就给解决了,如今他说攻打大同门义庄就攻打大同门义庄,说带上王爷的子嗣跟他离京,咱们也没有半点犹豫,这怎么就莫名其妙地冷淡下来了呢。”
陈曦化心里也颇为不安,却需好言安慰二人:“小公爷这段时间接连失去了祖父和父亲,难免心绪不佳,国公府百年基业完了,崔氏这么多人跟着他和朝廷为敌,生或死都在他一念之间,这压力太大了,有什么顾虑想法也都正常,王妃和郡主只管放心,依属下看,就这么着也挺好,若叫咱们去打头阵那才为难呢。”
梁王妃叹了口气:“那到也是。”
朱孝慈刚离京的时候生了场大病,直到这两天才退烧有了点精神,苍白着脸,神情萎顿:“要不然,赶紧,跟魏国公商量,商量,分,分开走吧,咱们去找我哥。”
梁王妃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我也想早些见到王爷,不过还是得找机会提,王爷到现在也没表明态度,谁知道崔绎会怎么想。”
朱孝慈神色纠结,没有说话。
陈曦化担心梁王妃和郡主一般想法,不管不顾便叫自己去提分道扬镳的事,听王妃如此说,暗自松了口气,朝廷抄家抓人的旨意里写得很清楚,魏国公府之所以获罪,几次动用私兵是当中很重要的一条。
说句不好听说,这还不都是为了给朱孝慈报仇,帮梁王府出气。
眼下崔绎家破人亡,他们明摆着是被迁怒了,为今之计,最好乖乖听话,等着梁王去和崔绎商谈,而不是刺激崔绎,对方突遭大变,谁知道一旦丧失理智做出什么事来。
“王妃和郡主且放宽心,属下听说今天又有一队人赶来加入,当中便有那位燕小姐,小公爷亲自去迎接的,郡主和燕小姐在京里时相处得很好,她肯定会来看您,到时候可以请她代为转圜,她说话比旁人都好使。”
“好,好吧。”朱孝慈点点头,想到只要打动了燕韶南,自己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再不用受煎熬,长出了口气,心里终于不那么堵得慌了。
这人不经念叨,他们主仆三个刚提到燕韶南,未过一个时辰,外边丫鬟来报:“王妃,郡主,燕小姐带着人来了。”
“啊,快请!”梁王妃不由地站了起来。
“燕小姐说,不知王妃您有没有空闲,她想先单独跟您禀报一下这些日子京里的情况。”
“这……”梁王妃怔了怔,向着旁边的朱孝慈望去。
陈曦化忙道:“看来京里形势十分严峻,王妃不如先去听听,属下立刻即到。”
梁王妃颔首,道:“也好,孝慈等下再同她说。”
梁王府这边离京时比崔氏一族更加匆忙,梁王妃无奈之下只带了梁王的子嗣和一些亲信,连一些不受宠的庶子生母都抛下了,这一路上她一直悬着心,唯恐来日被梁王责怪。
所以对京里的现状,她也确实很想知道。
梁王妃和陈曦化前后脚离开,帐子里只剩下朱孝慈和她的贴身丫鬟。
秋屏见郡主坐在那里,两眼发怔,不知在想什么,她这段时间已经习惯了郡主这副模样,闭紧了嘴巴,不去打扰。
停了差不多有一刻钟,帐外响起一声轻咳。
秋屏吓了一跳:“谁?”
外边一个男人低声道:“小人徐赢,刚跟随燕小姐由京城赶来,有机密要事要向郡主禀报。”
秋屏撩开帐篷帘子,果见两步远站了个中年男子,个子不高,但看上去很精神,看站姿很可能身具武功。
秋屏有些不放心,往远处看看,想寻找自己人,却听着朱孝慈出声:“让他进,进来!”
“谢郡主。”徐赢侧身自秋屏旁边挤进了帐篷。
秋屏不由地怒目而视,这汉子,好生无理。
徐赢看也不看她,大喇喇冲着朱孝慈拱了下手,道:“见过郡主,徐某奉命前来,有几句话想跟郡主私下说说,还请屏退左右。”
“哎,你这人!”秋屏急道。梁王府众人向来将朱孝慈捧在手心上,还没见过谁敢行礼如此敷衍。
朱孝慈的脸一下子苍白不见血色,后背绷得直挺挺的,道:“秋屏,你,你先退下。”说完了见秋屏面露警惕,欲言又止的,怕她出去喊人,又吃力地叮嘱:“你,就在外,外头盯着,不许人靠,靠近!”
徐赢见秋屏不甘心地退了出去,得意地笑笑,转身就在桌案旁边坐了下来,翘起二郎腿,带了几分倨傲道:“郡主,此次徐某奉命自京里赶来,是因为我二哥这段时间一直没有收到你留下的讯息,以致姓崔的小贼脱离视线,险些逃之夭夭,非但二哥,我们老大也对郡主十分不满。”
朱孝慈眼睛转来转去,目光仓惶,不敢直视徐赢:“二,二……”
“二哥日子不好过,郡主就好过得了么?你现在跟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哈哈!郡主可想清楚了,要不是你给我们通风报信,姓崔的怎么会家破人亡,由威风凛凛的国公爷一下子成了丧家之犬?你说他若知道自己父亲、祖父的死都是拜你的赐,又怎么会不报复你和你哥?”
朱孝慈捂着脸泪如雨下,不敢大声哭,摇头呜咽:“是我错,错了,我一时糊涂,你们杀,杀了我吧。”
徐赢强忍住心中的震惊,燕韶南说是郡主告的密,他起初还有些不信,此来试探乃是奉命行事,全因他演技好,才被上面选中,朱孝慈身为金枝玉叶,实在太脆弱了,同他以前遇到过的对手们相比简直不堪一击,一攻即破。
他提高了声调:“郡主言重了,您这是对我二哥有情有意,感恩图报,你想想,当初若不是二哥护着你,你比那秦四小姐还不如。如今木已成舟,你哥和姓崔的只有决裂一条路可走,何不抢占个先机。来,郡主,你给梁王写封亲笔信,就说那姓崔的一早就准备造反,如今事情败露,将你和你嫂子当做人质,想利用你们,诱他上贼船。”
“不,不能……求求你们。”朱孝慈的挣扎在徐赢看来实在软弱无力,她若真能下得了狠心,只需大声呼喊,把侍卫们叫来,便足以令自己这“内奸”死无藏身之地。
再看朱孝慈,他不由地鄙夷中带上了憎恶,不知崔绎那狠人会怎么处置这蠢娘们,因为她,魏国公和梁王多年的好友必生嫌隙,这生死攸关的时候,实在是罪孽深重。
“郡主,开弓的箭只能往前去,这世上可没有后悔药啊。”徐赢有些咬牙切齿,紧紧盯着朱孝慈,就像猎人盯上了猎物。
帐篷外头,燕韶南陪着梁王妃和陈曦化已经听了很长时间的戏。
燕韶南看陈曦化脸色铁青,梁王妃以手扶额身体摇摇欲坠,知道火候已经到了,朱孝慈的反应和态度都足已说明问题,没有必要再逼迫下去,遂开口唤住徐赢,免得他入戏太深惹人厌:“可以了,徐赢。”
徐赢神色顿时变得正经起来,起身老老实实弯腰退出帐篷:“参见王妃,见过陈统领,多有得罪。”行礼过后,飞快退至燕韶南身旁:“燕小姐,属下幸不辱命。”
燕韶南点点头:“先回去吧,国公爷还在等咱们的消息。”
其实崔绎之前的反应已经令燕韶南有些奇怪。
他很平静地就接受了燕韶南的说法。
甚至令她觉着,对方其实已经等待了很久,而今终于一块大石落了地。
“国公爷,已然核实了。果如燕小姐所言,要不要属下这就带人采取措施……”
崔绎挥了下手,同徐赢道:“你先退下,我有话和燕小姐说。”
徐赢语气敬畏:“是。”他的嫌疑已经洗清,又刚立了大功,自觉腰杆硬了,隐形的尾巴冲着二人摇个不停。
燕韶南只当没看到,等徐赢退下去了,道:“朱孝慈的事,你准备怎么处理?”
“来,南南,我同你说个秘密。”崔绎将她叫到自己身边坐下来,“休光”就放在二人中间。
他自瑶琴上探过身来,悄声道:“那是我以前的亲身经历,圣历二年初,北方的战事刚见好转,皇帝便把梁王调回京里,没过多久,下旨说梁王勾结胡人,意图谋反,将他抄家下狱,命令张山彻查此案。当时张山已经取代何玉昌,成为新任大理寺卿。梁王当时几乎是引颈就戮,半点不曾反抗,我原来怎么也想不通,陈嘉阳是他的亲信幕僚,多方奔走想为他平冤翻案,大家都没想到,问题竟是出在朱孝慈身上。”
第179章 知心话
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在燕韶南大老远跑来,告诉他通敌的人是朱孝慈之后豁然间开朗。
前世梁王府被查抄,朱孝慈自尽,原来她并非是不甘心受辱,一死保全清白名声,这当中想必还有始作俑者的愧疚以及很多隐情。
“梁王死时,我恰好不在京里,亲朋好友担心下一个遭殃的是我,纷纷劝我起事,我也做好了准备,哪知道胡人突然犯边,数日之内密州沦陷,我不愿做中原的罪人,只得放弃了大好时机。等北方仗打得差不多了,我才带着人从彰、白二州开始起兵。
从起事开始便诸事不顺,直到身边的人死的死亡的亡,我的雄心壮志也渐渐消磨干净,圣历九年,我带领余部坐船出海,准备避去海外,哪知道中途遇上惊涛巨浪,等我再度恢复知觉,已然回到了十年之前,前世种种,就像是做了一场大梦。”
燕韶南听着他娓娓道来,虽然惊奇万分,却没有打断,眨着眼睛一直等他说完。
怪不得羽中君一取代小公爷,就毫无阻碍地获得了崔家上下的支持,没有一个人怀疑他内里换了芯子。
原来人家就是本尊来着。
羽中君既然来自于十年之后,那他对很多事情能够未卜先知,甚至包括预言地动也都有了解释。
她好奇地问:“前生我和我爹是一直呆在安兴么,后来呢……”
崔绎没有回答,却道:“你那会儿不是想不通我怎么知道的陈嘉阳这个人?”
“你刚才说他是梁王的亲信幕僚。”
崔绎笑了笑,语气中带了许多感慨:“是啊,跟着梁王有什么前途,不若介绍给你爹。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圣历九年,我出海之前曾在白州见了他一面,那时候给梁王守灵的只剩了他一个,我同他说了句戏言。
“我说,运气不好,我没有什么可怨的,唯一后悔的是没有重用你爹,放他托病辞官回了家乡,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当竭尽全力留住他,让断案如神的燕大人帮我查清楚梁王被诬陷谋反的真相。”
燕韶南两手习惯性地虚按在琴上,抬头望向崔绎,两只大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断案如神的燕,燕大人?”
崔绎一本正经地点头:“不要学朱孝慈说话,当时朝野内外对你爹的办案能力已有公论,说他外圆内方,虽然不善言辞,表面上看着老实巴交,但其实心思机敏,最擅长在一团乱麻中抽丝剥茧。”
燕韶南忍不住笑了:“好吧。”
崔绎道:“大约是因为说了这句话,老天爷才一个雷将我劈回到从前,罚我困在这根琴弦里,竖着耳朵好好听一听断了好几桩大案的究竟是哪个。”说话间,他放手在琴弦上,以中指指腹缓缓自武王弦上抹过,一直滑到琴弦尾端,握住了燕韶南的手。
他的手掌大过燕韶南一圈儿,包裹着刚刚好。
他的掌心很温暖,手指修长有力,透着养尊处优,而燕韶南这段时间鞍马劳顿,原本保养尚算不错的纤纤素手磨出了明显的茧子。
崔绎就势在燕韶南掌心里摸了摸,叹道:“南南,事到如今,我只能依靠你了。”
燕韶南手掌心一痒,便要缩回手掌,却被他紧紧抓住。
这个举动明明很“登徒子”,燕韶南却发不出脾气,非但没有半点脾气,还有一种酸酸甜甜的情绪在身体里悄悄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