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在做什么呢?神神秘秘。”
计航道:“我们都来半天了,小姐带着我们重新查看现场。”
辛景宏跟在计航身后,进到林子里,就见燕韶南正绕着一株枫树兜圈子。
她抬头不住打量着这株树的树干,看得很仔细。
“有什么新发现么?”辛景宏走了过去。
燕韶南道:“辛兄你来得正好,你确定发现宋雪卉是在那边那棵枫树底下?”
“我印象太深了,不会有错。”
“那就好。”
辛景宏眼看着燕韶南又换了棵树,忍不住问道:“你带着他们到底在找什么?”
“找杀死宋雪卉的凶器,短剑或者匕首之类。”
“怎么可能?!”
但他话音未落,檀儿在距离二人丈许远的一株大树旁突然失声惊呼:“这里,这里,小姐,您快来看看!”
两人几步抢到近前,檀儿半蹲在树下,手扒拉开树根处的杂草,离地大约半尺高的树干上赫然有个洞,树洞差不多有杯口粗,看上去像是天然形成的,里面黑魆魆的不知有多深。
檀儿试着把手伸进去,燕韶南担心地道:“小心里面有蛇虫。”
很快檀儿就摸到里面有东西,她变换方向,最后从树洞里取出了一把大约三寸长的无鞘匕首,上面的血迹早已干涸。
檀儿小心地将它交给燕韶南,道:“小姐,这便是凶器吧?”
燕韶南仔细地看了看:“应该是。”
檀儿敬畏地道:“小姐,您怎么知道在这附近的树洞里肯定能找着?”
燕韶南将匕首交给了一旁的辛景宏:“因为这个案子有几处疑点始终无法解释,这么一来,就顺理成章了。”
第二天午后,燕韶南抱着琴,带上了自己这边所有的人,前往张经业的住处。
这场切磋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而古琴又是时下里文人君子必修的课目,哪怕并不擅长,也不能对它一无所之。
书院下午特意停了课,不但学子们尽数到齐,师长们也纷纷赶来凑热闹。
连藏书阁的宋阁主都来了。
可以说除了步明璞父子,苍松书院的人全都到齐。
张经业特意把比试的地点挪到了院子里,趁着阳光正好,在门口的桂树下摆了两张小几,安上木凳。
书童泡好了香茗招待宋训等师长以及十几位特意赶来祝贺步飞英成亲的贵客,学生们远远围了一圈,人声嘈杂,热闹得像是游园会。
燕韶南到了,门口众人让出路来。
张经业不再自恃年纪身份,起身相迎。
燕韶南抱着琴走至金桂树下,淡黄色的桂花香气缭绕,十分怡人,她深吸一口气,躬身施礼:“张老先生,晚辈无状,依约前来讨教。”
张经业呵呵一笑:“老朽听闻这些天燕小姐没少同书院诸人切磋,大伙纷纷败下阵来,如此精湛的琴艺,后生可畏啊。今天来我这里,不会依旧是那曲《鸥鹭忘机》吧?”
燕韶南也笑了笑:“张老说笑了,晚辈岂敢如此不知深浅。”
“哦,这么说是要拿出真本事来了?”
“晚辈所学琴曲当中,有两首练得最多,自觉比较拿手,想借着这个机会请张老先生一一指正。一首是《神化引》,一首《孤馆遇神》。”
张经业“咦”了一声,不自觉道:“这两支曲子风格迥异呀。”
燕韶南点点头:“所以才想着都弹一下。”
“那老朽到要洗耳恭听了。”
燕韶南放下琴,在自己的位置坐下来,低头稍事沉吟,道:“久闻张老大名,今日讨教可否请您先弹?”
琴声最能反应一个人的心境,她担心一会儿张经业受到太大打击,今日过后,再也听不到出自他手高水准的《平沙落雁》了。
张经业不明所以,他听过燕韶南弹琴,对方既然有资格坐到他的对面,谁先谁后似乎无关紧要,他宽容地笑笑:“好吧,既然燕小姐有如此要求,那老朽先献丑了。”
院子里登时静得落针可闻。
“铮!”
张经业弹的果然是《平沙落雁》。
这支曲子流传甚广,书院几乎是人人会弹,但被叫做张平沙的却只有他自己。
张经业擅长画写意,从第一个音出来,就抓住了众人的耳朵。
秋高气爽,黄沙一望无际,雁群由远飞至,在半空盘旋顾盼,画面感非常之强。
等到琴曲起伏往复,如雁之绕洲三匝,那真是泛音清丽,散音悠扬,令人不由得心驰神往,只觉由耳及心无一处不熨帖。
燕韶南同在场的许多人一样,半天都回不过神来,她由衷觉着琴棋书画这文人四艺,诚然如辛景宏所说不必每样都精通,但若学的多了,真的能相辅相成,张经业古琴功力这么深,无外乎底蕴二字。
这无疑也给她来日提高琴艺指明了一条道路。
也叫燕韶南难得生出了恻隐之心,但仅仅是一晃念,她便想到了苏子实和宋雪卉,暗叹一声:“罢了,各人因果,各人承受吧。”
张经业一曲弹罢,未管四周渐起的议论声,只等燕韶南说个“服”字。
他有信心赢下今天这场较量,那天听了燕韶南的《鸥鹭忘机》,他便大致知道了对方的水平:虽然燕韶南来日的成就肯定会超过自己,但现在就想将自己这前辈拍死在沙滩上,显然是太心急了。
虽然她说今天要弹的两支曲子更加拿手,但张经业实在想象不出《神化引》和《孤馆遇神》与自己的《平沙落雁》有何可比之处,还不如《鸥鹭忘机》呢。
燕韶南却没有更多表示,等周围嗡嗡声弱下去,直接弹起《神化引》。
大约除了第二次听她弹《神化引》的陈薪,看热闹的众人一开始并未觉出燕韶南的这一曲有何特别之处。大伙出于礼貌未打断她,却忍不住想要交头接耳。
但张经业原本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一派仙风道骨,不知何时却放松了下来,两眼惺忪,跟着垂下头去,公然打起瞌睡来。
不但是他,出现这种状态的人越来越多。
余人只觉恍恍惚惚,不知过了多久,旁边挂了锁的书房门突然“咣当”一声,被人由内震开。
众人霍然被惊醒,就见两个男子从屋里出来,当中一个瘦高个儿有不少人认识,正是和燕韶南一起来书院的计航。
“小姐,找到了!”他手里高举着一个纸卷,看上去颇为陈旧。
计航和祝大林奉命一来张家便趁着众人都在听琴,撬窗进书房去找苏子实的那份课业。
院子里一片哗然,有人上前阻止,亦有人想要一问究竟。
喧哗声惊醒了张经业,他迷迷糊糊抬起头来,目光还有些茫然,燕韶南那里已经换了曲子,改而弹起《孤馆遇神》!
就在这琴声中,计航扬了扬手里那份证据,问道:“张副山长,这是苏子实当年的那份课业,请你凭良心说一句,步飞英的《寻道赋》是不是抄了这篇文章?”
张经业看清楚计航手里拿的是什么,脸色巨变,哪还有心情继续听琴。
他只觉着脑袋里乱哄哄的,一时想着必须得否认,一时又想课业落到对方手里,难道大家不会自己看,这又该怎么辩白?重重矛盾之下,他嗓子一甜,似有鲜血涌了上来,不知怎的就说了实话:“……是。”
可在外人看来,他回答的实在太快了,几乎是毫不犹豫。
单澄波原本和师母站在不远处观战,眼见变故忽生,竟是阻拦不及,惊叫着冲过来:“老师,你说什么!”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辛景宏厉声喝道:“都噤声!”
计航将那篇课业打开来,大声朗读,衬着燕韶南始终未停的那曲《孤馆遇神》,明明气势恢宏的华丽文章,听起来却有平添几分阴森诡异,叫人无端寒毛倒竖,想打冷颤。
计航念完,问张经业:“张副山长,你管着德业考核,当年苏子实跟您诉说步飞英抄了他的课业,你为何扣下这关键的证据,却说查无实据,停了他的供应?”
“老师。”单澄波跪在张经业跟前,伏地哀求。
可张经业却似气势已被计航所夺,理也未理她,自顾自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因为飞英是山长之子,荣辱与书院休戚相关。”
第95章 真相大白(下)
步飞英抄袭?
张副山长亲口承认,何况他们刚刚也听到了苏子实的那份课业,这简直跟公开处刑一样啊。
书院要变天了。
步飞英怎么没来呢?这时候众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但是步飞英,山长也没有到场。
人群不安地骚动,大家纷纷把目光投向了张经业和他的女弟子单澄波,最近有传言称步飞英和单澄波的婚事黄了,不知是否与此有关。
单斯年阴沉着脸,越众而出,抓着单澄波手臂将她拉起来:“妹妹你先不要吵,步飞英呢,这是他的事,你不要跟着搀合,叫他来把事情说明白了。”
单澄波挣脱不开,回头看了兄长一眼,目含哀求:“哥哥,事情不像他们说的那样,步……他也是有苦衷的。”
她不能理解自己的老师怎么不阻止对方,以张经业在书院的地位和声望,至少可以下令叫众人回避,关上门来解决这事。
这么多看热闹的,当中还有不少外人,不用多,一人传一句出去,步飞英的名声也完了。
单斯年冷笑:“似这等薄情寡义、毫无廉耻之徒,你还护着他做什么,他不是嫌我单家的姑娘配不上他,要取消婚事么,正好,咱们也不屑和靠抄同窗而出名的人为伍。”
燕韶南留意到张经业已是目光涣散,额上青筋突突直跳,连忙将琴声稍停,跟着换到了《神化引》。
《孤馆遇神》火候极难掌握,她担心时间长了,张经业会像胡大勇一样神智失常。
计航的目光在单家兄妹身上多停留了一瞬,朗声道:“诸位以为步飞英只抄了这一篇么,他那《苍松诗稿》里有不少诗句都是苏子实所作,此等卑鄙行径,无异偷盗,文贼也!我如此说是有真凭实据的,你们有人应该还记得,苏子实最是仰慕唐之李贺,他在来书院之前便学李贺骑驴觅句,所作绝妙好句都放在诗袋里。可他的诗袋却被人偷偷拿走,袋子里的诗句出现在《苍松诗稿》里,讽不讽刺?设身处地想一想,这事若发生在诸位身上,你们窝不窝火?”
有人插嘴问道:“谁偷的,说清楚了。”
单澄波脸色苍白,欲言又止。
张经业一个哆嗦清醒过来,只觉身体乏得很,困倦得好似几日几夜没合眼,想要起身阻止,辛景宏抢着他前面,道:“还请计先生拿出证据来。”
计航点点头,将手里苏子实的课业递给了他,自袖筒里取出了诗袋。
他从里面取出几张纸,展示给众人看,沉声道:“计某与那苏子实非亲非故,诸位当中,大约有不少人像张副山长一样,在责怪计某多管闲事吧,的确,步飞英是否抄了苏子实本与我没有半分关系,计某是受托前来调查宋姑娘遇害之事,可正是在查找真凶的过程中,计某发现这两件事大有关联。这个诗袋,正是宋姑娘遇害之后,在她闺房桌子上发现的。宋阁主,请您说一下!”
宋训点头:“不错,宋某发现的这个袋子,当时唯恐有损书院声誉,没有对其他人提起。”
四下里一片哗然。
单澄波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不,这不可能。”
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能阻止案件水落石出了,燕韶南停了琴,取出帕子来,擦了擦鼻尖上渗出的细汗。
张经业猛然挣脱了羁绊,眼前的状况叫他半晌回不过神,不知如何是好,辛景宏提醒道:“师叔,还是把步师兄找来,叫他当场对质吧。”
涉及宋雪卉的死,闹成这样,张经业自忖再压不下去了,强忍着一阵阵的恶心头疼,道:“快去快去!”
其实不用专门去叫,这会儿早有人跑去给步飞英通风报信。
步明璞给儿子气得一宿白头,将自己关在房里谁都不见。
步飞英听说事发,如丧考妣,没敢惊动父母,跟着报信人直奔张经业家。
“疯了,都疯了,一群人吃饱了撑的,宋师妹的死跟我有什么关系!姓单的当真那么说?真岂有此理,枉我想都不想就出手护着他们!”
家族、个人的前程统统化作巨大的压力,步飞英早就后悔了,此时更觉眼前一阵阵发黑,恨辛景宏不念师恩非将他逼上绝路,恨单斯年急着划清界限落井下石,捎带着连单澄波都怨上了:若不是她引诱了自己,何至于到今天万劫不复?
他怒气冲冲地赶到地方,书院众人看到他神色各异,默默让出一条路来。
就听着计航的声音自院子里传出来:“宋姑娘和苏子实情同兄妹,她知道苏子实的诗和文章被人抄了去,这个袋子便是她亲手绣的,苏子实的死令她耿耿于怀,伤心不已。谁知道就是上个月,她偶然间发现了这个袋子,于是宋姑娘想方设法把它拿到手,准备要揭露这件事情。你们想知道这个袋子是在哪里被发现的么?”
众人纷纷向着步飞英望来。
步飞英怒道:“不是我!我对天发誓,从来没见过什么袋子。”
计航瞥眼向燕韶南望去,见她微微颔首,回过头来大声道:“敢问步公子,宋姑娘出事之后你第一个到场,可有篡改现场遗留证据?”
这事步飞英早已承认过了,不可能再改口,何况他这会儿对单家兄妹满腹怨言,当即回道:“我当时怀有私心,将宋师妹在地上所写的第二点抹去了。但过后我自责不已,早将这事告诉了辛景宏。”
计航步步紧逼:“步公子说清楚了,是怎样的两点,是否是单字的前两笔?”
步飞英道:“不错。”
计航又拿出那块血帕:“这是现场发现的血帕,你再说说这帕子上的图案是谁的标记?”
步飞英扭头避开单澄波的目光:“那是个‘单’字,但她就早弃而不用了。”
四下里看热闹的登时窃窃私语,这不明显在说,单澄波担心东窗事发,所以杀了宋雪卉灭口么?